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周嘉行没回来。
九宁坐在窗前, 出神地看着外面落雪纷飞。
昨晚他们堆的两只雪狮子还在树下, 不知是谁找来一根丝绦在两只雪狮子之间打了一个结。猛一看去, 就像大的威风的那只雪狮子牵着小的可爱的那一只,两只雪狮子在雪中互为倚靠,和和睦睦。
几个流民吃饱喝足,被阿山领着去客房休息了,紧闭的房门传出有如幽咽的抚琴声, 山河破碎,琴声自然欢快不起来, 静夜里更显得凄凉落寞。
九宁没有什么亡国之思,不懂琴音里的抑郁伤怀, 听了一会儿,听得昏昏欲睡。
叫来多弟,把一串泛着黄绿『色』泽的佛珠塞给她, “你想办法把这佛珠拿去西市, 就说是要寄存在货栈里卖的, 价钱要高点,越高越好。”
多弟点点头,接过佛珠。
“五百贯够吗?”
九宁愣了一下,五百贯当然不够,只够买辆牛车而已——但对多弟来说, 五百贯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卖十万贯!低于十万贯不卖!”
多弟倒吸一口气, 赶紧捧心肝似地收好佛珠, 她还从来没拿过这么贵的东西。
她扭头看一眼半支起的窗, 小声问:“九娘……我们要防着二郎吗?炎延他们在城外……要不要叫他们进城?”
九宁收回凝望雪狮子的目光,摇摇头说:“没到那个地步。”
各自梳洗睡下,半夜又传来拍门声,阿山亲自开门和来人寒暄,两人大声谈笑,九宁依稀听到怀朗和阿青的声音,没有起身。
第二天她穿了身窄袖袍,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桌前喝酒,阿青、阿山几人围坐在桌旁和他说话,一群人个个神『色』激动,黑瘦的脸兴奋得发红。
看到九宁下来,他们赶紧给背对着楼梯的怀朗使眼『色』,止住话头。
怀朗站起身,回过头来朝九宁行礼。
九宁笑道:“我闻到酒香就知道你来了!”
周嘉行身边的亲随平时不敢多饮酒,唯有怀朗是个特例。
怀朗哈哈大笑,朝她挤挤眼睛:“可别告诉郞主,不然我的酒壶就要被收走了。”
“我看不是二哥要收你的酒壶,而是你怕我抢酒喝罢?”
怀朗脸上『露』出苦恼状,拍拍酒囊,“还真没多少了……”
阿青几人怪叫起来,骂他小气。
怀朗挥挥手,赶走一群『毛』头小子。
说笑了几句,九宁问:“怀朗大哥可是从南边来?”
怀朗赶紧道:“我可当不起这一声大哥……”
九宁看他一眼。
怀朗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很快又恢复自然,笑着打哈哈:“你是郞主的妹妹,你叫我大哥,我岂不是成郞主的兄长了?要不得!要不得!”
又道,“九娘长高了好些,我第一眼都不敢认呢。”
看他顾左右而言其他,拙劣地想把话题岔开,九宁心里了然。
周嘉行果然不想让她知道南边的消息。
十一郎、阿大,还有周嘉暄的信,难不成都被他偷偷拦截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全犯不着啊?
九宁心底第一时间浮起的情绪不是发现被瞒在鼓里的暴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闷闷的,有些难受。
到底有多难受,她也说不清。没有伤口,一点都不疼,但就是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她连仆从特意送来的精致茶食都不想吃了。
一方面,九宁觉得自己接近周嘉行目的不纯,没几句话是真正走心的,好像没资格去质疑他。
另一方面,为了任务,也不能和周嘉行闹得太僵。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她心底还是忍不住直冒泡泡,像煮了一锅黄连水,苦兮兮的,还加了姜块,辣得呛人。
她暂且不『露』声『色』。
吃过早饭,九宁告诉怀朗和阿山:“昨天收留的那几个人是世家子,不能怠慢。你们去找几个懂针线的绣娘,赶几套衣裳出来,要上好的料子,最好是绫罗、宫绸、妆花缎,别拿那些粗布敷衍,也不要尽挑花团锦簇的,好看大方为上。还有巾子、幞头、头冠、环带、靴子……什么都要备好,送去他们房里。”
她又详细说了些佩饰的分类。
几个大老粗听得晕头转向,抱着涨得疼的脑袋发懵: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过?又不是娇美小娘子,大男人裹一身干净衣裳不就够了?
九宁气道:“这可大不一样。你们想想,二哥以前去见世家家主和去见胡部首领时,穿戴一样吗?”
阿山猛地摇头:“不一样不一样,还是见胡部首领简单,带把好刀去就行了!”
九宁赞赏地瞥他一眼。
阿山骄傲地挺起胸膛,得意地看一眼其他人。
阿青切了一声。
九宁笑着催促阿山:“快去置办吧,这些读书人最难伺候的,一会儿一个主意,别等二哥回来全都被你们得罪光了!”
阿山挠挠脑袋,脸都红透了:“可是……我不懂啊!”
阿青哼一声。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
“你们都不懂?”
众人嘿嘿傻笑。
他们常常拿珠宝玉石、兽皮香料和中原商人交换货物,知道中原丝绸贵重,但具体是什么讲究就不清楚了。
九宁叹口气,“算了,让我的侍女和你们一道去,免得你们连门都『摸』不到。”
多弟揣着那一串佛珠,和阿山几人一起出了门。
契丹即将南下入侵,城中富户纷纷举家迁移,西市明显冷清了不少,许多临街的货栈连门板都没卸。
他们先去市署,几个小吏懒洋洋的,看到银钱才张口,不然怎么喊都不理人。
多弟记得九宁的吩咐,带着阿山几人在西市打转,趁着阿山他们搬布帛的时候,把佛珠拿去寄卖,对方得知佛珠是从名僧雪庭那里流传出来的,二话不说就写好文书画押,手续费很低廉。
刚从货栈出来,斜刺里冲出一匹快马,将将停在多弟面前,马鞭带起一股凉风。
多弟踉跄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马蹄重重地落下来,从她裙边擦过,在雪地里砸出几个深坑。
多弟望着那几个深坑,知道马蹄要是落在自己身上,这条腿肯定就废了,唬得心口直跳,半天回不过神。
“惊扰小娘子,罪过,罪过!”
马上的人满口赔不是,翻身跳下马,看多弟穿着不一般,推开自己的僮仆,亲自扶她起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愣了一下,眉头皱起,“咦?怎么是你?”
多弟嘴巴还在哆嗦,抬起眼帘看向对方。
俊眉修目,是个俊俏风流的贵公子。
多弟记得这个人,他叫宋淮南,以前在江州的时候他总围着漂亮小娘子打转,江州的世家小娘子们为他争风吃醋,以至于在赏花宴上不顾斯文地殴架。
九娘很讨厌他。
每次宋淮南出现在周府附近,多弟就会提高警惕,提防他『骚』扰九宁。
想到这里,多弟心里一动,推开宋淮南,拍干净衣裙上的泥泞,“你认识我?”
宋淮南沉『吟』片刻:“当然认识,你是永寿县主身边的婢女。”
多弟恍然大悟,沉着道:“我早就赎身出来了,县主看我伺候勤谨,帮我赎的身,我家里人是贩货的,带着我来长安见见世面,我家卖茶叶,最好的太湖茶……”
她故意东一句西一句啰里啰嗦说一大通。
要放在以往,宋淮南早就两腿抹油溜了,但刚才差点撞倒她,心里愧疚,加上是认识的故人,便耐着『性』子继续听。
多弟仿佛很激动,絮絮叨叨了一阵,忽然“啊”一声,抬头望向宋淮南,目光里带着惊喜和期盼。
“我们县主过得好吗?郎君是最近来长安的?走之前是不是见过县主?”
宋淮南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多弟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宋淮南叹了口气,说:“你和你家里人要是回江州,别急着回城,那边在打仗……”
他话还没说完,阿山几人去而复返。
多弟看到他们的身影,怕他们起疑,一甩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淮南:……
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跑了?
莫名其妙。
他笑笑,回头拍拍马脖子,小娘子腿脚这么利索,刚才应该没伤到她吧?
多弟赶回住处,避开怀朗等人,告诉九宁从宋淮南那里打听来的话。
周嘉行的亲随在楼下围着阿山问那些布帛花了多少钱,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时不时一阵哄笑。
九宁故意把房门打开敞着,听多弟说完,心里愈发不安。
江州果然在打仗。
这很正常,『乱』世之中处处都是烽火。
她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周都督和周嘉暄。
毕竟在书里……周都督死得突然,然后整个周家只能靠送美人讨好其他霸主来维持局面,直到周嘉行杀父杀兄确立家主地位,吞并鄂州、金州、潭州、襄州,周家才用不着仰他人鼻息过活。
上次周都督已经肃清周家,族里的『奸』细被揪出来了,他不会再中埋伏而死,可现在又多了李昭这一个变数。
九宁坐下,一碗碗茶水灌下肚,慢慢冷静下来。
周都督是从死人堆里打滚历练出来的大都督,又和李司空订下盟约,如果江州真的支撑不住,以李司空爱面子的『性』格,肯定会派兵去救,然后趁机奚落周都督。
战场上的事她不懂,想多了也没用。
九宁又喝了一碗茶。
一不小心喝多了,夜里忍得难受,做梦都不安稳。
瓢泼大雨,九宁怀揣一身暗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找到一处地牢。
地牢守卫森严,但是里面却只关了一个人。
牢房里光线昏暗,一个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旁,手里拿了把短刀,低头削着什么,姿态慵懒而随意。
摇曳的烛光从他英武的脸庞斜切而过,侧脸线条利落刚硬,右脸上那道可怖的刀疤隐于黑暗中,让男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大将军被人陷害入狱,马上就要处斩了。
但为他求情的臣子太多,士林文人血书泣告,请皇帝留下他的『性』命,让他戴罪立功,为朝廷保卫边疆。
皇帝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