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低头。
他在施展绝世轻功,气息却如同站在平地一样,无丝毫紊乱。
“身体只是交换的本钱?”
“身体可以做本钱,是难得的机会。多少人能有我这般本钱?”
身侧景物急速倒退。
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挥洒自由。
“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难过?”少情不在意地眨眼,露出甜甜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嗯……”被点住穴道的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
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
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
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棱角的大石。
玉指峰。
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象此刻般排山倒海通通迎面扑来。
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你看薄衬香绵,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酒炉边,携展等闲……”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
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
他紧紧攥拳,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龙身边,默默坐下。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
“你看锁翠勾红,花叶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流落,恨何穷,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
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貌。”
“我猜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如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家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俱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厉:“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她再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整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有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这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她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去的鲜血。
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冢荒凉,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
“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我知。”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爱到深处,便是彻骨痛心。不提也罢。”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
“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苦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少情,用这样包容和深爱的目光拥抱少情。只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绝望的人,也不曾见过如此绝美的脸。
一刹那,仿佛一切已经停止。
他们忘了瀑布,忘了水声,忘了正义教和江湖,忘了宝藏和惊天动地丸,忘了温暖的碧绿剑,忘了彼此的伤害和背叛。
原来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刹那。
这一刹那,已是永恒。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不错。”
“我亲手杀了白莫然,等于亲手送了我娘的命。”
“也许。”
“可我……我实在恨他,恨得心肺俱伤,不得不杀。”
“少情,”封龙说:“哭吧。”
少情扑入他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哭到天昏地暗,喉咙沙哑,哭到封龙衣襟尽湿。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
月儿挂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
“可惜今天不是二十,不能见银河。”
封龙从怀中掏出烟花一颗。
点燃,封家信号呼啸冲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夺目火花。
这个时候,放信号何用?
“看那里。”封龙朝远处一指。
少情眺望,只见隐隐火光,在远处升起,似乎什么地方着火,越烧越旺。
“谈笑楼?”
“不错。”
“为何烧它?”
“为你。”封龙浅笑:“谈笑楼那间厢房,不再存在。”
“封公子好大手笔。”白少情道:“幸亏你不是一国之君,否则烽火台旧事必定重演。”
封龙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手中。
白少情一看,竟是装着花容月貌露的玛瑙瓶子。他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又要给我用这玩意?”
“拿去给你的旧情人。”
把瓶子小心放入怀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封龙垂眼,看着脚下的石头沉吟。他叹道:“我要你纵使被我骗过害过伤过,也还会深深爱我。”
“妄想。”白少情冷笑。
“终有一天你会知情为何物。”
“那么,请问师父,情为何物?”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就是离不开、抛不掉、舍不得,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封龙轻道:“少情,我已为你种下情根,你逃不了。”
白少情蓦然后退一步,沉声道:“那我便自己把它从心里拔掉。”
封龙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废话少说,我先告假,到华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该不会怕我一去不返。”
“去吧。”
白少情转身,如放飞的雄鹰,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