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一年二月初五丑时, 泰山微震;三月一日丑时大震, 戌时复震;三月初五丑时复震, 十三日、十四日连续震,十九日竟然连震两次。钦天监查遍了古今的祥异记载,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只得愁眉苦脸地给皇帝禀报。
朱见深笃信佛道, 自然相信这便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他的示警。若是他再信李孜省与继晓的胡言『乱』语,那他就是当真昏了头了。于是, 连续失眠几日后, 他忙不迭地让人把京城内外大小寺观里的高僧道士都请进了宫, 让他们解一解近日泰山异象。
真正的高人毫不讳言, 称此事应在东宫;伪装的高人不说话, 只似是而非地提了几句。在宛如惊弓之鸟般的朱见深听来,那便是所有高人都说“东宫不稳,泰山为其鸣不平”, 吓得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不知道泰岳对于历朝历代江山的意义都非同寻常?不仅仅是最高级别的祭天之所,亦是天神之意降临之地,更是江山永固的象征。否则,好端端的秦皇汉武怎么都去了泰山封禅?
而今的异象,便等同于天神震怒, 明晃晃地昭示——皇帝废太子,此举违背天意。若是皇帝还敢继续坚持废黜太子,必定会失去天意维护。失去天意维护的天子, 未来又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朱见深根本不愿意去想。
他这么辛辛苦苦的崇佛敬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崇尚漫天神佛,给自己讨些生前死后的好处么?谁还敢与天意和神佛过不去?他这不是一时昏了头被人蒙蔽了,这才一时行差踏错了么?还不许他改过来不成?
于是,皇帝陛下再也不提什么废太子之事,反倒和颜悦『色』地给朱佑樘赐了千金压惊。群臣见他终于收回成命,自是喜不自禁,也顾不得弹劾他轻信『奸』佞,都纷纷地将梁芳、李孜省、继晓等人反反复复地挂在了奏折里。
朱见深心里也气恼李孜省与继晓花言巧语欺瞒他,又离不开李孜省的丹『药』与继晓进献的檀香,索『性』便想着给两人一个教训,让他们收敛一些也好。借着传奉官一事,他罢了李孜省以及一群道士的官,将他贬为上林苑监丞。继晓便只管先做着法事平息神佛之怒,督造大永昌寺之事暂且作罢,也不能随意进宫。至于梁芳,皇帝陛下实在离不得他的小『药』丸,只能把御马监提拔的五百余传奉官给削成了六十七人,其余人等都赶回了老家。
皇帝陛下难得如此贤明,文武百官顿时热泪盈眶,纷纷写了折子花式称颂。朱见深看得舒心,却不想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子不废了,头一个发怒的便是万贵妃。她听了梁芳派人从前朝打听出来的消息,又听说皇帝陛下给清宁宫送了千金以及各类珍宝古玩,险些气得厥了过去。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她便又一次拿起了鞭子,对着宫女与小太监们就是一通鞭打。许是怒火冲心,打着打着她就昏倒在地,吓得安喜宫上下忙不迭地请了太医前来诊治。
邵宸妃与皇三子朱佑杬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前些时日的门庭若市尚且历历在目,如今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对象。幸而邵宸妃素来是个谨慎的,便是之前受到宫妃们的奉承,也没有得意洋洋地说错什么话。如今一夜回到从前,她也并没有慌『乱』得不知所措,而是定了定神后便带上三个儿子照旧去给周太后请安。
周太后则真心实意地替朱佑樘觉得欢喜。废太子之事刚开始时,她还能以太后之尊勉强压制住朱见深。等到后来,朱见深一意孤行非要废太子,她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谁知最后竟会峰回路转呢?可谓是上天给她的惊喜。
朱佑樘带着他亲手抄写的经书来到西宫时,正逢周太后在礼佛,跪在观音菩萨像前念诵着经文。见孙儿来了,她便亲自将经书供在菩萨前,又牵了他的手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然,说得最为动情的无非是:“我的儿果真是福星,自幼便是得佛祖保佑的。这一回转危为安,想必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不长眼的敢来妨碍你了。”
“祖母才是孙儿的福星呢。”朱佑樘微微笑道,“若没有祖母悉心教养维护,孙儿哪有今日?”当年万贵妃曾想抢夺他作为养子,周太后对她的品『性』不放心,坚持要自己养育孙子,果然顺顺利利地养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受封太子,搬到了清宁宫居住,照顾他的女官与宫女也都是周太后派来的亲信,绝不让万贵妃有机会『插』手。
周太后握着他的手,笑得格外慈爱。这时候,外头有宫女传邵宸妃带着三位皇子前来请安。周太后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她倒是来得勤快。”
她对邵宸妃称不上喜不喜欢,但多少也有几分面上情。虽然知道这段时日邵宸妃侍奉她格外殷勤,其中必定有让她软化转而支持朱佑杬为太子之意。可她到底无法拒绝三个大胖孙子绕膝的天伦之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想管了,只恹恹地“含饴弄孙”,顺带好好想想往后怎么保住朱佑樘的『性』命和富贵。
如今柳暗花明,宫内正是敏感的时候。若是这回让邵宸妃难堪,宫中难免会以为她厌恶了她,倒是平白连累了三个小孙儿。但若是就这样将人唤进来,或许会伤了二哥儿的心……
见周太后犹豫不决,朱佑樘笑道:“每日来给祖母请安,不是应该的么?这也是宸妃娘娘和弟弟们的一片孝心。祖母,外头天寒地冻的,可不能让弟弟们受了寒,还是早些将他们唤进来罢。”
“那便让他们都赶紧进来罢。”周太后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心中自是欢喜。以她对孙儿的了解,即便是陷入东宫之位的争夺,也不会改变他温和柔善的秉『性』。换了朱佑杬成为太子,她难免担心朱佑樘日后的安危;但若是朱佑樘登基,她却丝毫不担忧朱佑杬,可见她对其品『性』的信任。
邵宸妃与朱佑杬并未料到太子也在西宫,见了朱佑樘难免有些尴尬。幸而朱佑樘从来都不是气量狭小之辈,依旧笑若春风,不过几句话便让朱佑杬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兄弟四人顽着投壶、猜棋之类的小游戏,皇四子和皇七子对太子哥哥照旧是满脸崇拜之『色』。
朱佑杬握住手中的羽箭,想了又想,又看了邵宸妃几眼,方凑到朱佑樘耳边轻声道:“二哥,在弟弟眼里,你才当得起太子之位,其他人谁都不配。这些日子,在咱们兄弟身边造谣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过,无论外头人说甚么,弟弟都不信他们,只信二哥。”
朱佑樘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背:“不过是小人的离间手段,你我兄弟自是不可能因这样的小事而生分。往后你们若得空,也可到清宁宫来寻我一起顽耍。若是你们的课业需要指点,我便帮你们问问文华殿的先生们。”
“能不能不提课业?”旁边的皇四子朱佑棆满脸郁闷。他比朱佑樘足足小了八岁,正是上蹿下跳且对诗书不感兴趣的时候,见哥哥们提到课业,脸『色』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和太子哥哥顽上一会儿,不提别的,咱们就好好顽。”
朱佑樘与朱佑杬相视一笑,齐声哄他道:“不提课业,再也不提课业。来,咱们好好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