“你自然会理解。”说完这话,就从天使幻影般的面孔中发出一声鸣叫。
阿捷赫汲取的无面天使人格令她抬起了右手,探入一片虚空。
就像从塞满了尖针的小匣子里取钥匙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银质核心。宁永学仔细观察,发现这东西和无面天使的核心极其相似。
不过,它表面镌刻的符文更繁复,本身看起来也更古老,布满了斑驳的磨损痕迹。
也许无面天使的核心都是模仿这东西制造的?
几乎在阿捷赫取出银质核心的时候,宁永学感觉它在牵动自己的身体,仿佛它完全是一片坍缩的虚空,是无面天使的核心自毁时才会产生的坍缩现象。世界的结构在这里空了出来,强烈的牵引感令人只想往后退。
几乎就在同时,炼金术士追忆中的中世纪场景发生了扭曲。就像在水池底拔了下水塞子似的,附近的一切事物都跟水中倒影一样皱了起来,卷成漩涡形往核心中流泻。
“拿着它,仔细感受。”天使用温和的声音说道。然后阿捷赫上前一步,把核心放到宁永学手心。
“我要感受什么?”
“察觉那种牵引的感受,然后敞开你的心,不要后退,——把你的意识主动延伸出去,抵达我们的主宰者。”
看起来他在这地方目睹过的一切、经历过的所有考验,最终都挤在了他脏兮兮的手和磨损的小球之间狭小的缝隙里。炼金术士的追忆已经在被扭曲了,很快她就会察觉情况不对,选择的时间,其实也只有这片刻。
往后退一步,他可能就是无光海的完人,往前走一步,他可能就是所谓的代真神行走在世间的先知。
越过他给自己划出的界限似乎是必然的?
问题不止在于此,问题在于,人们似乎总要在两个极端到不可思议的选项里择其一。
这种时候,他们似乎需要做权衡,需要利用自己冷静的头脑,利用自己对形势的判断,利用各种理性思考在两者之间找到不那么有危害的一个。
但是在哪边都看不出深浅的情况下,究竟什么才是不能接受的危害,什么又是可以接受的危害呢?
宁永学抬头看了眼天使的面孔,对方依旧表情温和。“每个选择都有其结果,正确得到奖赏,错误得到惩罚,公道才能得以体现。”天使说,“在引用法典的时候,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我们对自己行事的要求。”
“既然你这么说,那是你选择了你们的法典和你们的救主吗?”宁永学问他。
“我只能说这是无法避免的。”天使回答。他回答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虽然他回避了追问,但他居然没在这事上撒谎,简直不可思议。
看来这帮上层天使的资质不止是道途上的资质,更蕴含了一系列关于宗教法典的要求和内心考察。
所以他自己呢?他眼下面临的危害也是无法避免的吗?
宁永学握紧小球。他感到了牵引,感到了召唤,最重要的是,他感到了自己一念之间就能穿过屏障的残缺灵魂。一些蕴含在血字背后的书写开始显现,就像命运本身给了展示了未来一样。
现在看来,自己眼中的笔记其实是主宰盲目的记录,其中含有对这个世界上道途的一切观察和认知,若接受这些血字背后的书写往前一步,这个所谓的主宰将不再盲目。它会指引天使们在尚未迎来结构性崩溃的现实世界寻觅新希望,——他们的命运被改变了。
理所当然,世界上的人们也会被改变命运。
这确实是个沉重的抉择,不过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他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完人还是代神行走在世上的先知,都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改变,指向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存环境和未来。他做好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准备了吗,以及,他做好彻底改变其他人命运的准备了吗?
宁永学在席卷了整个中世纪追忆的漩涡里举起握住核心的手,他看到自己的意识如光线从眼中和口中涌出,就像流动的长河。
这条长河要流向何方呢?
“只要把这些光投入血字背后的书写,凭依就能完成。凭依完成的同时,核心也会送你前往现实。”天使严肃地说,“我在这里祝福你。我感激你的抉择。我会为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做担保。如果你和你重视的人出了任何事,我都会竭尽全力挽回它,并为此承担一切罪责。”
所以必须要完成凭依才行了?
“你刚才那句话是说,你没有按你的想法选你的神和你的法典吗?”宁永学忽然问他。
“不,这不是一个选择。”他回答说。
“我觉得这是个选择,而且我们总是可以选择自己的神。”
“我不明白......”
宁永学朝天使微笑了一下。“我觉得你才是这里所有人里最真诚的一个,天使阁下,但我肯定是最不真诚的一个。”他说。
他站在一个他不适应的地方,背后是另一个世界中世纪脏污的房子,象征着炼金术士指引他走向完人的道路,面前是正在祝福他的天使,象征着一个据说能代真神行走在世上的先知。但是,其实还有他自己找到的象征。
说完这话,宁永学立刻把从眼中和口中涌出的意识转向跪在一旁的曲奕空。
与此同时,天使声嘶力竭的鸣叫几乎响彻了整个房间。宁永学听不明白他想表达的内容,不过他肯定是在惨叫。
宝贵的古老核心从自愿当凭依者的人体内引出了意识,但此人并未接纳主宰。
这是个天使真诚对待人却被人欺骗、被人利用的故事,性质非常恶劣,他理应感到惭愧。
凭依确实是完成了,核心还在汲取一切,炼金术士的追忆继续破碎,包括它们彻底破碎之后显现出的一大片黄昏之地的场景也在破碎,就像无形的墙在崩塌。最终只余一片虚无围住他们,就像在真正的梦中,——确实是真正的梦,是大小姐在海场的租屋。
虚无中有曲奕空雾蒙蒙的房间,一张朴素的床和洁白的被褥,一台高档电视,一个装满了各种工业速食品和矿泉水的冰箱,一叠全是烂片的录像带。
“现在我选了自己的神,但她不是你们的主宰。”宁永学把核心放回到阿捷赫手里,和天使幻影般的面目对视,“总之我该表达我的歉意了,天使阁下——我把这个核心还给你,我期待以后某天能在更单纯的环境里和你相遇。”
天使在无言中和他对视片刻,然后握着核心消失了。曲奕空回到自己梦中以后也不再被封闭意识。她站起来,伸出手,碰到了他的胸膛。不过,她整条手臂都像伸进水中一样被淹没了,就像是凭依。
她隔着自己飘动的黑发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俩眼睛和口中都有涌出的光芒相连。许多记忆像回音一样在其中扩散,错乱交织,当然了,也不乏他跟某条母狼的若干次接吻。
“你总是这么胡来吗?”她问,“未经防护的自我意识是能这么乱丢的吗?”
“我不也是跟你学的?”宁永学说。
“不投入一个一直给你提升道途的盲目古神,不投入一个能让你当完人的文明先行者,却要扔给一个古代封建家族的权贵子弟?”
“总要选个自己的神,所以为什么不选个更漂亮的?”宁永学口气很轻松。
“这理由真够敷衍的。”
“好吧,重点是,如果非要在当先知和当完人里选一个,那一定是我没多看几眼四周,发现我其实还可以回家种地睡大觉。我们每个人都得自己创造命运,就算是回家种地,也是自己的命运。”
“所以现在......”
“我们已经挣脱了,这里是你的梦,现在你的梦也要结束了。”他也伸手没入她的灵魂,“既然已经用了那枚小东西,不如就让我们意识相融吧。如果外面把你绑的比较死,我们就一起用我的身体,如果外面把我绑的比较死,我们就一起用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