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也想不到,在分别二十年之后,他能与穷孩子丁再见面。
距离能产生美,同样,距离也能消弭矛盾。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时光,过去的矛盾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相逢。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范仲淹吃过午饭,坐着喝下午茶,听到外面的吆喝声,这吆喝声让他感觉到很熟悉,像是某一个曾经的同学的嗓音。他走出去看了看。
那是卖菜的吆喝声,乍一听,和其他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也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仔仔细细一听,还是有区别的:这吆喝声里,有其他小商小贩从来不曾有过的“之乎者也”。
“你给我称多了!”一个买菜的人很不高兴地讲。
“多吗?多乎哉?不多也!”穷孩子丁赶忙陪着笑脸说。
街上买菜的市民一阵哄笑。
在宋代卖菜时说之乎者也,就好比现在戴着眼镜去卖菜。
“卖菜还说之乎者也,书读太多了吧?!你咋不考个状元呢?!”
又是一阵哄笑。
范仲淹身着紫色朝服,腰佩紫金鱼袋,寻着声音,走到这里。
眼前的人便是穷孩子丁,但是范仲淹一眼并不能看得出来。穷孩子丁在人群中立即认出了范仲淹,没办法,他还是显得那么年轻,就算有点显老,却依然精神矍铄。
范仲淹衣着紫色朝服,而街上其他人都是布衣,这样一看,果然鹤立鸡群。
他低声说:“官人。”范仲淹听到了,此时的穷孩子丁,不敢直呼范仲淹的名讳。
范仲淹仔细一看,终于看出这就是穷孩子丁,但又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插科打诨的穷孩子丁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红扑扑的圆脸,已经变作土灰色,中间依稀夹杂着暗淡的黄颜色,而且,脸上多了过去不曾有的很深很深的皱纹,眼睛周围肿得通红,这个,范仲淹可以猜得到,在东京城里卖菜的人,一整个冬天吹着寒风,大抵都会这样。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更何况,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
他的头上是一顶破帽子,帽子上的毛还随风一飘一飘的,身上只有一件极其薄的麻衣(为什么不是棉衣?那时候棉花种植没有大范围普及,直到元代黄道婆之后,海南的棉花种植与纺织技术才渐渐流传到内地)他浑身瑟缩着,他的手已经在寒风中冻裂了,那不是过去写字的那双红活圆实的手,而今,这双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流淌着血,像是被血液泡过的松树皮。
“官人,老爷,要不,您买一点菜?”尽管他已经认出了范仲淹,他仍旧不敢开口说出范仲淹的名字。
范仲淹打了一个寒噤;他感受的到:他与穷孩子丁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极其可悲的厚墙壁了。
范仲淹问:“生活困难吗?”
他回答:“日子真的不好过,卖菜卖不出去,钱不好挣。”紧接着,他对自己的妻子儿女说:“快跪下,给大人磕头。”
范仲淹继续问:“为何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你家里,不也有几十亩田吗?”
“一言难尽啊。当年科举失败,迷上了赌博,输了大部分家产,后来又受到大地主与豪右的盘剥,最后房子也没了,只能到东京城(汴梁)谋个生路。去开封府想当个衙役当个文书什么的,人家不要。这年头,没有钱没有权没有过硬的关系,真的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原来是这样,不容易啊。”范仲淹长叹一声,随后,他吩咐仆人很低调地把穷孩子丁小摊上所有的菜都高价买了,又多给了穷孩子丁几吊钱。
顺便说一句,这个穷孩子丁,就是当年那个常常把“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呼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这句话挂在嘴边的那个人。过去,对于别人无私的帮助,他挑肥拣瘦,还意见很大。而现在,经历了世态炎凉,他发现非亲非故,真的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