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将覆在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他愣愣地看着我,老泪纵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颤巍巍说道:“咱们回屋吧,你妈要知道你回来,得高兴坏了。”
“她怎么样了......”
不等我问完,张扬和张帆就扶着我妈走了出来。
我蹙眉细细地看着不远处那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心就像被人按在了硫酸里,瞬间化成了脓水。
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了这副模样!她以为她病成这个样子我就会原谅她吗?
我漠然地呆在原地,任由她颤巍巍地走过来,任由她紧紧地抱住我,任由她在我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甚至任由她将鼻涕蹭在我的胸口上——如果这就是我尽孝道的方式,那我没有意见。
“回家了,进屋,进屋......”她似乎唯恐我走了,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一刻也不肯放。
那一刻,我莫名心安:恶人多磨,她还有力气,她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想到了早些时候对我的指责,张帆有些心虚地看了我一眼,怯怯地喊了声:“姐姐。”
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侧的张扬,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一时感慨万千。这是高中毕业以来,我第一次见她。
张扬打扮得很时尚,妆容精致,明媚鲜活,甚至和这个破旧的小院子格格不入。我抬眼看她时,她正盯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艳羡,转瞬即逝。
张扬冲我挑起一抹甜得有些黏腻的微笑,柔声喊道:“姐姐。”
说来可笑,二十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喊我姐姐。然而这一个笑,和一声“姐姐”,一下子将我推得很远——疏离进阶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虚伪的假客气。
我淡淡地冲妹妹点了点头,抬眼说道:“外边这么冷,不打算进屋说吗?”
爸爸看着我,不住地点头,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瞧我,我是太高兴了,进屋,进屋......”
我们家的院子、房子还是当年的模样,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但里面的陈设太过简单,甚至连餐桌都是当年那一款。我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陡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愠怒:
“我每个月给你们打过来的钱是不够花吗?为什么非要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闻言,张扬和张帆大吃一惊,不自觉看向爸妈,控诉的眼神似乎在说“这是真的吗”。
见状,我不觉为他们的大吃一惊而大吃一惊,难道这件事爸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么多年,我寄到家里的钱他们当真一分没花?
呵,真是好骨气。
因为不喜欢我这个丢人败兴的女儿,连我的钱也不肯花?——算了,随他们去吧,反正我所图的也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罢了。至于他们领不领情,和我没多大关系。
爸爸眯着眼睛看向江侃,“这位就是江公子吧?”
“叔叔,您别.......别这么叫,”江侃特熟练地当起了文明人,冲我爸又是点头又是微笑,语气熟稔又大方,“我叫江侃,是锶锶的男朋友。”
闻言,张帆不觉睁大了眼睛,目光开始在我和江侃之间来回游离。张扬抬眼望向江侃,出于礼貌江侃冲张扬浅浅地笑了笑,张扬再怎么说不过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被江侃这么一笑,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我妈定定地看着江侃,兴许是想笑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干瘦的脸颊滑了下来,嘴里小声念道:“好,好......”
爸爸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肩,又老泪纵横起来,低声附和道:“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像个老人了。仿佛在我离开家之前,他们还是壮年。再见时,他们却猝不及防地变成了老人。
想想我对于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离家时我还是个满身伤口的小女孩,再见时那些伤口却早已愈合,并长出了一层丑陋又尖锐的刺。
我没有看着他们变老,他们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将伤口变成刺的。
几年而已,我和他们却好像错过了半生。
我低头定定地看着我妈——那个瘦得脱相的女人,嘴里喃喃问道:“身体到底怎么了?”
我妈仰脸看着我,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小,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没事儿,没事儿,小病,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