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圆桌上摆着茶具,阮墨探了探茶壶,水还温着,料着不久前刚换过一回,便直接将茶壶与茶杯一同放入托盘,双手端着回到内间。
缓步转入屏风,她规规矩矩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登上几级台阶,将托盘放于书案左端的空处,翻起空杯开始倒茶。她的动作轻而又轻,除了水流落入杯底的汩汩清音外,并未发出半点儿杂声,故而座上的男人虽一直留意她的动静,却仅以余光窥测,不曾出言挑刺。
茶满,收壶。
阮墨双手捧起茶杯,朝单逸尘的方向递了递,轻唤了一声:“王爷,请用茶。”
他手里还握着书卷,闻声也不抬头看她半眼,单手接过,放唇边抿了一口,眉头便微微皱了,将杯盏往她面前重重一放,冷声道:“凉了,重沏。”
凉?
方才她探到的……明明是温的啊?
阮墨不解。
过去的单逸尘喝茶总是冰凉冰凉地灌下去,何曾嫌过冷了?莫非是当王爷的他养尊处优久了,身子娇贵,连茶也只爱喝热的了?
这般想着,她只好乖乖应了声是,端着托盘匆匆离开,到外间去寻热水重新沏茶。
然而第二回进来,同样的事儿再做了一遍后,他竟又是将茶杯重重一放,依旧冷然地丢出四字:“烫了,重沏。”
烫什么?!
她怕刚烧开的水过热,还特地在外间放得凉些了,才拿进来给他的,顶多比前一回的水温稍高一点,绝不至于到“烫”的地步。
阮墨掀眸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人该不会是刻意找茬吧?可瞧他放下茶杯后,又执起书卷继续翻阅,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模样,又不似要做作弄人之事那么无聊,撇了撇嘴,依旧恭敬应是,退下去重新沏茶。
然而当她第五回端着只喝过一口的茶,从内间往外走时,终于相信这位王爷确然是那么无聊的人。
反正她端过去的茶,不是嫌冷便是嫌热,不是嫌浓便是嫌淡,更甚的竟是嫌她手不稳,让茶水溅上了杯沿,湿了他的手。
笑话,要换谁试试,壶起壶落地沏茶、倒茶一连二十数回,用的还是专为彰显皇家尊贵的那只死沉死沉的上等茶壶,手能不酸软不抖两下的?
这下阮墨算弄清楚他的意图了,顿时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两记大大的白眼。
好啊,既然他喜欢拿她当消遣,对她沏的茶挑三拣四折腾她,那她便陪他玩下去,正巧能在他面前多晃悠两圈,也不愁没机会在他跟前露脸了。
而且单逸尘此人,她还不了解吗,那点儿耐心简直比针眼儿还小。若她一直不急不躁,对他的挑剔全盘接受,那么用不了多久,首先厌倦这种把戏的人,必然是他自己。况且,这活计是沉闷了些,但总比日日蹲在浣衣房里,洗着一盆盆数不清的衣裳好吧?
于是阮墨又重新沏了茶,面不改色端进了内间,继续为高座上的王爷上茶。
她心宽想得开,坐在书案后的单逸尘默默看着她几番进出,心里却不如表面上的平静无波了。
依他的了解,这位阮大小姐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坏,加上自视甚高,从来不屑于为他人做什么事,一朝为奴已足够令她屈辱欲死了,更别提如今还要服侍自己的仇人。他如此无端找错,便是想逼她发作,逼她原形毕露,看看她过去总隐藏于精致虚伪的面容下,那颗极其跋扈无耻的内心。
然而她被他这般作弄,却仍维持一脸毕恭毕敬的神情,没有一丝不耐之色,他暗中细细观察,也看出她并非假装。尤其是倒茶时,她低眉顺目的模样,仿佛他再让她继续沏一个时辰,她也会依言照做,绝无半句怨言。
莫非确如许晁所言,她已然认命,决定安分老实地过日子,也不再打着报仇的主意?
他心中有了一丝动摇,但毕竟自小身处风雨诡谲、暗潮涌动的后宫,刻入骨子里的警觉和防备让他暂时无法对她全然放心。
就如,他方才根本未曾饮下一口她沏的茶——每每皆是以唇一碰,仅此而已。
是以,在她不知第几回端着茶过来时,单逸尘终于不再重复那二字,而是让她到后院领活儿干。
既然她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便看看她有没有扛住苦累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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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阮墨抚着微湿的长发走过偏房,看了眼隔壁早早灭灯的太监那屋,也快步推门入房,反手插上了门闩。
虽说是太监,但她也曾听闻,他们中有些耐不住寂寞,会找姑娘做对食,特别是去势未去干净的太监,若是按捺不住了,用强的也未尝不可,她绝不愿冒这个险。
窗前的烛火莹莹亮着,阮墨走到床榻前,拉过被褥展开铺好,便倒在了上面,脸朝下趴着,幽幽叹了口气。
接连几日的劳累令她腰酸背痛,偏生这床也是硬得硌人,躺了两晚没休息好不说,睡醒后竟觉着比睡前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