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号称“军功之盛,二百年未有之”,名扬天下,妇孺皆知,当年来这座祠堂参拜的百姓确实不少。然而如今离李成梁二度卸任辽东总兵时都过了五六年,又正值寒冬,庙里保存虽还完整,却是毫无人迹。
许清浊将二人靠近火堆安置了,拣了台上木碗和一些散落的稻草,扔进火里助燃。听得火苗噼里啪啦作响,心中一宽,转身双手合十,向那泥像道谢:“李老将军,多谢您显灵,让我们有地方可以避雪。”
忽地想起,马林平日对这位李大将军似乎颇有微词,不准别人当其面称颂李家父子。许清浊不敢再拜,凑到段升身边,盘腿而坐,用他以前帮自己减痛的法子,替他缓缓按摩背上的穴道。
按了许久,段升才咳嗽两声,悠悠醒转,撑开眼皮,见许清浊人在面前,叹道:“清浊,你我都死了么?”许清浊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流下,猛地摇头道:“没有!我们逃出来了!”
段升眼神一亮,喜道:“逃、逃出来了?怎生逃出来的?”许清浊一边抹泪,一边指着那乞丐道:“是他!是他镇住了那帮坏蛋,把咱们救了出来!”
段升受伤极重,脑袋勉力转向那乞丐,颤声道:“是阁、阁下救了我叔侄?”许清浊心中奇道:“段叔怎与他说话?”扭头一瞧,果见那乞丐侧卧在火旁,姿势未动,双目却已睁开。
那乞丐听了段升发问,微微颔首。段升甚是激动,唤道:“清浊,快给恩公磕头。”许清浊不假思索,跪在那乞丐面前,磕了三个头,谢道:“恩公,多谢您救命之恩。”
那乞丐身子冻僵了,动弹不得,又是轻轻点头,示意受了他的感谢。忽听段升重重地连咳了好几下,许清浊忙爬了过去,急道:“段叔,你要不要紧?”
段升苦笑道:“傻孩子,我活不成了……我受的伤,自己最清楚。”许清浊哭道:“不会的,你歇一晚,我明天就给你找医生来。”段升摇头问道:“这、这是在镇子里吗?”
许清浊心头一沉,低声道:“是在荒郊野外一个小庙里。”段升微微一笑,却不说话,那意思分明是:“傻孩子,这样的鬼地方,哪里找的到医生呢?”许清浊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泪珠簌簌而落。
他眨了眨眼,将剩下的精力聚集了,道:“你别伤心了,咱们遭逢大险,都是我失虑所造成,却连累了你受罪。我原以为你落在了敌人手里,差点就死不瞑目了,现下得知你逃脱,欢喜还来不及呢!”
他又望向那乞丐,道:“恩公,你能救清浊逃出来,必是神通广大之士。我、我求求你,能否将这孩子送到洛阳俞家,交给他师公保护?我快死了,这辈子报答不了你,来世转世投胎,一定做牛做马来回报你的恩情。”
那乞丐一动不动,也不言语。段升心里一急,颤颤巍巍以肘撑地,似乎要翻过身子,给他跪下。那乞丐轻叹一声,终于点了点头,段升本当他是个性子古怪的高人,不料他心肠如此之善,感激之下,连声道:“多谢恩公,多谢!”
段升将许清浊唤到跟前,叮嘱道:“以后,你就跟着这位恩公去洛阳,一路上听他的话。知道吗?你别哭,答应我。”许清浊听出他语气渐弱,擦了擦眼泪,道:“我答应,我一定听他的话。”
段升喜慰无已,叹道:“好,好,你妥善了,我也能安心的死了。我怀里有盘缠,你拿了,明日一早就上路,不要费工夫埋我,把我扔在这庙里就行,快些走,不然还有敌人会……”
他声音越说越小,不仅许清浊和那乞丐听不见,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他忽然苦笑了一下,眼角流下几滴泪水,几乎只是嘴唇在动,声音根本没有传出。
最后他呢喃着:“马总兵,您总说我见识短。是啊,我若见识不短,也不会给人识破,害我俩落到这步田地。可我一个贱籍出身,从没出过关的男儿,又能有什么见识呢?哎,我再也回不到大营里,再也无法帮您分忧了……”
许清浊跪在段升面前低泣,过了许久,只觉段升没了动静,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乞丐听他哭声,也是心下恻然,苦于手足僵硬,没力气过去安慰他,只得依着火堆,慢慢活动手腕、脚踝等关节。
许清浊突然“嗬”了一声,趴在段升遗体上,便不动了。那乞丐一惊,勉强站起身子,忙要过去察看,走到一半,心中醒悟:“这是伤心过度,一口气没转过来。”
他想这孩子由此睡上一觉,减轻悲伤痛苦,未必不是好事,于是将许清浊抱到火边。刚刚放下,从其衣兜里滑出一本册子,一封信。那乞丐一怔,都捧在手里,回看许清浊,见其衣底侧开了个破口,多半是高手争斗间扯坏的。
那乞丐不拆信封,只把册子展了开来,从左读起,才读几句,暗想:“这应该是当官的写给皇帝的奏章吧?他一个孩子,把这东西贴身藏了干甚?”正要收起不看,忽觉后文字迹有变,忍不住多瞧一眼,一瞧之下,登时愣住。
他读了两句,便知这是什么,心中微微一惊:“原来枪王果留有秘笈在世,可就这么几页纸,如何能记载全了三十七派武功的破解法门?”好奇之下,接着往后读,越读越是惊奇,浑然忘了其他的一切。
他于武学之道的体悟非比寻常,许明灯所述的这篇功法,在他眼中直如明月高悬,照出了一片新天。他一边细读,一边按着册中记载默默推演,既觉此功不可思议,却也感受到了其中那自然归真的奥妙。
读着想着,忽地眼前愈来愈亮,转头一瞧,门给风吹开了半扇,外面的天色十分明亮,原来时候已至次日的早上。那乞丐这才意犹未尽地折好了题本,与信一起搁回许清浊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