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耳根有点热, 强自镇定,瞥一眼周嘉行包扎起来的伤口,忽然一笑, 嘴角轻翘。
“二哥,你知道卢公给我写信说了什么吗?”
周嘉行盘腿坐着, 含笑仰望着她。
九宁居高临下, 道:“卢公说, 周使君英勇盖世、举世无双,爱慕者数不胜数, 塞外诸部都思嫁女,要我提防你呢。”
不止卢公,朝中大臣都对九宁选择信任周嘉行忧心忡忡, 他们认为周嘉行非传统世家教养长大的郎君,没有受过诗书熏陶,纯粹是一个野心家,他想求娶她,必定是奔着武宗女婿这个身份来的。
毕竟他出身太低,难以获得世家名流的认可,如果娶了九宁就不一样了。
要不是因为中原人士并不欣赏周嘉行这种相貌,他们可能直接怒斥周嘉行在使“美男计”。
周嘉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宁, 烛火的光倒映在他浅『色』的眸子里, 像闪碎的笑意。
他拉住九宁的手, 指腹轻轻摩挲她手指。
“要提防的人是我。”
长公主姿『色』冠代, 美貌之名传遍中原, 他的幕僚和部下才是最担心的,天天进谏,隐晦地规劝他不要被美『色』所『迷』,提醒他早日促成婚事,否则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怀疑九宁可能只是在利用他震慑其他节镇,等一统中原就会卸磨杀驴。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计。
连民间老百姓都不相信她会真心嫁他,即使他手握重兵,依旧改不了出身。
九宁知道周嘉行那些部下的担忧。
前些天有人旁敲侧击追问许婚的事,想从她身边的亲兵嘴里问出什么,事情还没传到她耳朵里,刺探的人就被周嘉行处理了。
他很了解自己的部下,但凡是对她抱有敌意的,他会妥善处理,避免他们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幕僚中白云居士的学生是世家子弟,自矜贵族身份,而且是她引荐给他的,得知她的身份后,喜出望外,当即将她视作主母,不仅事事替她着想,为维护她和其他人据理力争,有时候还会偷偷告诉她一些其他人私底下抱怨她的话。
要不是他们依旧对周嘉行忠心耿耿,九宁简直得怀疑他们是不是被雪庭收买、成了自己的内应。
周嘉行知道几兄弟对她很恭敬,和拥护她的人出身背景差不多,要传话办事的时候尽量派他们在当中斡旋。
如此一来,这一路磨合,两边暂时没有爆发什么大的冲突。
两队人马同行,他的部下大部分是市井出身的平民,或是在『乱』世中发家的寒门子弟,其中不乏三教九流,有汉人,也有来自诸胡部落的,而追随她的则大多数是拥护正统的世家儿郎。两帮人互看不顺眼,就这样还能一路并肩作战、相安无事,除了她长公主的这个名头太过响亮众人暂时不敢闹事之外,还因为他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做了准备,所以*屏蔽的关键字*刚冒头就被掐灭了。
九宁乌漆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矮身,坐在周嘉行对面,双手托腮,“二哥这么聪明,怎么会中我的计?”
周嘉行眼睫低垂。
她盘腿坐着,腮凝新荔,目光盈盈,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乌黑浓密的发丝并未盘髻,只以锦缎束起,簪了一把鎏金玉『插』梳,几乎没有珠翠装饰,依旧透出雍容华贵。似漆黑苍穹中璀璨的星辰,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兀自明媚闪耀。
他声音有些哑,道:“我也会中计的,如果骗我的人是你。”
九宁抛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她以前骗过他了,他明明没有中计!
一次都没有!
“二哥不用提防我,我也用不着提防二哥,是不是?”
她伸手握住周嘉行,歪着脑袋问。
周嘉行看她一会儿,点点头。
九宁小声嘟囔:“再说了,美人计对你没用。”
周嘉行低头,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怎么知道没用?”
九宁扫他一眼,轻哼一声,故意贴过去蹭蹭他的脸。
柔软细腻、光滑的肌肤主动贴上来,周嘉行身体一僵,肩背重新绷紧了。
九宁退开来,笑意盈盈,“那我想让十一哥回来,二哥你能答应吗?”
十一郎被调走了。
不是周嘉行的命令,但背后肯定是他使的坏。
她一开始准备把十一郎编入亲兵营,等他和亲兵混熟了就能着手调动。结果十一郎和一帮军汉同出同进了几天后,突然自告奋勇要去精骑营。
当选精骑的兵士个个身经百战,平时的战斗只需要有两千多精骑就能保证有六成胜算。十一郎志向远大,想去精骑营,她自然不会打击他,答应下来。
十一郎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忽悠了,走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拍着胸脯说一定不会给她丢脸。
周嘉行眼睫低垂,反握住九宁的手,轻声说:“十一郎还没死心,我看得出来。让他回来,也可以。”
他顿了一下。
“不过我不能保证会不会对他做什么。”
九宁白他一眼,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周嘉行抓起她的手,吻她的手指,“你真想让十一郎回来?”
指节被温热的唇碰到的地方一阵阵濡湿的酸麻,九宁也僵了一下,但不想让周嘉行看出来,故作镇定地摇摇头,说:“不了,让十一哥为他的前程努力吧。”
既然她不可能喜欢十一郎,那不必给他希望。如果真如周嘉行所说,十一郎当年那几句说想娶她的话不是随口说的,那确实得调走他。精骑营里的兵士是千里挑一的精锐,想从竞争中脱颖而出,必须吃点苦头,他从早到晚训练,时日久了,应该能淡忘这段过去。
周嘉行盯着她看,眼神幽深。
九宁抽回自己的手,拍拍他的脸,“你别多想,我答应过你的。”
周嘉行没说什么,放开她,手指轻敲书案。
亲随应声进屋。
周嘉行让亲随搬两床被褥过来。
九宁瞪大眼睛:他真要她留下来啊?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宁不动声『色』,留就留,反正又不是没一屋睡过,而且他还受伤了。
床褥送进屋,周嘉行让自己的人全部退下,外边换上九宁的亲兵。
他的亲随迟疑着不敢就走。
周嘉行眼神一沉。
亲随们心头凛然,躬身退下。
他关上门,转身,拿着烛台走到矮榻边。
架子床太窄了,两人睡的话得挨在一起,她肯定不会答应,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定力。矮榻宽阔,七八个人睡在上面都没问题。
矮榻已经收拾好了,铺了厚厚的被褥,中间横了两条叠起来的被褥,分出两块地方。
九宁已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小脸也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在外面,里面的地方是给他留的。
周嘉行站在榻边,轻笑。
她以为把自己裹得粽子一样就安全了?
裹得越紧,只会越让人口干舌燥,迫不及待想亲手撕掉那一层层束缚。
他俯身,抱起粽子九宁。
九宁立刻不答应了,在被子里扭来扭去,怕碰到他伤口,没怎么用力,挣扎了一会儿,『露』出微红的小脸,喘着气道:“二哥,我的人就在外面……”
她扬声一喊,亲兵马上会冲进来。
周嘉行嗯一声,低头亲她红扑扑的脸,“我知道。你在里面睡。”
他俯身,把她放到那两条横着的被褥里面。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刚躺下,立马侧过身往里滚。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周嘉行也躺下了,而且没有越过横放的被褥靠过来,她才小心翼翼掀开蒙在脸上的被褥,钻出一点,往外看。
烛火周围一圈晕光,周嘉行平躺着,睡姿笔直端正,被褥挡在两人中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
她盯着那被褥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二哥,谢谢你。”
被褥外头传来周嘉行的声音:“谢我什么?”
九宁笑了笑,翻了几个身,找到最舒服的侧身姿势,枕着柔软的枕头,道:“你知道我在谢什么。”
谢他的理解和包容。
隔着被褥,周嘉行两眼睁开,神『色』温柔。
她不需要道谢,她何尝又不是在包容他,不然今晚也不会答应留下来。
他以前想,她不需要回应他,只要站在原地等着他走过去就够了,即使她后退也不要紧,他不会放手。
一开始她确实后退了,什么都不管,只知道逃避。但当他朝她伸出手时,她握住了。
然后就不再松开。
九宁困意上头,打了个哈欠,“二哥,早点睡罢,别和上次那样偷偷起来看战报。”
上次她病了,周嘉行白天忙,夜里留下看顾她。她『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他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信,让他休息。他答应了,也确实休息了。但是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来忙了。
安静了片刻,被褥另一头响起他的声音:“好。”
九宁合上眼睛,准备入睡。
正是半梦半醒、即将睡熟的时候,耳边突然一阵窸窸窣窣响,周嘉行的气息越来越近。
她没睁眼,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越过被褥,和她离得很近,正俯身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落在身上的视线带了温度,也带了力度。
手指落在她太阳『穴』上,指腹粗糙,轻轻按『揉』。
她动了一下,想睁开眼睛,周嘉行低头吻她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得不安稳,天快亮了,我给你按几下。”
南下途中,离江州越近,九宁夜里做梦的次数也越多,有时候整夜都在做梦,白天起来精神恍惚。周嘉行知道了,她生病的时候,会在睡前帮她按『揉』『穴』位,让她可以睡得安稳一点。
他简直是无所不能,连这个都会。
多弟曾经想偷师,每次都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势看,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掌握不了力道,没学会。
周身萦绕着周嘉行的气息,九宁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心里觉得懒懒的,很平静,很安心,睡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