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李元宗身死, 袁家岌岌可危, 襄州刺史趁机率领襄州军主力和其他几方势力一起围攻鄂州。
他们以为江州也会蹚这趟浑水, 分不出兵力攻打自己, 并没有留下太多守军,于是周都督带着几千江州兵一路势如破竹, 甚至几次攻到襄州府城。
有幕僚建议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占据襄州,等襄州刺史回转, 正好设下埋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都督认真考虑过后, 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们远离江州,没有其他援兵接应,虽然能趁『乱』抢下襄州, 但一旦被困入城池中,就得和襄州军打消耗战, 这不是江州兵的强项, 况且他们没有带多少粮草, 支持不了多久。
而且这时候打下襄州也未必能守得住, 意义不大。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襄州刺史在行军途中猝然病逝的消息。
这可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和李元宗一死、河东立刻『乱』成一团一样, 襄州刺史前脚刚蹬腿,第二天他的儿子们就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 几个嫡子先互殴了一通, 庶子趁机带了几千人先占了两座州县, 嫡子们大惊, 先放下彼此之间的争端,一起对付庶子。
庶子见自己斗不过嫡兄们,一不做二不休,打开襄州城门,引狼入室。
襄州大『乱』。
趁着襄州刺史一家混战,周都督跟在后面捡漏,等两方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残兵败将时,他老人家唰啦一下带着江州兵冲上前直接把双方都解决了。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嘛!
……
这天,守卫森严的青竹县城遽然鼓声大作,县衙的方向冒起冲天火光,襄州刺史的三儿子和八儿子兵临城下,合力攻打排行第四的庶子。
双方先互相骂阵,然后开始攻城,城墙之上一片喊杀声。
此时,距青竹县城只有七八里之遥的石磨山上,埋伏了两千人马。
石磨山并不算高,因为从远处看形状像一座耸立的石磨,因此得名石磨山。它正好位于县城正东方向,站在山头眺望,视野开阔,能够俯瞰大半个县城。
通往县城的几条官道也尽收眼底。
周都督身着甲衣,骑在马背上,遥望县城不同方向窜起的滚滚黑烟,摇了摇头。
一旁的裴望之小声道:“都督怕城中有埋伏?”
“他们几兄弟天天杀来杀去的,个个都杀红眼了,哪来的其他人设埋伏?”
周都督嗤笑,继续凝望县城,脸上笑容慢慢变淡。
他是在感慨襄州刺史,英雄一世,如今尸骨未寒,他的孝顺子孙们就把他一生的基业全部葬送。不等其他势力下手,这一大家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李元宗也是如此。
他的儿子、义子们倒是个个聪明悍勇,有野心有抱负,不像襄州刺史的儿子们这么无能。可问题是李元宗的义子们都太出『色』了,而李元宗已经年老,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儿子们,他那人脾气又大,不讨儿子喜欢,下场还不如襄州刺史。
至少襄州刺史死前,儿子们个个服服帖帖的。
周都督不免想到自己身上。
周百『药』不用说,不中用,大郎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派不上用场,三郎文弱,『乱』世之中扛不起家业。其他房的子弟碌碌无为,偶尔有几个出『色』的,但年纪太小,而且血缘关系太远。
唯一比襄州刺史和李元宗强的地方,大概就是周家子弟平庸归平庸,至少不会自相残杀。
有异心的,都让周刺史在上次的肃清中秘密处理掉了,『乱』世之中,家族内部不允许有可能残害自己族人的小人。
城头的厮杀还在继续。
周都督和裴望之开起玩笑,“将来我要是撒手走了,你猜谁会第一个出兵江州?”
裴望之跟随周都督日久,早已经习惯周都督的不着调,但还是低声劝:“都督龙精虎壮,何来如此之说?”
开战之前说这种话不吉利啊,大都督。
周都督白裴望之一眼,接着问:“你觉得唐六和刘豹两个人怎么样?”
唐六和刘豹都是周都督倚重的下属,两人分领江州兵精锐和主力,在军中威望很高,只在周都督之下。
裴望之冷汗涔涔。
都督这话叫他怎么答?很显然唐六和刘豹是都督最后选中的继承人,他难道还敢说唐六和刘豹不好不成!
“你说实话。”周都督脸上的神情蓦地变得严肃起来,“迟早会有那一天,我得给家里几个孩子留点倚仗。”
他正经起来颇有威严,裴望之不敢装糊涂,飞快思考一番,道:“唐将军老实,刘将军英勇。”
周都督点点头,“唐六忠心,不过他不是刘豹的对手,提拔他,他守不住江州。刘豹是个人才,但野心太大。”
把江州兵留给唐六,唐六会善待周家人,可他能力有限,保护不了周家。
刘豹或许能站稳脚跟,不过他可不会对周家人手下留情。
至于把江州兵留给周家……
目前周都督没有这个打算,真这么做了,周家人只会死得更快。
裴望之知道周都督在担心什么,扫一眼左右,亲兵们离他们很远,决计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都督。”他拱手道,“您可记得乔家?”
周都督挑眉,不明白裴望之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乔家。
乔家之前和周家定下婚约,后来乔家想趁周都督遇害时落井下石,两家已经断绝往来。
他摆摆手,示意裴望之接着说下去。
裴望之小声道:“之前乔家也和襄州刺史府上类似,家中子弟个个出类拔萃,彼此之间互相争斗,去年那位曾造访江州的小郎君乔南韶打败了自己的哥哥,前不久刚刚成为嗣子……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靠的是一支商队的帮助。”
说到这,他停顿下来。
周都督回想了片刻,眸光微闪:“你是说二郎?”
能让裴望之特别留意的商队,必定和周家有关系。
“正是。”裴望之神情激动起来,道,“据说乔南韶和二郎定下盟约,二郎才会帮助他夺得嗣子之位。二郎的商队绝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他们还帮各地节镇搜集情报、运送武器粮草,甚至为他们打仗。二郎绝对上过战场!他的商队不会无故在鄂州盘桓这么久,据我猜测,二郎很可能是鄂州袁家请来的援兵,又或者他是潭州、金州的人,混进城中给其他人做内应。”
周都督目光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望之继续道:“都督,二郎虽然自小长在外面,和父兄不和,可他毕竟是周家血脉。少年男儿,谁没有雄心壮志?不怕惹恼都督,二郎毕竟是昆奴之子,为世人看轻,不管有多大成就,在世人眼中他终究是胡儿,唯有回到周家,才能名正言顺,从这来说,不管二郎心里怎么想,只有认祖归宗,他才能真正建立根基。若都督将其召回,麾下不就多了一员猛将?”
周嘉行怎么说都姓周,需要家族支持。
若周都督真有意外,唐六和刘豹都可能为了一己私欲朝周家下手。
周嘉行不会,他母亲身份低贱,唯有依靠父系家族才不会被中原其他势力排挤。
总之,想要有所作为,周嘉行必须依靠一个家族,周家是他最好的选择。
“是个人才,不过他未必肯回来,回来了也麻烦。”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
他想补偿周嘉行,但心里并不信任周嘉行,因为周嘉行很可能一怒之下宰了他老子周百『药』。
说起来,这都是周百『药』自己造的孽。
裴望之脸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笑容:“都督,上次县主遇险,二郎亲自护送她回江州。事后您让我去调查朱鹄和那伙马贼,我查到那个专门打劫商队的马贼老巢所在,正要派私兵去围剿……却发现马贼的山寨只剩下一片狼藉,过往商队说他们曾听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就看到山寨被熊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说这是天罚……”
周都督敏锐地捕捉到裴望之这几句话里最重要的信息,“那巨响是什么?”
“是一种叫□□的器械。”裴望之两眼闪闪发亮,“这种器械发动时声如雷霆,能穿透坚固的城墙和兵甲铁衣,去年南方闽王攻打抚州的时候,就用了这种器械,把抚州的城门烧了个精光!”
抚州不说固若金汤,倚靠城池至少可以守个十天半月的,但□□威力实在太大,抚州守军吓得肝胆俱裂,不到两天就降了。
周都督来了兴趣,捋捋最近刚剃短的胡茬,“这和二郎有什么关系?”
裴望之压低声音道:“二郎为各地节镇运送武器,他的商队里肯定有□□。而那支马贼为祸已久,一直没人能铲除他们,刚好县主出事后不久,二郎和他的亲随消失了一段时间,马贼的山寨就被人剿灭,这也未免太巧了。”
周都督警惕起来:“二郎和观音奴关系很好?”
这可奇了。
裴望之点点头,“若不是真心喜爱县主,二郎何必冒险去剿灭马贼?”
商队又不是头一次经过鄂州,前面几次周嘉行没和马贼起冲突,这一次却直接来了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不是为县主,还能是为谁?
周都督啧了一声。
二郎在外面漂泊久了,身边没有亲人。观音奴人见人爱,他不计较上一辈的事,愿意照顾、保护妹妹,这不出奇,毕竟是自家兄弟姐妹。
奇的是他竟然主动为观音奴做这些事,还不让其他人知晓。
一定是怕这事传开了对观音奴的名声不利。
是个好孩子。
“你的意思是,让观音奴去说服二郎,劝他回江州?”
裴望之道:“为今之计,只有先让县主试试。都督,二郎既然能为县主以身犯险,必然不会加害县主,试问要是二郎能回来辅佐您,您又何必担忧县主将来没人照料?”
周都督神『色』微动。
裴望之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他只对能够用来攻城的□□感兴趣。
然而,真正让他心动的,是裴望之说的最后两句话。
如果观音奴真的能说动二郎,那不仅观音奴后半生有个可以依靠的兄长,三郎他们也能保住『性』命。
沉思间,林中传来鸟雀拍翅声,一匹快马沿着羊肠小道飞驰上山,到了近前,骑手滚鞍下马。
“都督,城门已破!”
周都督拨马转身,该他上场捡便宜了。
一方刚刚经历一场攻城战,虽然最后成功攀上城头,但死伤惨重,精疲力竭。
而周都督这边准备了好几天,养精蓄锐,就等着在鹬蚌相争时当一回渔人,个个精神抖擞。
最后的胜负自不必说。
事毕,裴望之带人打扫战场、辨认战俘、清理战利品。
周都督则大摇大摆走进院墙烧得发黑的县衙,吩咐忙着救火的士兵:“手脚麻利点!”
青竹县城是观音奴的封地之一,这一块地以后要留着给观音奴,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属下们各自忙『乱』。
不一会儿,士兵来禀报,襄州刺史的四儿子死在两个哥哥手中,那两个得胜的也没得意多久,被江州兵斩于马下。
“葬了吧。”
周都督摆摆手,再一次替襄州刺史感到无奈。
儿子们没本事不行,但人人都有本事以至于谁都想当继承人也不行,必须有一个能压服其他兄弟的来继承家业。
他望着县衙的残垣断壁,认真考虑裴望之刚刚提的那个建议。
这时,庭外一阵靴响,裴望之匆匆穿过还冒着黑烟的厢房长廊,走进大堂,“都督!”
看他神『色』不对,周都督眼睛微眯:“出什么事了?”
裴望之走到周都督面前,声音压得很低,近似耳语:“抓着几个身份不一般的人……请您移步。”
他靠近周都督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周都督神『色』骤变,不禁惊呼出声:“不可能!”
裴望之低声道:“确认过了,没有错。”
几息过去,周都督还是一脸惊愕,“人在哪儿?”
裴望之在前面领路。
绕过主厅、厢房、花园,他们来到一处窄窄的低矮房屋前,这里是仆人住的地方,空间*仄,一股难闻的s臭味。
吱嘎几声,裴望之推开其中一间矮房的木门。
里面的人五花大绑,躺在一堆柴草中间,身上沾满血污,衣衫褴褛,形容狼狈。
光线漏进去,落在男人一头雪白的『乱』发上。
走近几步,能闻到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股酸臭。
周都督跨进屋,看清男人的脸,脸上的表情可以用骇然来形容。
听到开门声,草堆里蓬头垢面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和周都督隐含讥笑的眼神对上,顿时面皮紫胀,满脸肥r抽搐。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杀要剐,随便你!”
周都督沉默了片刻后,仰头大笑。
“司空,听说您老人家已经驾鹤西去,我还给您上了几炷香,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这里遇上。”
而且还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死人。
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胖老头李元宗狠狠瞪周都督一眼,虽然受制于人,依然不减气势,狠狠啐一口:“我呸!”
周都督微笑:“司空可是进士出身。”
李元宗怒目而视。
他也想保持风度,可离开长安后一直躲躲藏藏,好几次刚以为成功脱险,下一刻就被抓了,昔日手握大权、让天下节镇闻风丧胆的大司空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过街老鼠,儿子、义子恨不得把他剁了,身边只剩下一个身受重伤的义子阿史那勃格,他还怎么装得下去?!
“想我李元宗乃当世第一英杰,家门不幸,被几个混账小子暗算,如今落到你手里,岂能容你轻贱?你好歹是从老子帐下出来的,给老子个痛快吧!”
周都督笑而不语,转身出了柴房。
李元宗在他身后骂骂咧咧:“周麟,你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不是个东西!你要是个好汉,就一刀宰了老子!”
周都督啪的一声关上木门,“司空何必激怒我,您骂得越大声,越多人知道堂堂司空竟然被人像捆猪一样捆了丢在柴房里,这可比您死在儿子手上还丢脸呐!”
里面的声音陡然变小了,李元宗压低声音骂:“妈的,你敢说出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李元宗活要活得风光,死也要死得风光,怎么能死得这么窝囊?!
周都督转身,脸上笑容收起,叫来裴望之:“怎么回事?”
天下人都以为李元宗死在长安了,他的儿子们为了河东打得你死我活,怎么这里又跳出一个李元宗来?
裴望之道:“刚才审问过阿史那勃格了,原来那场大火没有烧死李司空,他们逃了出来。当时李司空被儿子砍伤,危在旦夕,阿史那勃格本来打算带着李司空回太原,结果却被李司空的其他儿子追杀,转道去投奔义子,差点遇害,阿史那勃格发现所有人都不可信,就听从一个人的建议,带着李司空南下来投奔……”
说到这,他顿住了。
周都督冷笑,猜出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来投奔我?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人人都知道李元宗和周都督是一对死敌,不死不休的那种。
“是雍王李昭。”
裴望之道。
周都督撩起眼皮,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李昭也没死?他在哪儿?”
裴望之摇摇头:“那晚圣人派禁卫军暗杀雍王,雍王干脆和李司空、阿史那勃格达成同盟,三人在死士的拼死保护下一起逃了出来。据阿史那勃格说,这一路都是李昭为李司空出谋划策,他们才能屡次化险为夷。李昭劝李司空直接南下来江州,李司空坚决不答应,非要去太原,路上吃了几次亏,才罢了。但就在来江州的路上,李司空又反悔了,坚持要改道找和他有交情的襄州刺史求救,李昭就和他们分开了,阿史那勃格不知道李昭的去向。”
缓了口气,接着说:“阿史那勃格带着李司空偷偷潜入襄州,找襄州刺史求救,不料襄州刺史翻脸不认人,表面答应借几千亲兵送李司空回太原,暗地里设下刀斧手,幸亏阿史那勃格机警,拼死反抗,带着李司空逃了出去。父子俩逃到青竹县城时,被人当成细作抓了起来。李司空不愿暴『露』身份,阿史那勃格身负重伤,两人只能暂时躲在县衙里,准备等养好伤后再想设法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