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刺史立刻带着九宁去见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们突围回来报信, 全都身负重伤,伤势最重的那一个已经死了。
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郎中和助手还在为剩下的人上『药』,一盆盆血水送进送出。
见周刺史和九宁进来,躺在床上的士兵忙要起身。
周刺史示意旁边的郎中按住几人, 问他们周都督是怎么遇害的。
士兵面『色』沉痛, 道:“我们刚回到江州, 碰见几个守兵, 他们说九娘出事了,都督心急之下要上前询问,结果山上的伏兵就在这个时候冲下来, 都督……都督他中了十几箭……箭上有毒……”
说到这里,他掩面低泣,肩膀直抖, 似乎说不下去了。
另外一个受伤较轻的士兵接下去道:“都督怕江州这边没有防备,命我们几人突围回来报信, 两千轻骑还困在山谷里。”
周刺史的一名幕僚『插』话进来道:“已经派兵去救援了。”
“当时他们有多少人?”周刺史问。
受伤士兵脸上还残留几分惊恐:“到处都是人!他们全都藏在山上, 就等着都督回来!裴先生本来也可以突围出来的,不过他坚持要抢回都督的尸首……只有我们几个人趁『乱』逃了回来。”
房里众人听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默默听周刺史和几位幕僚询问士兵的九宁站了出来,泪盈于睫, 双眼哭得红肿, 颤声问:“阿翁他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士兵们这才注意到九宁, 吓了一跳,“九娘!你不是被抓走了吗?”
周刺史解释道:“三郎把她救回来了。”
士兵们叹口气,“都督要是知道您平安归来就好了……他死前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救你出来……”
九宁呜咽,拽住士兵的衣袖,泪落纷纷,哭着问:“阿翁他还说什么了?”
受伤士兵挪开视线,不忍和她对视,握拳道:“都督说害他的人一定是河东军,不是河东军,就是鄂州袁家,要郎君们牢记教训,坚守江州,积攒实力,将来一定要手刃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房里的士兵、护卫们眼圈发红,齐声道:“不能为都督报仇雪恨,我等誓不为人!”
气氛肃穆。
周刺史摆摆手,嘱咐郎中好生照料几位悲痛的士兵,转身出了房间。
步履蹒跚,似乎也在为堂弟的死而哀恸。
“我阿翁呢?我阿翁在哪儿?”
九宁哭得浑身发抖,紧紧拽着士兵的袖子不肯放。
仆从们柔声劝慰她,哄她出去。
九宁泣不成声,一路哭着出了长廊,追上走在前面的周刺史,抬起哭花的小脸,眼泪还在哗哗往下淌,眸子里却闪过几丝冰冷的笑。
“把这几个人看紧了,他们在撒谎。”
周刺史心头悚然,“他们是周家的私兵!从小在江州长大!”
他们周家在江州经营几代,在江州百姓眼里,只要周家在一天,他们就能够吃上饱饭、过上太平日子,那几个士兵从小侍奉周家,怎么可能背叛他们?
“那又怎样?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是几个私兵?”九宁抹去眼睫上的泪珠,“伯祖父,不止他们,周家里应该也有他们的内应,现在除了阿翁本人回来,我们谁都不能信!他们故意带回阿翁遇害的假消息,让我们自『乱』阵脚,可能就是为了要挟阿翁。伯祖父还是尽快重新布置人手,把之前派出的人手全部召回来,江州不能『乱』!”
小娘子刚刚哭过,说话的嗓音比平时低一些,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娇娇柔柔的。
说出的话却和她轻柔的语气一点都不符。
周刺史『揉』『揉』眉心。
他嘴上反驳说那几个私兵不可能背叛周家,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其中有猫腻。
一直以来他和周家都太过依赖周都督了,一听到他身死的消息,就像没了主心骨,立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正好给了幕后之人可趁之机。
仔细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周刺史心口怦怦直跳,立刻吩咐幕僚,“各处城门加强警戒,除非是都督亲笔手令,不管谁来叩门,不许开城门!”
幕僚们应喏。
周刺史回想自己刚才分派出去的任务,派人去召回人手。
一一吩咐完,他头晕眼花,踉跄了几下。
亲随忙扶住他,搀他靠着栏杆坐下,又一叠声叫郎中过来。
周刺史摇手苦笑。
对方密谋已久,从在长安起就定好掳走九宁的计策,环环相扣,这边失手了,另外一边立刻更改计划……那么周都督这会儿肯定是真的遇到埋伏了,但不一定像私兵说的那样已经遇害。堂弟历来『奸』猾,不至于这么简单就中别人的陷阱。
江州这边才是对方真正想拿来威胁周都督的筹码。
他之前想过这种可能,派家人出去打听,几个周家郎君说的和那几个士兵的话一般无二,打消了他心中的怀疑。
周刺史不相信士兵,却不会怀疑自己的族人。
没想到江州看似安稳,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只要没了周都督,对方略施小计就能摧毁周家。
郎中赶过来,喂周刺史吃了几枚『药』丸,送他回厅堂休息。
一行人赶回厅堂,剩下的幕僚们全都围了过来。
“使君,果然有诈!我们之前送出去的口信都半路没消息了,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周刺史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不管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们的要务是守住江州!”
众人扬声应是。
见众人都镇定下来,周刺史坐下喝了几口茶,觉得胸口略微舒畅了一点,眼神私下里搜寻,找到九宁的身影。
她跟着他回了大厅,一直站在他身侧,听他和幕僚们商量对策。
周刺史双眼微微眯起。
在几个幕僚为怎么穿过重重陷阱、把真实的消息正确送到周都督本人手上而争执不休时,九宁开口道:“让我的长随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出城,他们知道怎么确认我阿翁的方位。”
幕僚们面面相觑。
九宁看向周刺史,道:“我和阿翁有约定的暗号。”
旁边一个幕僚急忙问:“什么暗号?”
九宁瞥幕僚一眼,淡淡道:“既然是只有阿翁和我才懂的暗号,自然不能随便说出口。”
众人愣了一下,摇头失笑。
于是因为失职而被赶到箭道扫马厩的阿大几人被叫到厅堂。
他们正为九宁被掳的事自责不已,见九宁和以前那样吩咐他们去办事,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含泪一抱拳,领命而去。
幕僚们分头去忙。
周刺史朝九宁招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近前,问出刚刚就想问的疑『惑』。
“你怎么知道那几个私兵在撒谎?”
九宁平静道:“阿翁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不会留下那种话……他不会要求三哥给他报仇。”
……
就像书中写的那样,周都督戎马一生,但知道自己的子孙都不是带兵的料。他不止一次说过,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周嘉暄他们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赶紧离开江州,用不着给他报仇。
那是一个微雨天,九宁因为受到惩罚而懒懒的没精神,赖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
外面在落雨,不能赏花或者玩蹴鞠,周都督只勉强认得几十字,不能陪着孙女看书,想来想去,就领着九宁去他的私库挑宝贝,想办法哄她笑,打开一只只装满金锭的大箱子让她随便拿,和她开玩笑:“观音奴,要是哪天阿翁不在了,你不要听你阿耶的,也不要听其他人的,就跟着你三哥,你们兄妹俩带着钱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九宁假装听不懂,搂着金锭问:“为什么要跑?”
周都督轻笑,大手『揉』『揉』她的螺髻,“阿翁这辈子杀的人太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欠下多少条命,说不定哪天就得赔给别人……谁知道以后呢?阿翁攒了这么多钱,都给你们留着花。”
说着拍拍九宁怀里的金锭,“报仇没意思!先把阿翁挣的钱花了。”
……
听了九宁的回答,周刺史怔忪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当年弟妹病逝,家中的几个郎中吓得魂飞魄散,跪求自己帮他们求情。他去了弟妹的院子,准备了许多劝解堂弟的话,但推开门,却见堂弟坐在床边,低头仔细为已经没了气息的弟妹擦洗,神情非常平静,平静得满屋子侍女瑟瑟发抖。
管事们哆嗦着上前,低声问丧事要不要办起来。
周都督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鎏金簪子戴到弟妹的鬓发上,声音依旧平静:“都准备好了,就按之前备下的办。”
整个丧期,周家族人战战兢兢,江州世家也战战兢兢,生怕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周都督反应过来,拿他们撒气。
直到三个月后,族人才敢当着他的面说笑,看他没发脾气,都悄悄松了口气。
丧妻之后,周都督再也没有当众提起过发妻——看起来好像已经忘掉往事,族人便开始旁敲侧击,预备着给他再续娶一个,他断然拒绝。
周刺史自认不是重欲之人,房里都有几个娇美的妾侍,周都督却真的不再续娶,也不要家伎伺候。
有一次周刺史又提起续娶的事。
周都督那时喝高了,哈哈大笑,说起醉话:“三娘爱吃醋,我再娶一个进来,她还不得气活过来?”
说着放下酒杯,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就那么对着满桌酒菜呜呜大哭起来。
“没了的人怎么会气活?她走啦!再也不回来了!”
第一次看到堂弟落泪,周刺史愕然失声。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劝周都督续娶继室了。
周刺史苦笑:九娘说得对,堂弟心里最重视的是他的家人,他之所以愿意庇护江州,只是为了给家人、给周家一个安身之地,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肯定不会留下那样的遗言。
以堂弟的脾气,他只会对周嘉暄说:江州的安危关你们屁事!阿翁护不住你们了,你们赶紧跑吧!
周刺史出了会儿神,派人看住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查清楚他们最近和哪些房的人来往最多,见过谁,和谁说过话,只要是和他们接触过的,都要记下来。”
周家内部肯定出了内应,一定要把人揪出来。
管事点头。
九宁在一旁提醒:“还有各房的下人。”
周刺史看她一眼,吩咐管事:“只要是出入过那个院子的,包括各房的下人,全部记下,一个都不要漏。”
管事应是。
“看住各房的人,女眷那边也要盯紧。”
“是。”
事情吩咐完,周刺史环顾一圈,发现九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九娘去哪儿了?”
亲随回道:“使君,九娘去看三郎了。”
墙外传来一阵大叫大嚷,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士兵穿过庭院,在厅外拱手,“使君,刚才有一伙人自称是山谷逃回来的轻骑,要我们开城门,城中守将接到命令不敢应门,那伙人都伤得很重,守将怕出事,派了一支小队出去接应他们。”
周刺史不禁站了起来:“怎么样?”
士兵垂首道:“小队全军覆没。”
周刺史手脚哆嗦了两下,脊背瞬时爬满冷汗。
幕僚们也一脸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