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 锦衣绣袍的周嘉行单膝跪下来给自己擦脸的时候,九宁也吓了一跳。
她之前并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试探和任务要求。
在她眼里,周嘉行是目标, 是多弟的死敌, 是命途坎坷的胡汉混血,是八风不动、软硬不吃的铁血皇帝, 唯独不是她的哥哥。
挺刮的织物擦过娇嫩的脸颊, 九宁哆嗦了一下,望着周嘉行乌黑的眼睫,轻声道:“疼。”
声如蚊呐, 可怜兮兮的。
没想过撒娇,但看到认识的人,尤其对方对自己好像还不错的时候,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点委屈。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捏着九宁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确定那些血迹不是伤口, 打横抱起她, 站了起来。
九宁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 这一下他的前襟和里衫衣领也被她蹭脏了。
她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结果越抹脏污的地方越多,只能心虚地撇开视线, 假装没看见。
周围的亲随们从震惊中缓过神, 迟疑着凑上前, “郞主?”
声音轻飘飘的,还有点不可置信。
周嘉行冷冷地瞥一眼那几个又惊又诧的响马贼,抱着九宁转身进了帐篷。
响马贼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周嘉行的帐篷非常大,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一应卧榻、书几、围屏俱全。北边黑漆箱笼堆得高高的,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宝物。南边有座兵器架,架上陈列弯刀、宝弓。围屏外一溜胡床,大概是他接见属下的地方。
九宁飞快扫一眼帐篷,发现里头没有烧火盆,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
周嘉行直接抱着她绕过屏风,把她放在卧榻上。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浑身的泥污,没敢真躺下:“二哥,别把你的地方弄脏了。”
说着就要下榻。
周嘉行俯身按住她,“别动。”
他这会儿不再是需要隐藏身份的周家仆从,用不着收敛身上那股不容分辩的威压,说话语气淡淡的,却自有几分迫人的强势。
九宁眨眨眼睛,不动了。
周嘉行转身出了屏风,吩咐外面的亲随:“去寻两个妥帖的仆『妇』。”
亲随们呆了一呆,郞主就这么把那个丑娘子从少主手中抢走了?
几人对望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恭敬应了。
周嘉行翻了块缠枝宝相花麒麟蛮毡出来,盖在冷得瑟瑟发抖的九宁肩上,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雪白的还冒着热气的羊r汤,递到她面前。
九宁又冷又饿,接了羊r汤,顾不上烫,捧着粗陶碗大口吞咽。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已经被周嘉行看到了,用不着在他面前装矜持。
周嘉行站在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她喝完一碗羊r汤,接过碗,问:“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只问了这一句,叫来仆『妇』,让她们把炭炉挪进来,服侍九宁梳洗。
听说可以泡香汤,还有温柔的仆『妇』伺候,九宁舒口气,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
原来他不仅大方,还挺体贴的。
周嘉行转身出了帐篷。
亲随们捧着一叠衣物等在外面,道:“郞主,瑟瑟她们找了几套衣裳,都是干净的,不过就是有些大了。”
商队随行的『妇』人大多是城主的姬妾侍女,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小娘子。
周嘉行嗯一声,隔着帐帘叫来一个仆『妇』。
仆『妇』接过瑟瑟穿过的衣裳,回到屏风后,抖开来,轻笑道:“这也未免太大了。”
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九宁一双滚动着晶莹水珠的藕臂撑在大浴桶边上,脑袋一点一点,舒服地直打瞌睡。
仆『妇』正帮她搓洗头发。头发几天没洗,和着灰尘血迹,一团一团打结,仆『妇』不敢用梳篦梳,先用澡豆香『药』搓出丰富细腻的泡沫,等头发顺滑了,再一遍遍梳通,帐篷里满溢着淡淡的花草芳香。
温水洗去九宁一身的脏污,自然也把脸上、脖子上那些擦不去的污迹洗掉了,『露』出本来的娇俏面容。
两个仆『妇』跟着商队南来北往,见多识广,又是伺候城主姬妾的,见过不少美人,还是惊艳于九宁皎若新月、如明珠美玉般的秀美容颜,心道:刚才商队的人都在说郞主和少主争抢一个丑娘子,她们还纳闷呢,丑娘子有什么好抢的?
等两人走进帐篷服侍,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花脸小娘子坐在榻边对着郞主笑,而郞主竟然一点也不嫌弃地亲手喂她喝水时,目瞪口呆:还真是个丑娘子!
及至洗去九宁脸上的痕迹,仆『妇』顿觉眼前一亮:肌肤如细瓷,朱唇榴齿,双瞳剪水,颊边一对梨涡,笑起来乖巧甜美,英气勃勃,这哪里是丑娘子,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
仆『妇』对视一眼:郞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不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抢了个拔尖的美人。虽然年纪小,养几年不正好可以熟悉『性』情么?
难怪郞主以前瞧不上城主赏赐他的那些美貌胡女——不是郞主年纪小还没开窍,而是他眼光太高太挑剔了。
两个仆『妇』一边以眼神八卦,一边小心伺候九宁,为她换上瑟瑟的衣裙,衣裙太大,只能挽起袖子,用丝绦松松系住。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拿锦帕一点一点擦拭干,然后像商队其他女子那样编成一条条麻花小辫子,绑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彩绦,戴一个琉璃小冠。
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九宁揽镜自照,觉得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新发型还挺别致的。
如果身上的衣裙合身就更好了。
仆『妇』们收拾干净帐篷,撤走浴桶,躬身出去。
周嘉行掀帘进来,转过屏风,看到盘腿坐在榻上、正拿着一面葵花铜镜照来照去的九宁,目光落在她那一头五彩缤纷的小麻花辫上,怔了怔。
九宁从镜子里看到他,笑着回头,小辫子一甩一甩,笑靥比花还甜。
“二哥,好看吗?”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答话。转身出去,搬来一张食案,又端来一盘集会上买来的芝麻胡饼、一篓杂菜煎丸子、一大盘冷的切牛r,并一大碗热汤饼。
“吃吧。”
刚刚那碗羊r汤早就消化完了,九宁放下铜镜,拿起筷子,看一眼周嘉行:“二哥,你呢?”
周嘉行摇摇头,说:“不要叫我二哥。”
九宁一愣,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像霜打的茄子,刚才还神采奕奕,转眼就蔫蔫的。
明知她惯会装模作样,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娇弱,这副委屈可怜相多半是装出来的,周嘉行还是剑眉轻拧,矮身坐在榻沿,撕开一张芝麻胡饼递给她,解释说:“集会鱼龙混杂,就是商队里也有来历不明的人,你暂时不能暴『露』身份,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叫我二哥。”
“我记住了。”
九宁立刻作出一副转忧为喜之态,长长舒口气,差点以为周嘉行不想认她这个妹妹。
别人是外人,那他们俩就算是自己人了?
她咬几口胡饼,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些天的遭遇,从一开始莫名其妙被掳走,到渡口想办法脱困,再到遇上响马贼。
周嘉行静静听着。
末了,九宁放下筷子,朝周嘉行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哥,幸好遇着你了!大恩不言谢!”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周嘉行眼帘抬起,就着帐篷顶漏进来的夕光细细打量她。
她娇生惯养,又从未出过远门,遇到这么惊险的事,必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这几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难为她还笑得出来。
九宁睁大眼睛,『摸』『摸』自己的脸,莞尔:“哥,怎么了?”
周嘉行挪开视线,问:“在哪儿遇见响马贼?”
九宁道:“离了渡口不久遇到的,在一处山道上,他们抓了我和朱鹄,其他人被冲散了。”
周嘉行点点头,站起身,想了想,『揉』了『揉』她头上的小麻花辫。
“好了,都过去了。”
到二哥这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很快收回手。
九宁吃饱喝足,下榻跟在周嘉行身后,帮忙收拾帐篷,看他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时身边应该没人服侍,她不能什么事都让他做。
瑟瑟的衣裙太大,她站在地上,衣领松松垮垮搭在肩头,袖子已经扎起,还是一层层皱成一团,稍稍一抬手,袖子一直滑到肩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臂膀。走起路来,后面拖了长长几层轻纱,窸窸窣窣一片响。
周嘉行走到哪儿,九宁就跟到哪儿,帮着拿东递西,给他打下手。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帐篷外点起火把,摇曳的火光透进帐篷里,周嘉行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鲜艳的小辫子,拖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裳,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蹒跚学步的孩子。
看他回头,九宁眉眼弯弯,冲他甜甜一笑。
周嘉行想起之前在刺史府听人说起过,九宁穿的衣裳鞋袜都是府里绣娘做的,从不穿外边人经手的东西,衣裳布料全是贡品,连一双鞋的衬里也是珍贵的丝锦。她那么讲究,出门必要换上最时兴的装束,这会儿让她穿下人的衣裳,她也没有什么不满。
这份随遇而安,不知道是随了谁。
周嘉行出了帐篷,叫来仆『妇』,吩咐几句。
仆『妇』答应道:“奴知道小娘子的尺寸,明早一定能做好!”
亲随们暗暗诧异:一个不知道养不养得大的丑娘子,用得着这么讲究吗?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阿延那中气十足的咆哮声:“苏晏!你这个伪君子!你不许我和马贼交易!你自己呢?你把苏九娘还给我!她是我先看上的!”
周嘉行拨开帐帘的手一顿,转过身,“苏九娘?”
啪啦啪啦,阿延那推开阻拦自己的仆从,踏着一地积雪冲到帐篷前,气势汹汹:“对,苏九娘!就是你刚才抱回去的那个丑娘子!她叫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