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一片哗然,族老们脸『色』阴沉。
崔家老仆目中含泪,“我们伺候娘子几十年,娘子已经病逝,我们要送娘子和小娘子回乡,让娘子母女和亲人团聚。”
至于周百『药』,从来没有关心过娘子的女儿,没有想过为娘子洗刷冤屈,根本不配被称为娘子的家人。
他抹抹眼角,走到周百『药』面前,拽走那份绢帛,整理好,送到周使君跟前。
周使君眼皮撩起,看向九宁。
“我要送姨母和她女儿的灵柩归乡,江州此后不会被战火波及……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九宁淡淡道,“使君觉得如何?”
周使君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绢帛,目光落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私章印戳上,闭一闭眼睛。
这么多世家公卿的印戳,还有玺印……这不可能是二郎周嘉行弄来的,虽然他已经能威胁到李元宗,但世家向来清高,对他还有所保留。
周使君长叹一口气,神情颓然。
“义绝已成……崔娘子……从此自由了。”
老仆极力控制,还是压抑不住,顿时红了眼睛,低声呜咽。
娘子,我们能回家了!
……
周家族人愣在原地,久久没反应过来。
九宁早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走出祠堂,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家老仆收拾好东西,和她一起离开。
迁坟的事早就准备好了。当初周百『药』以为崔氏对他不忠,一怒之下要毁了崔氏的坟墓,族人中也有很多人认为崔氏不配葬在江州,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崔家老仆为保护崔氏的墓,早就悄悄将灵柩换了,周家人还不知情时,他们已经安排好迁坟的事。
崔氏和夭折的女儿葬在一起,崔贵妃在不远的地方。
灵柩送回北方后重新下葬,崔氏葬入崔家祖坟,崔贵妃可以和她心爱的男人武宗长眠在一处。
祠堂内,周百『药』疯疯癫癫地闹了一会儿,追了出来。
“你凭什么迁走她的坟?她*屏蔽的关键字*也是我的娘子!”
他高喊着,刚跑出几步,身后几个周家仆从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周百『药』大骂仆从,不停挣扎。
“愚蠢!”
一声喝骂,随即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声。
众人吓了一跳。
因为打周百『药』一巴掌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脾气温和、从来没有说过周百『药』一句重话的周使君。
周百『药』也吓住了,一脸茫然地看向周使君。
周使君神『色』沉重,苍老的眼睛黑沉沉的,又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涌动着怒火。
“你知道那份文书是谁写的?上面盖的戳印是什么人的私章?那不是一份简单的文书,背后有皇帝、卢公、长安的重臣、世家公卿……雪庭是高僧,在长安长大,他为什么宁愿让我们误会崔氏也不敢冒险暴『露』九宁的身世?九宁叫崔氏姨母,她生母也是崔家女,她生父必然也是世家子弟,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崔氏的陪嫁全部赠给崔氏后人,她说很快就会天下太平,她可以指挥精骑,所有亲兵对她恭敬有加……”
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天下将迎来太平?
因为现在的她很可能可以左右天下局势。
周使君双手发抖,忽然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在拿九宁去换那十几座城池时,他曾和九宁说过,九宁这样的小娘子,不管在什么地方,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他欣赏九宁,但是却没有想到,九宁远远比他想得要出众得多。
她身份不一般。
很不一般。
所以,周家拦不住九宁。
他的这些话,不只是说给周百『药』听的,也是说给周家其他人听的。
谁还想利用九宁的美貌为家族牟利,恐怕还没出手,就枉送『性』命。
众人沉默下来。
……
十一郎跟在九宁身后走出刺史府大门,神『色』惴惴,好几次欲言又止。
九宁翻身上马,骑马走了好一会儿,慢慢平复下来,回头白一眼路上抓耳挠腮、在马背上扭来扭去不肯安生的十一郎,“到底想说什么?”
十一郎犹豫了一会儿,骑马追上她,哭丧着脸道:“九娘,你和周家断绝关系了……能不能不算我啊?我不想和你恩断义绝。”
九宁失笑,拍拍他的肩膀。
“你永远是我的十一哥。”
十一郎立刻转忧为喜,嘿嘿傻笑。
一旁和九宁并辔而行的周嘉暄看了过来。
九宁扭头和他对视。
周嘉暄朝她笑了笑,『揉』『揉』她头发,“三哥明白,这是你和宗族的事,不管怎么样,三哥永远是你兄长。”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九宁微笑,眸光盈盈,『露』出一对甜甜的梨涡。
周嘉暄许久没见过她这么笑……不,应该说几年不见,不管她欢笑还是烦恼,他都看不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想不想见阿翁?想见的话,我带你去。”
九宁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亲兵几句。
亲兵应喏,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带着纸笔文具回来。
十一郎反应过来,弯腰背对着九宁,“就在我背上写吧。”
“十一哥受累。”
九宁笑笑,信纸铺在他背上,匆匆写下几句话,交给周嘉暄。
“把这个给阿翁,阿翁看了就明白了。”
周嘉暄答应下来,收好信。
他们继续骑马沿着长街出城。
城门方向响起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之人皆披白氅,戴红抹额,看到马上的九宁,一勒缰绳。
骏马嘶鸣,骑手纷纷下马,跪倒在地,朝九宁行礼。
“贵主,长安来信。”
九宁坐在马背上,淡淡嗯一声,气度雍容。
骑手站起身,双手平举信件,递到九宁手边。
她接过信,没有拆开看,扫一眼十一郎。
十一郎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几个骑手身上的白氅看,似乎在好奇他们的身份。
九宁收好信,眼帘抬起,再看周嘉暄。
周嘉暄诧异地望着她,眸光深邃。
他比十一郎心细,留意到骑手恭敬的姿态和称呼,反应过来了。
“观音奴……”他低声问,“你亲生父亲是谁?”
九宁刚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嘈杂声响。
尘土飞扬,刺史府的方向隐约飘来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时发出的吱嘎响声,鞭响和车夫大声催促的声音此起彼伏。
周家的人追过来了。
族老、各房子弟,后面还跟着女眷们乘坐的牛车,一眼望去,黑压压滚滚而来,如黑云压城。
只能容几辆马车并行的长街被挤得满满当当。
跑在最前面的是骑马的兵士,他们快马加鞭追上九宁一行人,高声道:“三郎,使君有话和九娘说,请九娘稍等!”
周嘉暄眉头轻皱。
路上行人早就被兵士赶走了,车夫不停甩鞭,周家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卷过长街,所过之处,沙土飞溅。
不等马车停稳,兵士掀开车帘,正想伸手搀扶,白发苍苍的周使君推开他,掀起袍角,自己跳下马车。
他满脸油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望着马上的九宁,声音发抖。
“九娘……你……你父亲是什么人?”
九宁背对着光,神情模糊。
周使君脸上皱纹紧紧皱成一团,目光沉痛,不止声音在抖,双手、双腿也在不停发颤,整个人歪歪倒倒,一副随时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的样子。
族中子弟吓得心惊肉跳,怕他有什么好歹,上前几步,想搀扶他。
周使君一把推开他们,踉踉跄跄往前走几步,下巴微颤:“你父亲……你父亲……是不是武宗皇帝?”
他怀疑九宁的亲生父亲身份贵重,但并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直到刚才他打发走周百『药』,从祠堂走出来,听到几个经过长廊的仆从低声议论,说府里的紫笋茶没了,九宁以后不再是周家人,周家可能买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紫笋茶是贡品,每年送去长安的都有数,周家没有紫笋茶,周使君吃的茶叶,还是九宁送的。
周使君当时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骤然加快。
九宁喜欢吃紫笋茶,所以雪庭每年会送她茶叶。
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喜欢紫笋茶,每次贡茶送入宫,那个人总要先荐宗庙,然后分赐诸大臣,大臣们都以收到茶叶为荣。
那个人,是武宗。
是曾经笑着递了杯茶给周使君,让他念念不忘,记到如今的武宗……是励精图治,试图力挽狂澜,为朝政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武宗……
九宁的母亲姓崔,武宗最宠爱的妃子,也姓崔。
周使君这一句问出,像暴风雨前沉闷的宁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九宁神情平静,看着周嘉暄,道:“阿兄,我正想告诉你。”
周嘉暄表情变了变,没说话。
一旁的十一郎终于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老大:贵主,崔氏贵女,武宗,传说中倾国倾城的长公主……
还有,周嘉行想求娶长公主!他把九娘看得这么牢,想来也没心思再去追求长公主。除非长公主和九娘是同一个人。
十一郎脸『色』煞白,手中的鞭子落在马蹄旁,啪嗒一声脆响。
其他人更是惊骇,曾和周百『药』一起指责九宁的族老吓得更甚,直接软倒在地。
怪不得使君突然发了疯一样非要追出来……原来如此!
他们送出去交换城池的九娘,居然是长公主!
寂静被打破,一脸骇然的众人慢慢缓过神。
人群中响起嗡嗡嗡嗡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九宁没有理会众人,拨马离去。
亲兵们跟上她,长鞭一甩,几声利落空鞭响,二十几骑绝尘而去。
他们身后,周使君呆立在原地,似哭似笑。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