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被人抱回了家,那天她看到了在桂花树下的周苍舒,那时候的周苍舒,不过七岁多,就已经有兄长的样子,温和平静,沉稳大方。
那时候人家都说,这孩子真像他叔父,是小小的周郎。
小小的周郎哥哥再桂花树下朝着她一笑,她在母乳怀里,朝着他伸出了双手要抱。
……
周宜猛然惊醒,她同周苍舒差了三四岁,这些事情,她本来不记得的,可是梦里的景象却是那样的熟悉,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都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还是她幻想出来了一个同哥哥的初遇。
周苍舒体弱多病,后来就回了舒城老家,很少再进京城,他的才学无人能及,周宜每次见了他来都激动的不行。
她是独生女,很羡慕别人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每每想到周苍舒,她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的孤单,周苍舒虽然体弱,但是对她十分好。
把她当做绝世的珍宝。
周宜躺在大床上,整个人都是软的。
紫林也哭的眼睛都红了,不住的劝她。
周宜早就知道了周苍舒天命不永,他的身体早就破败不堪,总有一日会油尽灯枯,但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样死的。
周嘉的信上说了一个词,力竭而亡。
苍舒哥哥,竟然是……累死的。
“周宜,你看着我,你的哥哥死了,你还有我,你这个样子,苍舒公子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薛皓一把将周宜自床上抱起,拥进了怀里。
周宜轻轻推开他,冷冷的道:“薛皓,我要见传信的人。”
传信的是周苍舒身边的书童小楚。
“小楚,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周宜冷冷道。
小楚哭泣着道:“小姐,公子死的冤枉,他是被二殿下和步皇后害死的。”
“你说清楚。”周宜激动的道,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楚哽咽着道:“京城里的考生闹事,说咱们公子是沽名钓誉,浪得虚名。闹得满城风雨,一开始公子不理会他们,后来每日都有人登门来拜访,说要找公子讨教,大将军命人封了门,不许人进来。公子不想动粗,就设了琅玡宴,想要真同这些人切磋一番,好叫他们死了心。”
“后来呢。”周宜问。
小楚哭的更厉害,泪流满面:“王家的逸之公子带着人上门来,他们一个个,又是作诗又是作画的,逼着公子和他们较量,公子勉强胜了他们,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公子本就已经赢了那些挑事的举子们,可是不知是谁放出风声说公子在琅玡宴上做的三都赋是找人代笔的,闹得不可开交。”
“谁给他们的胆子?”周宜脸色铁青。
“后来还有举子在皇城请命,要求陛下处置公子,二殿下就请陛下在宫里设了考场,让有胆量的书生直接同公子比试。”小楚颤抖着说。“公子赢了他们,可是,最后一场比试下围棋,那举子竟然,竟然每落一子都要等到沙漏里头的沙漏尽了才下。”
承德殿外空旷阴寒,天寒地冻的。
周苍舒怎么能熬得过去……
“公子强撑着同那考生对弈,考生发现了公子身体不支,故意拖延时间,最后公子赢了这一局,人却当场倒下了,太医赶来已经晚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崔蛟公子
“父亲呢?”周宜冷静下来,看着小楚。
小楚轻轻叩了一个头,朝着周宜道:“公子没了之后,将军病了一场,后来就像陛下递了折子,走了。”
薛皓轻轻拍了拍周宜,柔声道:“辞官归隐了,他给了我一封信,让你不要回京了。”
“不要回京?”周宜奋力推开薛皓,“不要回京是什么意思!”
薛皓柔声道“周宜!你父亲已经回了舒城故里,他要跟着道长出家了,你在宣和,我照顾你。”
周宜固执的又将他推开一步:“不,谁要跟你待在这里,我要回京我要去找我哥哥,我要找我父亲。紫林,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薛皓急了:“你冷静点,周家在京城的宅邸已经空了,周家没有人了,你回京城去干什么。”
周宜冷笑:“谁说周家没有人了,苍舒哥哥死了,父亲打仗身体坏了,出家了,还有我,我不是人吗,薛皓,你要欺负我周家人吗?”
薛皓愣了愣,一把将周宜揽进了怀里,再也不说话。
周宜静静在他怀里呆了片刻,方轻轻道:“薛皓,周家不欠你薛家了,周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苍舒哥哥身体这样不好,陛下竟然由着二殿下摆局。
周家谁也不欠。
“周宜,对不起。”薛皓轻轻道。他英俊的眉目在昏暗的屋子里闪闪发光,他感觉自己仿佛变得柔软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薛皓,那不是你父亲,他不是你父亲。”周宜冷冷说,“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你的父亲,是大舅,是我父亲的结义大哥,他怎么会伤害我哥哥呢,怎么会叫我父亲伤心呢。”
她推开了薛皓,痛哭了起来。
薛皓知道她如今心绪不稳定,轻轻按着她又躺了下去,替她盖好了被子。
周宜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睡得很香。
她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很冷,她看到紫林和张青都关切的看着自己,有些歉疚的道:“害你们担心了。”
紫林和张青见她冷静了下来,都高兴坏了,连忙道:“小姐饿了没,已经准备了吃食,小姐好歹吃一点吧。”
周宜慢慢道:“不必了,我不想吃东西,伤心的很了,便不觉得饿了。”
紫林小心翼翼的道:“那小姐要不要喝点什么东西?”
周宜轻轻摇摇头:“我也不渴,你给我准备一下,我要起来走走。”
崔蛟被关在王宫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薛子佩走了之后他就更加的无聊,每天都只能读读书写写字,日子过的跟和尚一样了。
周宜轻轻推门进来。
崔蛟笑了笑:“周小姐终于来找我了。”
周宜不说话苦笑一声:“你都知道了?”
崔蛟道:“满宫里鸡飞狗跳,我能不知道吗,他对你这样好,你真是有福气啊。”
周宜默不作声的在他面前坐了,淡淡道:“崔蛟,你老实告诉我,这里头,跟你有没有关系。”
崔蛟抱歉的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说实话,没有。我原来只搅和了京城局势,让一部分士子们去质疑步家人的出身。王家浑水摸鱼跳出来指责士族里头的人鱼目混珠,京城被搅的一团糟。
王家子弟众多,都广有才名,这些年一步步衰弱,乃是他家子弟不务正业所致,朝中没有什么人,他们想重振王家,最后竟然跟着二殿下了。”
周宜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控制的了王家。”
崔蛟闹了个大红脸,不大好意思的道:“这事儿可不怪我。我跟王家合作辅佐宣和王,结果宣和王还不答应,这自然就被二殿下钻了空子了。”
周宜面上淡淡的,将手轻轻在桌上扣了扣,她道:“崔蛟,我放你走,建功立业去吧。”
建功立业去吧
崔蛟的心猛然一动,他看着周宜。
他有过一番功名的心思,只是他担任崔家家主的时候风起云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心高气傲,不大愿意去给薛靖当个干活的臣子,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出仕。
但是,若要他亲自辅佐出来一个帝王,帮助他登基,帮助他成就一代伟业,他自然愿意。
他看着周宜:“郡主想好了?”
周宜淡淡道:“自然,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走吧,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吃亏的,崔大公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二殿下还不是你的对手。”
崔蛟悠悠看了周宜一眼:“你是不是,因为你哥哥的死,伤心傻了?”
周宜笑了“怎么,你不愿意?”
崔蛟当然愿意,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是说,你从来都清楚我对他的心思,你就不怕……”
周宜笑了:“你对他的心思?将来你做他的谋臣,他做帝王,你们之间还能是什么,明君与贤臣,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崔蛟公子,你应该知道吧,只要你们为万民带来福祉,谁又会计较你们的私生活呢?”
崔蛟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给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慢悠悠道:“我答应你,我会为他赢的,事成之后,不管你在这里么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绝色,你都会是皇后。”
周宜轻轻掩面一笑:“谁稀罕做皇后,那东西,都是听天有命的,命里有的,怎么都是我的,没有的,我也不强求,我稀罕的,是薛修文和步氏的人头,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我死去的亲人和朋友。”
崔蛟愣了愣,起身道:“你杀了他们,其实也于事无补,周家已经没有人了,郡主,我先前觉得你是个幸福的女孩,现在我发现,其实,你的命,也不是那么的好。”
周宜笑了笑,眼角带了泪“谁说周家没有人了,我周宜也是周氏的子孙,我也能重振周家,我要让王家的子弟,匍匐在我的脚下,替我的哥哥偿命,我要他们家的子弟,世世代代,不能入仕。我要让他们永远记得,他们是怎么让我的哥哥再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
崔蛟看了看她,心头一软,轻轻道:“你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握紧了手,“周郡主,我会帮你的,不是因为我的私情,而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
周宜推开了门,见到薛皓就站在面前。
院子里有一颗桃树,寒冬时节,枯的不成样子。薛皓就站在树下,望着她。
他的目光平静而哀伤,带着淡淡的温柔。
“周宜……”薛皓艰难的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敢看周宜,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慰她,他害怕周宜见到自己会心烦。
是那个自己叫了多年父皇的人,把她弄得这么伤心。
为什么……
薛皓不停的问自己,他自问问心无愧,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有违礼法人伦的事情,最终,伤害他最深的,竟然是人伦。
君不君臣不臣,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了。
“薛皓,我想见一见苏芷萱,那个会画画的书生,你帮我把他找来好吗。”周宜疲惫地道。
薛皓点点头,将人搂进了怀里。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拦腰抱起,“你累了,先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就派人去把苏芷萱找来。”
周宜将头埋进他温暖的肩窝,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怪别人,都是她的错。
她早就该听了崔蛟的话的,早就应该知道,薛皓不是陛下的孩子,怎么能在这权利的漩涡里脱身呢,他是做过储君的人啊。
新的太子又怎么会饶过他呢。
他远在天边,京城里,自然就会拿别的人开刀。
是她沉湎于情爱,想要同他长相厮守,是她的私情叫她,叫她磨灭了斗志,想要安宁的在这小小宣和国终老。
她爱上了薛皓,她从来没有忘记泰安书院里那个明朗活泼的少年,那个美好的梦。
然而贪得无厌只会两手空空,她既要安稳一生,又要家族平安,怎么可能呢?
苍舒哥哥是因为我而死。
周宜绝望的想,她不该贪恋这一切的。
薛皓心疼的抱着她,一路慢慢的走,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他软弱的像个孩子,他竟然哭了。
“薛皓,不是你的错。”周宜的声音在黑夜里轻柔的传来,“是薛修文的错,是王家的错,该死的是他们。”她撒娇一样的将头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柔声道,“你不是说,这天下是你的,你就会去取吗,你看,二殿下无德无形,更无才,这紧要的关头逼得我父亲辞官归隐山林,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
他看不清天下的形式,只会像个女人一样在内宅斗法,他没有心怀天下的胸径,嫉贤妒能,他如此的叫人讨厌,谁也不会想要他做皇帝的。
薛皓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知道。”然后彼此再也无话。
他听见了周宜和崔蛟的话,他终于明白,周宜有多么的在乎周苍舒,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竟然要倾尽天下来为兄长报仇。
她为自己,真的付出了太多了。她是真的想过要同自己在这里终老的,京城里那么多的仇怨,她都决定放下了,跟着自己在这小国里,了此一生。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们!
如果,隐瞒住自己身份的代价,是这些亲人朋友的生命,那么,即便瞒住了又有什么意思?
薛皓茫然地想。
周宜睡着了之后,他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崔蛟正点着灯侯他。
“殿下,我等你很久了。”崔蛟道。
薛皓尴尬的笑了笑:“你会功夫,同周宜说话的时候就发现我站在外面了吧,劳驾你在这么冷的天,等了我大半个时辰。”
崔蛟摇摇头:“殿下,是整整31天。”
他从被的那天开始,就在等薛皓。
一直,一直。
薛皓不再说话,他看着崔蛟,在他身上点了几下,道:“周宜给你下的药有些封住你的内力,你不要动,把手给我。”
崔蛟听话的把手慢慢交给薛皓。
薛皓拿针在他手腕上几处穴位扎了下去。
人的手腕是极其的地方,针扎下去很疼,薛皓扎的地方不知为何更加的疼,饶是崔蛟这样的大男人,也疼出了冷汗来。
“殿下……想不到殿下竟然也会医术。”崔家疼的全身颤抖的道。
薛皓轻轻扎了最后一针,又慢慢的从第一针开始拔下来,他每拔一针,就轻柔给崔蛟揉一揉。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针才又全都取了下来。
崔蛟苦笑着道:“殿下扎针的本事,真是……”
薛皓叹了口气,扣住他的手揉了揉。这力道很大,他感觉到四肢百骸都有一股霸道的力量穿过,很舒服。
过了会儿,薛皓放开了他的手,说道:“我扎针的本事不怎么好,望云山上,师兄经常笑话我。”
崔蛟一愣,薛皓怎么会说起这个?
薛皓继续道:“那个时候,师兄教我认人身上的穴位,是为了杀人。”
崔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她就被人抱回了家,那天她看到了在桂花树下的周苍舒,那时候的周苍舒,不过七岁多,就已经有兄长的样子,温和平静,沉稳大方。
那时候人家都说,这孩子真像他叔父,是小小的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