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饶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郑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件必然上达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赌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校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簇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