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见得这汉人将军最终死去,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余怒未消,又因自己儿子们被人挑拨,不好收场,念头急转不止,一时脸色铁青,却迟迟没有开口。他今晚配合陈忠君,已然佯怒数次,不料到头来还是真正动了怒。
众将领中拥戴代善者甚多,此刻推敲许明灯遗言,心思各异,互相偷望,心中极是不安。忽见代善几步跨到台阶前,跪地禀道:“父汗,这许明灯麾下的人马仍逃在城外,儿子愿领军一支,前去追赶那帮汉贼。”
努尔哈赤早已私下称汗,许明灯一死,众人再无忌讳,代善顺其自然便改口了。努尔哈赤眼睛一亮,情知段升等人夺马烧厩而去,怕是难追,这二儿子自请差事,显然是为了避嫌,借口外出而已。
努尔哈赤明白他这一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不必急着了断了,暗喜之下,含笑道:“汝志甚好!扬古利,你陪代善一同去,能追得最好,不能追上,也不用过于介怀!”代善与扬古利领命去了,自往城郊马场调马。
“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汉贼尸体弄出去,先停在校场。”努尔哈赤轻松许多,吩咐了一下,却不忙着说正事。那黑衣青年孤零零的立在厅门边,捂着胸口,神情复杂,待尸体从身旁运出,一探手,把自己宝刀拔起,收回腰边鞘里。
努尔哈赤见了,忙问:“陈先生,敢问这位制服了许明灯的大英雄是?”他原听皇太极和陈忠君说过此人,乃是他们埋伏的一招暗棋,但一直没有亲见,此刻方才觉察。
他不开口,那黑衣青年还站着不动,他这么一问,对方反而退出了厅间,不仅没答话,顷刻人影都没了。陈忠君笑道:“我这好友生性腼腆,今日剧斗许明灯,又受了点伤,怕在大汗面前失礼,因此走了。”
努尔哈赤点头道:“这位异人既然自有计较,不愿显名,我当然也不会强求。”环视了一眼众人,缓缓地道:“今日我努尔哈赤迫不得已,诛杀明朝奸细,已与大明势不两立,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领随他征讨女真各部,战无不胜,长久以来信心膨胀,志向渐大,闻言全都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劝道:“就请大汗昭示天下,正式称汗,与明朝官军决战辽东!”“大汗可联络蒙古诸部,先攻朝鲜,稳定北方,再效仿成吉思汗,挥大军南下夺了朱姓江山!”“便就与大明决一死战!”“趁明朝疏于防范,先夺了蓟辽之地,再图余事!”
努尔哈赤微笑不语,目光一斜,忽见皇太极在旁沉思,问道:“皇太极,你似乎意见不同?”皇太极急忙跪下,俯首道:“是!我想劝父汗再忍一二年,与明朝示好,其余的慢慢计较不迟。”
他此话一出,全厅登时鸦雀无声。须知努尔哈赤父子今晚出手,拔掉了许明灯这颗眼中钉,显然是早已按捺不住野望,不愿隐忍下去了,这才借此做个了断,坚定反明之志,怎么事情做下了反倒改口?
皇太极似是清楚其他人心思,解释道:“除掉许明灯,其意不在决裂,而在驱赶眼线,使我建州女真能够整顿内务,完备战事所需,而不被大明察觉到丝毫动静。杀他一个将军,也未必就是反了,父汗只须把许明灯尸身庄重入殓,派遣仪仗送到明营,只称他与叶赫部死战,重伤不治,父汗甚为心痛,将遗体归还其亲眷。再各书一封信给辽东总兵和朝廷,假意为许明灯请功,如此安定各方,必然无事,料想那段升无官无职,人微言轻,又不知今晚细况,肯定欲辩无门。”
努尔哈赤心中甚慰,颔首道:“好办法!许明灯既死,优待他的尸身算的了什么?况且此人确实是个好汉,只是不能为我所用。”开口唤来侍卫,命令道:“去找外城的木匠打造一副最好的棺椁,将许明灯尸体细心清洗,入殓停灵。”
那侍卫得令欲出,努尔哈赤心中一动,喝道:“慢!”伸手抚摸椅背上套着的白虎皮,忽地一把扯下,叫那侍卫接了,叹道:“把这张虎皮好生盖在遗体之上,待出发之日,一起送到明军营中,不得损坏了!”
众将都听得不明所以,只有他几个儿子和一些侍卫知道,昔日努尔哈赤带领家眷游猎深山,半途跳出一只天生异相的白虎,连伤几名侍卫,在侧的勇士不乏能杀虎屠狼之辈,可对上了这只珍兽,莫说降服,连近身都难。而许明灯刚好受邀同行,见白虎伤人,跳出去,轻轻一掌就把老虎拍死了,这白虎皮便给努尔哈赤当了座椅。
就是那日起,努尔哈赤方知许明灯的奇绝武艺,从此与他称兄道弟,对他又是佩服又是忌惮。如今许明灯已死,忌惮既无,剩下的便只有佩服了。白虎皮椅就在身边,睹物思情,一时感慨,把此物赏给了他裹尸。
努尔哈赤顿了一会儿,瞧皇太极不住捏腮,知他急着展露,笑道:“皇太极,你刚刚说要为父隐忍一两年,整内备战,具体又是什么呢?别跪着啦,起来说话,有什么就直说,不必忌讳!”皇太极听出父亲的语气里饱含赞许,心下甚喜,左右各望一眼,见平日拥戴二哥代善的党羽脸上都挂着震惊,更是洋洋得意。
他站起身子,学汉人一般负手踱步,侃侃而谈:“儿子以为目前父汗还有三件要事迫在眉睫。其一,叶赫、渥集尚未尽除,若此时便反大明,此二部复仇心切,必会与明军结盟,即便他们兵力不值一提,但熟知建州地理,一旦为大明向导,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要先彻底灭掉渥集的残部,叶赫倘若暂不能灭,也得把他们赶回北方老窝,无法策应明军。”
努尔哈赤叹道:“吾儿知兵!与我多年所想居然一致,很好!很好!”皇太极面带微笑,续道:“其二,大明势大,与明为敌,定然要长战久征,即使大捷频传,仍不能轻摇朱氏根本,此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既然不能速决,我女真军民必须有体有制,才能兼打兼守,能战能备,不致于一战溃败,乱成散沙。”
努尔哈赤也曾想过此节,只是仍无头绪,便问:“吾儿可有建议?”“有的!父汗昔年为方便统军,设有黄、白、红、黑四旗,后来黑旗夜战无法细辨,改了蓝旗。此法由旗主领兵,旗下再分牛碌为佐领,战事中调遣指挥,极为妥当。然而儿子细想之下,领兵与治民大同小异,父汗此法极易推广,用以同时统御军民。父汗治下一切顺民,皆可编入旗内,由旗主、牛碌支配,而旗主再遵父汗之令。若要打仗,天命从上而下,变民为兵,随主出征;若要生息,就变兵为民,拓地耕种,囤积军粮。然旗人性命贵贱,皆在旗主之手,坚决不能违抗,因而为民必忠,为兵必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