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周嘉行率兵三千, 突袭契丹驻扎在江岸的左路军中的一支步兵。
江河还未解冻, 两军在结冰的近岸江面上交锋, 熟知地形的联军趁机抄到契丹军背后,凿穿冰面,制造混『乱』, 契丹军落入冰冷的河水中, 淹死无数。
成功打『乱』契丹军部署后, 周嘉行并未退军,而是乘胜追击,一日一夜不眠不休,追击契丹另一路南侵大军。
是时, 契丹军正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被困城中。风雪交加,气候恶劣,人马尽皆冻死。契丹大将认为这种天气不会有人发动奇袭,安心待在城中修整。
周嘉行率领先锋军冒雪赶路, 于夜深人静时抵达城下。趁守军不察, 先派一支小队潜入城中, 杀死守城将士,从里面打开城门,迎其他人进城。前后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结束这场攻城战。
天亮以后,契丹首领得知周嘉行横空出世, 居然已经从西面杀过来了, 而且短短一个月内连破几座城池, 势不可挡,大惊,连忙派自己的儿子领兵回援,阻止周嘉行继续东进。
如此,刚好解了阿史那勃格的燃眉之急。他立刻发动反击,取得一次大捷,还生擒了对方的一位大将。
李元宗那边的压力也瞬时减轻了不少。
东西两线同时获胜,军心大振。
三月,联军调整战线部署,李元宗坐镇东线,西线交由周嘉行统一指挥。
一战『乱』敌军,二战解危局,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局势,确保东线、南线的战略安全,『逼』迫一路高歌猛进的契丹军不得不分兵支援,周嘉行无疑是此次全线反击的头号功臣。
正当世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位崭『露』头角的青年统帅,等着他趁热打铁将契丹右路军赶出中原时,他忽然沉寂了下来。
接到任命后,他和他率领的胡族队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于是世人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东线战场上。
……
梓州。
九宁刚刚看完怀朗送来的信。
信是周嘉行写的,信如其人,非常简洁,从头到尾,只有寥寥两句话。
一句话说他一切平安,一句话问她近况如何。
简单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九宁摇头失笑,合上信。
好吧,他在外面打仗,能有时间写信就不错了。
以前周嘉行要求九宁写信给他,但从来不回。
她没有说什么,下次写信只给负责传递信件的怀朗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连续几张白纸送出去后,周嘉行才明白她的意思,开始回信。
九宁铺开一张微微泛黄的纸,饱蘸浓墨,提笔写下抬头,沉『吟』了半会子,下笔。
怀朗默默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神『色』恭敬。
这会儿他们暂时在一处靠近梓州的荒僻山谷落脚,设牙帐,扎下营盘,日夜有人巡视。
帐外传来兵士『操』练的声音,炎延和秦家兄弟在比试拳脚,杨家兵将围在一边看热闹。
九宁写好信,吹了吹,放在一边等墨迹干透。
多弟端水服侍她洗手。
她回头,发现怀朗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自从进帐篷以来,头就没抬起来过。
而且他身上居然没有酒香,衣袍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完全不像在外奔波后的样子。
九宁不禁笑问:“怀朗大哥这是怎么了?”
怀朗抖了一下,别扭地行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汉人礼仪,道:“从前不晓得公主的身份,多有冒犯。”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
一想到九宁是中原皇室的公主……而郞主前些天竟然那样对待九宁,他就替自家郞主觉得心虚啊!
虽然说皇室有和胡族首领联姻以巩固统治的传统,但是除了立国初期出于政治需要之外,大部分送到草原部落的公主基本是从宗室里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旁支远房家挑的。
郞主倒好,不声不响就把武宗之女给扣下了……
那晚周嘉行和九宁立约分别之后,怀朗照旧跟上九宁,以确保她的安全。
九宁已经决定公开身份,没有特意防备他。
怀朗汉话说得很好,很快从杨涧他们对九宁的称呼中发觉她是李家公主。
那一刻,怀朗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牵着自己的坐骑,站在风口处,呆立了半晌。坐骑不耐烦,不停拱他的脖子,他也没回过神。
他不知道应该佩服自家郞主的眼光,还是为郞主的未来发愁……
这可是公主啊!
怀朗现在还处在一种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状态之中,压根不敢抬头直视九宁。
他正『色』道:“您……还是直呼我的名字罢。”
怀朗的反应让九宁颇感意外。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二哥已经晓得了,他没告诉你我的身世?”
怀朗摇摇头,“郞主没有提起过。”
那年他奉命去调查九宁的生母崔氏,得知九宁的生父不是周百『药』,之后就没有继续往下查了。去年周嘉行和雪庭在大明宫密谈时,斥退所有亲随,没人知道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当时周嘉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九宁封好信,出了一会儿神。
周嘉行知道她身世特殊,但他并不在乎,更不会对她生出利用之心。不管她是皇帝的女儿亦或是不光彩的私生子,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想了想,打开刚刚封好的信,提笔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天寒添衣,努力加餐,勿念。
……
等怀朗揣着信出去,炎延挑开帘子走进帐篷。
九宁示意她先喝口水。
多弟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衣裳,捧了碗茶和提前准备好的巾帕给她。
炎延嘿嘿一笑,接过巾帕,擦干净脏乎乎的脸,一口饮尽碗中温茶,扣下碗,规规矩矩跪坐到书案另一头。
多弟收走茶碗,和她并排坐着。
九宁取来纸笔墨砚,搁在两人跟前:“先抄书。”
两人没敢吭声,接过笔,翻开卷帛,一字一字老老实实开始抄写。
……
炎延非常有毅力,即使前一阵子和九宁失去联系,依旧按照九宁吩咐过的每天看书练字。
哪怕部曲们在一旁嘲笑她写出来的字像鸡爪印一样难看,她也没气馁。
“我的目标是看懂兵书,又不是去当名士,字写得丑有什么要紧?别人能看懂就行了!以后我可以给九娘写信汇报事情,你们能吗?”
秦家兄弟们哑口无言,暗暗道:没想到炎延看起来一根筋,原来闷着精明!她能读书写字,和九娘书信往来,他们不能啊!以后九娘肯定更器重炎延,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得炎延压着?
要是九娘只是个富贵娘子,他们被炎延压着就压着吧,反正大家都是部曲私兵,能吃饱饭就行。
可九娘身份贵重,是公主啊!
能给公主殿下当部曲,而且还是公主最信任的亲兵,以后他们不止能吃饱饭,还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永远不用发愁没饭吃!
只有得到公主殿下的器重,才能永远不缺吃穿。
兄弟几人不服气,暗地里一合计,也找了通文墨的人教他们写字。
结果大半个月下来,他们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再次遭到炎延的无情鄙视。
炎延以前只是力气大,武艺强,现在连字都会写了,在部曲中,她就是“文武双全”第一人。
其他人和秦家兄弟一样不甘就这么被她甩在身后,和秦家兄弟凑做一堆,跟着通文墨的人学写字。
九宁知道这事以后,干脆挑了几个先生专门教他们读写,四书五经什么的不用教,他们也不耐烦学,主要教授兵法、地理、天文、常识杂学,顺便统一训练他们的作战技能。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读书多的兵总体的战斗素养肯定比读书之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使蛮力时要强。
秦家兄弟他们跟着先生学,只有炎延依旧每天到九宁这里来学习。
……
炎延每天准时报道,她的同窗只有一个,那就是多弟。
最近多弟明显沉默了很多。
九宁身份的转变,让她大受震动。
原来她服侍的九娘不是让周家蒙羞的私生子,而是高贵的公主!
以前周都督曾为九娘求来一个县主的请封,她的身世被揭穿后,周家不再提起县主的名号。
现在,九宁成了公主。
多弟好几次忍不住掐自己的胳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九宁是公主啊!
公主给她漂亮的首饰,鼓励她梳妆打扮,教她读书写字,接纳她的所有小心机,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忘记带着她,哪怕是要逃出营地时也千叮咛万嘱咐让炎延他们过来接她……
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一个被亲生父母卖掉换钱养活弟弟的农家女。
还是个笨手笨脚、经常把茶水煎煮过头的婢女。
她不如衔蝉温柔贴心,不如金瑶心灵手巧,也不像炎延那样会武艺、能领兵打仗……
唯一会的,大概就是熟识各种草『药』。但她不是郎中,这点浅显的辨识草『药』本领派不上大用场,只能帮着煎『药』。
可九宁就是偏心她,就是器重她。
明明知道她不是好人,还是愿意重用她。
多弟感激九宁对自己的偏爱。
越是感激,她也越害怕。
害怕终有一日,九宁会突然清醒过来,开始厌倦她,嫌弃她,然后无情地抛弃她,改而去宠信其他侍女。
所以,离开江州的时候,多弟隐瞒了一件事。
衔蝉和金瑶她们其实有机会离开周家,和九宁一起去长安。
她们偷偷找到多弟,要她带口信给九宁,说她们愿意追随九宁去任何地方。
多弟答应替她们传话。
可是……在九宁看她穿得单薄,问她冷不冷,微笑着递给她一只手炉取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多弟没有告诉九宁衔蝉和金瑶想和她一起走。
直到离开江州,确定九宁不会回头去接衔蝉她们,她才说出这件事。
当时,九宁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多弟吓得冷汗涔涔。
只有短短几瞬,可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九宁没有怪多弟。
她趴在车窗前,伸手去接路边被秋风扫落的黄叶,别在鬓发边,揽镜自照一番,含笑道:“跟着我东奔西跑未必是好事,让她们自在过日子吧。”
多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不!跟着九娘……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很好很好的事。
九宁挑挑眉,显然没把她的这句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问她:“你跟着我去长安,会不会害怕?”
多弟赶紧摇头。
她不害怕。
九宁放下宝相花铜镜,笑着拍拍她肩膀。
多弟脸上有些发烫,抿嘴笑了笑。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恐惧和患得患失。
她不敢表『露』,怕被九宁厌烦。
没人知道,每一次和九宁分别时,她有多么害怕。
她害怕九宁忘了她,不再来找她。
还害怕九宁在这段时间遇到其他温柔体贴的侍女,不想要她继续伺候。
每次分离,多弟都会忐忑不安。
当炎延或者是其他亲随奉九宁的命令来接她的时候,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哭。
现在,九宁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弟觉得自己愈加配不上给九宁当贴身侍女。
尤其当炎延屡屡得到九宁的夸奖时,她再也没法抑制自己心底的嫉妒。
所以,她赶紧捡起书本认真研读,希望自己能在读书这一项上超过炎延。
……
两个学生一个比一个刻苦,九宁非常有成就感。
比较起来,倒是她这个先生最不认真,只要炎延和多弟学了就行,从不额外提其他要求。
炎延和多弟写字的时候,九宁盘腿坐着翻看南边送来的账册。
半个时辰后,亲兵在帐外通报,说雪庭来了。
九宁让雪庭进来,对埋头抄书的炎延和多弟道:“好了,今天就抄到这里。”
两人恭敬答应一声,收拾书案。
和往常一样,多弟起身去忙别的事,顺便守在帐外不让其他人进来。
炎延留下。
大概是不想引来太多人的注意,雪庭从邓刺史府中出来后就没再穿僧袍,一袭银泥圆领宽袖袍衫,头上裹巾子,依然一身明显与众不同的慈悲气质。进了大帐,低声道:“东川地方官员分为几派,其中同情朝廷的一派共有五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实权,只是治理地方的小吏。其他人有的不满邓刺史已久,有的是墙头草,剩下几个是邓刺史的心腹,我没有惊动他们。”
他是和尚,和尚往往能不动声『色』周旋不同派系之间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尤其是雪庭这样少年早慧的和尚。他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总能神不知鬼不觉探听到消息。
九宁道:“有总比没有好。”
雪庭把名单交给她。
九宁扫一眼名单,取出羊皮纸,指指其中一个圈起来的点,压低声音问炎延:“如果给你八千人,你能拿下一座城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