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多言,张行对这个答案持保留意见,但却无法证伪,也不可能在此时证伪……而且李枢晓得他的心思,他也晓得李枢心思,甚至周围人都晓得他们的意思。
很简单,司马正来了,白有思不得不与之兑子,这一重大变故直接影响了既定计划中最重要一环,就是穿插包抄的箭头由谁来承担的问题。
李枢是个好人选,但他本人有必要如此吗?
这的确是个从此战中继续抠取功勋的好机会,而且是极大的功勋,但无论做到什么地步,似乎都不足以让李枢动摇张行此战指挥者的地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在于,此去承担穿插箭头任务,风险过于大了些。
很可能是众矢之的,很可能要面对官军的轮番冲击,而且是双面夹击,而且是不要命的拼命冲击……真到了必要的时候,从官军的成丹高手到下面的士卒都会拼命的来冲击绕后者。
说白了,就是获益无法跟风险相匹配。
所以,李枢不愿意去了。
这种小心思,跟对面暗地里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区别,人事、派系、山头的纠纷始终贯穿着一切,看谁能忍住,维持住局面罢了。
“诸位,估计大家也看出来了,论战力,咱们跟对面其实是不相上下。”得到答案后,张行根本懒得计较这些,乃是环顾四面,从马扎上起身相对。“而咱们此战若能胜,甭管外面显出来是什么以逸待劳,是什么工事严整,是什么地利计策,但根本上就是大家精诚团结,比对方更团结!”
李枢难得眯了眯眼睛。
魏玄定也意识到什么,赶紧起身,一时欲言,却被张行抬手制止。
后者也继续言道:“如今敌军大部分已经入彀,无所谓再计较包围的多一点少一点,却不可再犹豫了,唯独司马正忽然来袭,思思不在,总要有人聚集精锐,列阵先发绕后……徐大郎和王五郎在前线不用多讲,牛达和尚怀志修为不足,单大郎本身就是第三轮穿插的主将,能当此任的,自然只有我与李公。而我与李公中,我更年轻,体力更佳,我不去谁去?”
张行说的是真心话,即便是李枢有所隐瞒,也未必有他张三郎那满肚子真气存量来的直接,他本人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是一开始司马二龙到来后便有的决断,白有思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去,我只有一句话,就是希望我走后大家继续按照原计划执行,不要被任何事情动摇,也不要擅自更改布置、扰乱指挥……只要坚决执行计划,这一战就是我们的。”说完,张行看向了阎庆。
后者会意,立即起身呼喊:“请诸位护法和绕后部队中抽调的执事,与龙头的亲卫一起集合,准备出发……莫忘了检查甲胄、兵器。”
早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帮中精锐和精锐亲卫纷纷起身,往将台下方而去……其中既有当日白衣骑士的那拨人,也有单通海麾下的修行者,这也是单通海为什么是此番绕后部队中一员的缘故,真给他抽到别处,他是不放心的。
实际上,见到张行去意已决,而且干脆利索,李枢、单通海等人也不好再坐,纷纷起身,像是相送,又像是来做观察。
张行复又看向马平儿与王雄诞:“你二人随我来,你们来援的人中有修为的也一起跟来,其余部属跟着贾越,第二轮出击。”
王雄诞和马平儿只是喘着粗气颔首,他们自从抵达后便被战场的规模所震动,完全丧失了思索能力。
“我也随龙头去。”就在这时,贾越身后的贾闰士忽然向前一步,再度请战。
“好,你去将我的将旗收起来,记住路上不要打开,绕后成功后再开。”张行看了看对方一眼,直接点头。
然后,他复又低头捡起来马扎,并将惊龙剑抓在另一只手中,径直转身走了下去。
魏玄定等人,只能立在已经湿滑不堪的将台上,目送对方离去。
下午尚未过半,张行与一百余修行者、两百亲卫,全副甲胄,长短兵俱备,只是偃旗息鼓,然后顺着预设道路,从西面的沼泽地里,借着葱葱郁郁的庄稼的掩护,进行第一波穿插绕后包抄。
不过,刚走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不算是意外的小问题。
“龙头,前面水太深了。”
亲卫什长王七第一个来汇报。“路被淹了,一脚下去全是泥,要慢行一些,还要诸位跟紧一点,不要陷到路边庄稼地里,更不要掉进鱼塘。”
张行微微一怔,却没什么好说的,之前黜龙军只想着维持这片藏在庄稼地里的沼泽,所以非但不许本地农民放水,甚至还专门筑坝阻拦积水流失,而雨水这几天断断续续也没停过,如今导致积水过多,反过来影响绕后穿插,倒是寻常。
其他人,也都只是按照动身前叮嘱,只是闷头艰难跋涉。
不过,踩着泥泞走了一阵子后,眼看着前方一片水汪,估计道旁便是塘沟,披着甲胄的张行还是微微皱眉,然后在这片水汪前停步,并拎着马扎来问:“你们记得路吗?”
“这当然,龙头放心,俺们反复走过好多回了。”前面引路的亲卫立即做答。
“那好。”张行抽出了惊龙剑,在雨中回头来看。“现在向我靠拢,咱们提前结阵,踏冰而行!既防跌落沟塘,也好给后续兵马指路。”
周围军士和那些帮中修行高手们只是一怔,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因为他们中很多人之前干过类似的事情,当日在汴水畔,所谓白衣骑士便是如此。
至于其余人,有了仿效,自然也晓得该如何做。
区区三百余众粗略汇集,就在路中结阵,然后张行一手依旧拎着那个马扎,另一手却倒持无鞘的惊龙剑插入泥水下的软烂泥地上,然后便肆无忌惮,运行释放真气。
灰白色的寒冰真气顺着奇经八脉,乃至于身体各处,肆意溢出,四下漫延,一部分向周边卷去,另一部分则是沿着张行手中惊龙剑涌向满是泥水的地面。
时值盛夏,雨水虽多,依然暑气逼人,寒冰真气与雨水和暑气相交,远远望去,仿佛瞬间腾起许多雾气,就好像一个月前的汴水畔一样,大约遮蔽住了内中小股部队的情形。
但很快,天上的云层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雨水陡然急促起来,大滴大滴的雨滴落下,迅速消解了白雾。
与此同时,可能大量的真气沿着惊龙剑往这片水泽中流失,也可能只是脚下有些滑,张行身形莫名一晃,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前方水泽也开始迅速开始冰冻、凝结起来。
随即,他毫不犹豫,踩着并不是很牢固,甚至还算是冰渣与泥水混合物的冰面走了上去。
走了数步而已,张行便明显感觉到,身后的这批精锐里,许多有修为的部众也都释放出了真气,真气相通联结,形成了一个宛若会呼吸的整体,而呼吸的幅度、频率,又似乎跟自己的心脏跳动,隐隐一体。
这是之前没有感受过的。
但这个时候,根本来不及多想,张行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道中列阵成功。然后其人毫不犹豫,一手拎着马扎,一手倒持惊龙剑拖地,在急促的雨水中列阵踏冰前行。
不是没人察觉到这边的异样,实际上,几乎是同一时刻,相隔不远的战场上,就有很多修行者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真气变化,修为越高,越是清晰。
但是,且不说其他人如何,只说官军中的张须果和鱼白枚,包括樊虎,三人几乎是同时驻马四望,却又因为雨水淋漓,庄稼密集,外加距离太远,根本看不到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半空中,司马正、白有思、张长恭、雄伯南,四人更是面色齐变,但肉眼凡胎如他们,同样不可能立即找到事情的发生地。只能不约而同,默契的放弃了之前猛杀猛打的套路,开始留有余地的一起下降,往战场核心地带转移、观察。
一刻钟后,列阵而行的张行从水泽中按照既定路线走了出来,率领黜龙军最精华的一支小股部队来到官军后军的侧翼。
正当面的,赫然是一个中间挂着“贾”字旗的官军军阵。
雨水将双方的甲胄冲刷的闪亮,下午时分,视野也还算清晰,双方之间毫无阻碍。
张行看了眼身侧面色发白的贾闰士,从地上抽出惊龙剑,向前一指,复又放声来言,下令如常:“举起旗帜,全军随我前行,往前方战场中央立定落阵。”
红底的“黜”字旗被高高举起,原本以为因为雨水缘故,会结成一团,但不料阵中真气弥漫之中,旗帜居然被一层真气裹住,虽不能迎风招展摇晃,却足以展露身形。
在周围亲卫的提醒下,贾务根愕然看向了西面侧翼陡然出现的旗帜,居然愣在当场。
而下一刻,杀声自官军后半段涌起,路上便结阵成功的这支堪称精华的黜龙军在张行带领下,直直向前冲撞过去,众人长兵短刃,簇拥着大旗,奋力向前。
从空中来看,宛如一柄巨大的匕首,势不可挡,刺入官军软肋后腰,而当面的官军大阵则如被切开的肉一般一分为二,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实际上,贾务根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和本部根本无法有效阻挡这股宛若一体的强大部队。
非只如此,眼看着“那柄匕首”在那面旗帜的引导下朝着自己刺来,周围部队一分为二的往两侧逃窜时,莫名心慌的贾务根鬼使神差一般,居然往北面,也就是后方转向而去。
好消息是,“那柄匕首”来到之前贾务根所立的这块预设战场中央部分,却不再追击,这让贾郡丞稍微喘了一口气;坏消息是,这支明显来自于黜龙军的绕后精锐来到战场中央后,就势立定,堂皇分割战场,并与南面工事内的黜龙军大队一起,将包括张须果、樊虎、鱼白枚在内的最少一万七八千众给堵在了中间。
最简单、最直接、最没有技术含量,但也效果最显著一个绕后穿插的小计策,目前为止,成功了。
灰白色的寒冰真气四溢不断,雨水中,张行在众人簇拥中堂皇放下马扎,坐在了官道正中,手中惊龙剑也顺势插入了脚下土地中,成为一个扶手。
贾闰士见状,立即也将红底的“黜”字旗奋力插入此地,然后几乎是片刻后,地面便冻硬了起来,旗帜也重新立稳。
这时候下午刚刚过半,虽然下雨,但视野还是有的,自最远处的将台,到徐世英等人所据工事,再到前方交战区,再到最近的官军援军,包括头顶上的几位高手,整个战场都看到了这一幕。
所有人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刚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山就塌了。
字面意义上的山塌。
连日下雨,积满了水分的历山,似乎承受不住下方人类的喧嚷,就在张行将惊龙剑插入山下官道中后的片刻内,迅速崩塌了一小块。
土山于连日雨水中崩塌,近乎于泥石流。
但历山终究是个小山,也没有石头,更没有水源,所以土山崩塌了一角,迅速卷到山底,将数十名来不及逃窜的交战士卒压在泥土下后,便恢复了正常,就好像真有真龙保佑一般。
非要说起什么作用,就是让整个战场安静了一瞬间,让所有人是真的愣了一下。
但很快,意识到这种现象的无谓后,双方各部还是立即投入到了战斗中。
“出兵!”
没有其他人下令,远处将台上看到这一幕的贾越直接回头自行下令,然后便亲自带着隶属于张行的一千济阴部众与两三百淮右盟援军闷头扎入战场西侧的水泽中。
而单通海也毫不犹豫,一头钻入后方军寨,去按照计划调集自己那三千众去了。
“后撤!”并不是很远处,樊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然后立即调转马头,挥刀指向那面莫名从将台上消失然后忽然来到身后的“黜”字旗,断江真气浮在长刀刀头,隐隐若芒。“速速与贾郡丞夹击,铲除当道此贼!”
“全线出兵,压上去!”徐世英奋力大吼,身上原本宛若一条蟒蛇的翠绿色长生真气明显动了起来,仿佛活物。
最先发现这边情况的张长恭猛地沉下,却被雄伯南半空中奋力一砸,不得不狼狈躲闪。
“你!”张须果似乎是反应比较慢的,他没有在意两面战事,反而喊来了已经追到跟前的部将郑彪,下了一道莫名军令。“你去西面,看看连着工事的那片水泽到底延续到哪里,有多宽?咱们能不能越过去。”
郑彪回头看了眼身后本能折返,却引发了混乱的后方军阵,立即醒悟,拱手受命。
而他人一走,张须果便调转马头,挥舞手中长枪,辉光真气显露无疑,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全军听令!后方只是小股贼人,不足为虑,趁贼人当面大出,就在此地打垮他们!东境安危,国家兴废,在此一战!”
言罢,竟然是以主将之资,一往无前,径直往徐世英的大旗而来。
雨水不断,战事陡然激烈起来,历山上葱葱郁郁的植物依旧微微摇摆,继续观战不停。
激战中,端坐在马扎上扶着惊龙剑的张行终于也回过神来,却是腾出一只手往甲胄里面的怀中乱摸,俨然想再找到一个饼子出来,但很可惜,他没找到,只摸出一个罗盘,然后又胡乱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