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太皇太后凤驾离京,前往寒山行宫休养,御驾破天荒地未随行在侧,于是有关太皇太后与圣上不和的传闻,进一步得到了佐证。
凤驾离京,长安一切明面如常,天子坐朝,平民生计,日升月落,日子一天天滚着往前过,渐河水结冰、飘雪如絮,寻常人家燃起炭火,承乾宫中的银骨炭烧得殿内温暖如春,丞相谢允之奉召至御书房,与圣上议了几桩国事,谈及北漠蒙兀部与铁敕部将联姻时,圣上饮着茶问了一句,“朕听说,蒙兀部新单于叱雷莫,原想娶的是他父亲的大阏氏?”
谢允之道:“是,那大阏氏原是若羌族的王女,传闻多才貌美,因母亲是大周人,自小受了不少周礼儒家教导,十五岁时嫁给了蒙兀部的老单于叱雷骜,老单于死后,新单于实行继婚制,欲收王女为妻,王女自幼熟习周礼,不肯从,修书乞归家,然若羌族令其从新单于,王女无奈再嫁老单于之子,今秋,老单于之子病逝,其子、亦即老单于叱雷骜之孙,欲再行继婚制,收王女为妻,王女似不可再忍,于三十之龄,服毒自尽,蒙兀部新单于叱雷莫厚葬之,仍冠其大阏氏之号,转向铁敕部联姻。”
圣上手中的一杯茶,在丞相的回话中饮了大半,最后信手搁在盏托上道:“这女子倒是烈『性』。”
谢允之道:“周礼、胡俗不相容,想来此女也是忍无可忍,只能决然赴死。”
“太痴了”,圣上随手翻开另一道折子,眉目淡淡,“所谓礼俗,怎抵得过情之一字,她还年轻,算年纪,与那叱雷莫,也不算十分不配,至少,比那老单于好得多,焉知无可能成为良配,这匆匆一死,自己断了缘,蒙兀部转与铁敕部走到一处,若两部真同心同德起来,倒是我大周的隐患了。”
谢允之闻言微一怔,静看着圣上的淡然神『色』,没接话。
诸事议毕离宫时,已近天黑,侍砚在南华门外候着,见公子出来,忙迎上去扶他上马车,正欲吩咐车夫回府时,却听公子道:“去乐安公主府。”
谢意之正预备与妻儿一道用晚饭,见胞弟忽然来了,大感稀奇,也不问何事,先拉着一起将晚饭用了,方携他至玉烟斋坐了,命侍从上茶后退下,问这丞相弟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谢允之道:“我有一事不解,想来想去,也只能问问兄长了。”
谢意之更好奇了,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也收敛了平素的闲适神态,饮着茶问:“何事?你说便是,一家人,知无不言的。”
谢允之问:“一名男子爱慕一名女子,会是什么样子?”
谢意之一口香茶刚到喉咙,闻言全给喷了出来,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心道,不就如你这般,至今未娶,急死你爹娘哥哥也!
然他咳了半晌、呼吸渐稳,见弟弟仍是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倒像是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心想他这弟弟,难道是让寒山行宫那位给整疯了,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洁身自好、至今未娶,好容易守护她到先帝驾崩,她却转而对那位早就左拥右抱、与人生女的怀王殿下,重结为好,闹得流言沸沸扬扬,这要换了他,心里头大概也是憋屈得慌的…………
这般想着,谢意之看弟弟的眼神,就不由地幽深同情了起来,他清咳了一声,试探着问了一句:“男女身份地位不同,表现也有所不同,你问的……是哪种呢?”
谢允之想了想道:“有悖世俗。”
是了……是了……一个前朝的丞相,一个后宫的太皇太后,这可不是有悖世俗…………谢意之『摸』了个新茶盏,自己给自己倒了新的一杯,慢悠悠地讲了一大通,最后一壶茶都快喝见底,心存怜悯地目送着弟弟在风雪中离去时,忽见乐安公主从斋门外走了进来,唏嘘不已的神情便僵了僵,“公主何时来的?”
乐安公主笑问:“驸马于此道,怎么那么精通呢?”
谢意之握住乐安公主的手,十分真诚道:“皆是因爱慕公主之故啊。”
“胡说八道,婚前我在屏风后看了你一眼,你根本从没见过我,哪来的爱慕,还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你求谁呢你?!你求谁呢你?!!”
谢允之人已行出老远,回看斋内隐有“鸡飞狗跳”之像,于风雪中轻笑着摇了摇头,但只片刻,那淡淡的笑意便如冰凝在唇角,更深的担忧,如夜空茫茫飞雪,落满他的心田。
寒山行宫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苏苏收到了大周天子的来信,信极轻极薄,拆开来只仅仅两个字: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