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知道,关西的门阀们已经对他态度暧昧了,在这种情况下,隔着毒漠的巫族根本无法有效进去。
那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
就在张行低头胡思乱想的时候,圣人早已经在所有人下拜着的情况下,恭恭敬敬的起身为三辉大金柱完成了行礼、上香,然后后退,并再度下拜的最核心祭拜仪式。
紧接着,牛督公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四面八方一般,在场地周围响了起来:
“礼毕!百官士民起身!”
众人如释重负,随之起身,张行也在心中冷笑,随之起身。
转过身来,刚刚站稳,牛督公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圣人有旨,四海景然,独东夷悖逆,若不削除,三辉难盛,四御难安,朕为皇帝,奉天承运,当亲率百万骁士,拔山超海,克定丑类,使天下一统,四海归一,着南衙、兵部即刻准备,春日便行征讨。”
声音未落,端门前大金柱周边,便再度轰然起来。
目视所及,很多人都露出了混杂着惶恐与不解的复杂表情,甚至有人刚刚起身,直接踉跄到底,外围的百姓更是茫然中有了一丝混乱之态……很显然,所有人都被第三次征伐东夷的消息给镇住了。
可能是因为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张行这一次是一点杀意都无,甚至没有一点怒气和不……—他甚至很肯定,今天没人能反对圣人,把这件事拉回来。
毛人圣人苦心积虑,领着所有人走了这么一遭,让所有人疲敝、惶恐、畏惧,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幕。
而到了眼下这个场合,哪怕是最勇敢最为大魏着想的忠臣,也要考虑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此时反对圣人是不是同时在反对大魏、削弱大魏的权威?
看了一眼秦宝和白有思后,张行都有点好奇,为什么他们这么聪明的人,也要感觉到奇怪?要震惊?
混乱中,南衙首相苏巍和兵部尚书段威在所有人的目视与期待中茫茫然走了上来,段尚书一声不吭,落后了足足两三步,苏巍颤颤巍巍,来到庞大的金柱前,率先俯身下拜。
然后,让张行稍微有些改观并自省的一幕发生了。
一身紫袍的苏巍下拜起身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目光复杂,认真来问:“陛下,可否先收拾晋地,再行征讨东夷?臣听说,晋地已经有十数万盗贼,若是能收拢他们,岂不是一举两得?”
说实话,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圣人似乎也有些诧异,他认真看了自己的首相一眼,难得没有发作,只是微笑做答:“无妨,朕已经决定发遣英国公出镇太原,有他在,总能使晋地安定下来,说不得还能按照你的方略一举两得。”
苏巍沉默了一下,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迎上圣人的目光后,终究点头,便欲当众去接牛督公的旨意。
但不知为何,牛督公反而没有了动作。
圣人诧异去看,却又顺着牛督公的目光看到了下方一人昂然走了上来,继而脊背发凉起来——那是他的皇叔,靖安台中丞曹林。
曹林的登台,似乎是情理之中,但其实还是让张行这个局外人跟圣人一眼感到诧异至极。
尤其是圣人,他本人几乎浑身颤抖起来,甚至很明显的看了一眼白有思,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说,只是眯起眼睛,以全副冠冕的姿态,努力盯住了来人罢了。
“陛下。”
曹皇叔来到台阶下,于万众瞩目中恭敬行礼,然后昂然起身,于冬日风中轻声来问,他没有学牛督公用真气来让人听到自己言语,更像是寻常叔侄、君臣对话。“陛下欲三征东夷,而且是亲征?”
“是。”圣人俨然也在平静做答。
“是谁首倡的?”曹皇叔认真追问。
“江都留守来战儿、副留守周效明;幽州总管李澄……外加南衙小张相公。”圣人脱口而对。“而且,朕今日早间也临时咨询了司马相公、白相公、大张相公、虞相公,他们都说很好,便是牛相公和苏相公,也都没有反对。”
“唯独没有咨询臣?”曹皇叔目光复杂,再度追问了一句。
“朕以为,南衙多半赞同,军中宿将也多半赞同,便是皇叔一人反对,也不足动摇大局,况且,皇叔终究是大魏的顶梁柱,要留守东都看着自己的塔的……就没有再咨询。”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来做提醒。“怎么,莫非皇叔真要以一人来对抗天下吗?”
说完这话,这位皇帝方才想起什么似的,摊开双手,将自己的全套衮冕展示了出来。
“没有那个道理,臣也没有那个本事。”曹皇叔言语平静。“事到如今,臣只是想来与陛下打个赌……”
“什么赌?”皇帝有些措手不及起来。
“若征东夷得胜,臣便辞官归关西老家,再不参与朝政,也不让陛下处处为老臣留下余地。”曹皇叔拢起手来,言语清晰,虽只是轻描淡写,却宛若平地惊雷。“但若此番征伐东夷再败,还陛下务必请任命臣来做首相,辅佐陛下重振大魏之天下。”
和其他人一样,皇帝陡然变色。
但隔了片刻,这位堂皇而立的大魏国主,居然当众点了点头:
“就依着皇叔便是。”
晚间的时候,张行和秦宝一起沉默着回到了自己家中。
而此时,白有思已经等在了院中,并在看到来人后,脱口而对:“张行,为什么没人阻拦圣人东征?”
早就想寻求答案的秦宝也立即看向了他的张三哥。
“令尊拦了吗?”张行毫不客气。“若令尊不能拦,其他人也可以不拦。”
白有思呼吸粗重起来,旋即再问:“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做。”直接越过对方的张行似乎是在赌气。
“你是在与我赌气?”白有思蹙眉以对。
“不是,是你心乱了。”来到堂屋门前的张行驻足回首。“我是在认真回复你……他想做,就去做了。”
“我不懂。”
“他是皇帝,为了即位,为了自己的位子,为了能作威作福不受人制,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杀绝了自己姐姐的后人,杀了一多半的顾命老臣;而为了面子也好,为了超脱先帝也好,他动用无数人力,耗费无数性命来修了东都,修了明堂和大金柱,还用兵降了巫族,伐了两次东夷……敢问这么一个人,怎么能容忍云内那一箭?”张行转身肃立,正色以对。“现在他想伐东夷,来证明自己依然是英明神武的圣人,自然有无数被他磨过,晓得他性情的人顺着他的心意去开道……他是圣人,他是皇帝,今日的威势你也看到了,他想做,就去做了。”
“但是,败了又如何呢?”白有思抱着长剑追问了下去。“他怎么敢跟中丞打那个赌?”
“他怎么不敢?”张行当即反问。“征东夷虽然劳民伤财,但其实是有道理的;征东夷,虽然要死伤累累,但其实是有很大胜算的……对不对?你我皆知,此番征讨,最大的失败理由,恰恰是圣人本身,但圣人是不承认、也从心底不觉得如此的……所以从圣人角度来言,这一战恰恰是必胜无疑。”
“你早猜到是不是?”白有思喟然一时。“今天在大金柱那里,你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是。”
“可为什么?”白有思追问不及,同时瞥了一眼大门方位。“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猜到了,也居然这般镇定?”
张行刚要做答,忽然有人飞奔而来,直接推开了大门,然后扶着门框气喘吁吁来问:
“张三郎,天要塌了,你知道吗?”
“天塌了,自有个子高的来顶。”张行脱口而对,似乎是回答刚刚闯进来的李定,又似乎是在回答白有思。“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们什么事情?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魏的忠臣孝子呢!”
说完,此人居然扔下所有人,直接转入堂屋喝茶去了。
院中几人,白有思和李定面面相觑,秦宝面色涨红,倒是月娘,半晌探出头来,认真询问:“张三爷现在便要吃年夜饭吗?白姐姐和李四爷也在咱们这里过年?”
说起来,今夜居然是年末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