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沉, 夜『色』朦胧。
八角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芒,笼在周嘉行脸上。
大概是学武的原因,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目光明锐。
九宁又抖了一下。
衔蝉离得近,见她轻颤, 连忙问:“是不是冷?”
九宁收回视线,摇摇头, 拢紧翠羽斗篷, 低着头步下石阶。
周嘉行扫她一眼, 注意到她脸『色』苍白, 脚步迟疑了一下, 看她没有回房的意思, 没有作声, 拔步跟上。
刺史府大门前灯火通明,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全都迎了出去, 等着迎接雪庭的车驾。
门口熙熙攘攘, 台阶底下也站满了人。
僮仆饮墨让九宁在花厅里等着,“三郎说外面人多, 九娘身子娇弱,就在里面等着罢。”
九宁一笑, 周嘉暄肯定怕她和五婶他们起争执, 才会特意隔开他们。
半夜爬起来, 她有点犯困, 坐下喝了两杯茶。
侍婢们围坐在坐榻周围陪她说话, 她端着茶杯想心事,视线一直往外飘。
周嘉行站在外面戍守。
天气寒凉,又是下半夜,外面想必很冷,她刚才只在长廊里走了几步路,手脚冻得冰凉。
同样是周家血脉,一边是锦衣玉食、奴仆簇拥的郎君小娘子,一边是被赶出家门、孤苦无依,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冒着杀头的风险贩私盐的庶子……
换了谁都会觉得不公平。
沉思间,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九宁放下茶杯,下榻迎出花厅。
远处几点摇曳的灯光慢慢靠近,两个身姿高挑的少年并肩走了过来。
周嘉暄锦衣绣袍,眉目温润,走在靠前一点的地方。
他身旁的少年肩披墨『色』斗篷,戴了兜帽,看不清面容,行走间风吹衣袍猎猎,『露』出斗篷底下的灰『色』僧衣。
九宁一看到周嘉暄,就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梦,忍不住朝他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阿兄!”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对她好的人不多,不管最后她能不能完成任务,她希望阿翁和三哥能长命百岁。
周嘉暄正压低声音和雪庭说话,眼前青影一闪,九宁已经扑到他身前了。
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双眉微蹙,脸『色』有些白。
周嘉暄不明所以,搂住她轻轻拍了两下。
衔蝉跟过来,笑着解释说:“郎君,九娘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嘉暄轻笑了几声,搂着九宁,对一旁的雪庭道:“让你见笑了。”
雪庭抬起头,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张如画的秀净脸庞,目光如冬日初雪,平静澄澈。
他摇头示意无事。
周嘉暄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脸,柔声哄她:“好了,梦醒了就不怕了,噩梦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九宁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锦袍上使劲蹭了好几下。
梦不会是真的,她是那个变数,等她长大了可以保护三哥。
三人进了花厅,侍婢过来奉茶捧果。
九宁擦了把脸,朝雪庭见礼。
雪庭侧身站着,没有受她的礼:“举手之劳罢了。”
九宁这会儿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人又长得漂亮,笑着问:“我可以叫您舅舅吗?”
旁边的周嘉暄对她使了个眼『色』。
九宁忙道:“我失礼了,请雪庭师父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出家人都要斩断尘缘,雪庭是慧梵禅师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日后要继承慧梵禅师的衣钵,称呼他为舅舅实在不妥。
雪庭抬眸,目光在九宁脸上转了一转。
她笑意盈盈,颊边梨涡轻皱,看起来很放松。
“只是个称呼而已。”
他双手合十,淡淡道。
听了这话,周嘉暄差点打翻手里的茶盏,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周围陪雪庭下山的武僧似乎也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面『露』古怪之『色』。
九宁没意识到雪庭说了什么,直到周嘉暄频频给她递眼『色』,她才张大嘴巴,反应过来。
其实她只是没当过好人,不知道和雪庭这种真正的大善人说什么,随便说着玩的……
半晌后,九宁决定打蛇随棍上。
大好机会,不能错过呀!在雪庭这个出家人看来,叫舅舅和称呼他的法号没什么两样,可在世人眼里,绝对是不一样的。
有个慈悲为怀的舅舅高僧,还怕当不好一个圣母吗?
而且还能拉近和雪庭的关系。
九宁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笑着递了杯茶给雪庭,道:“深夜劳舅舅下山,辛苦舅舅了。”
雪庭接了她的茶。
也等于应承了她这一声“舅舅”。
互相厮见过,十郎和十一郎的祖父找了过来,请雪庭移步。
原来雪庭到了刺史府以后并没有直接去看十郎和十一郎,而是先过来见九宁。两家人都快急疯了,好不容易把大救星盼过来,还没来得及好好奉承几句,大救星根本不理会他们,抬脚就走了。
『妇』人们哭得更厉害了。
两位祖父无法,只能厚着脸皮过来,求雪庭赶紧去瞧一瞧两个孩子能不能救。
雪庭端坐于榻前,神『色』平静,慢慢放下茶盏,吩咐身后的一名武僧,“你过去看看。”
武僧应喏。
十一郎的祖父脸『色』一僵,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找一个下人敷衍他们?
不是说雪庭小师父慈悲亲和,眼中众生平等,不论对世家还是对平民老百姓都一视同仁的吗?怎么今天态度这么冷淡?
难道他们家的两个小郎君连那些平头老百姓都不如?
张口想要说什么,旁边的族人眼疾手快,怕他得罪人,忙拉住他的衣袖。
“雪庭小师父是高门子弟,难免清高,听说他身边的人也通医术,先让那个下人看看再说,别冒犯了小师父。”
十一郎祖父心中暗恨,但有求于人,腰杆实在硬不起来,只得先领着武僧回院子。
等族人们离去,周嘉暄扭头问雪庭:“那毒好不好解?”
雪庭点点头,“刚才听你说起他们的症状,不算严重,两剂『药』就够了。”
周嘉暄放下心来。
果然不一会儿,饮墨小跑进花厅,喜滋滋道:“好了,两枚『药』丸送进去,十郎已经醒了!十一郎的脸『色』也好多了,能听得见人说话。”
又对着雪庭作揖,道:“使君已经预备了素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