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嘉悦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她有一瞬间的晃神——
原来,她已经回到京师了吗?
景嘉悦虽然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她的脑子没坏,她记得清楚,上一次清醒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云素君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幽深的、复杂的,或许她一辈子都看不懂的眼神。
没错,她确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这条命不应该说是捡回来的,应该说是用那些无辜将士的性命,以及宇文睿豁出去闯了一趟鬼门关换回来的。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景嘉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血,铺天盖地的都是血。大周将士的血,敌人的血,以及她自己的血……
她知道,她亏欠了太多人的太多情。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何况,那些大周将士用他们的捐躯换来了她的活命?
他们都是热血的好男儿,于大周而言,他们是万万分之一的军人;而对于他们的小家来说,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子弟,他们却是万分之万!
打仗从来都会死人,但他们却死在了身为将领的自己的决策失误上……不可饶恕啊!
曾经活泼火爆的景家孙小姐变成了一个闷葫芦,那一场大变故没有夺走她的性命,却夺走了她的语言功能,她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
孟婉婷没日没夜地守在女儿的病榻前,生恐一个没看到自家女儿的伤势就会加重。可是,景嘉悦的底子相当不错,又有名医名药地医治着,伤势根本没机会加重,她倒是极快地恢复起来了。
孟婉婷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放下的同时,另一种担心却又蔓延开来:这还是她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儿吗?
孟婉婷不敢去触因为景嘉悦一事而日日愁眉不展的公爹的霉头,她只能私下里同丈夫说了自己的担心。景衡的糟心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父亲,女儿是他亲生的,闯的祸自然也得他去弥补。此时此刻,他深恨自己怎么就从小骄纵这个冤家骄纵得没了边儿呢?
景嘉悦躺在病床上,却知道太后、皇帝以及大周的兵马都还在北郑前线。战事还在继续,可惜她已经无法再上前线了。
她想念云素君,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北地苦寒,任谁都知道;战事凶险,也是人尽皆知的。
但愿,一切安然顺遂。景嘉悦只能日日这般祈祷。
日复一日,春去夏至,前线捷报频传,景嘉悦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她总算是能够下地走路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祖父。她跪在景子乔的面前,静候他的训斥与教诲。
景子乔坐在椅中,足足端详了她半刻钟,突的长叹了一口气:“悦儿啊!好自为之吧!”
景嘉悦料想中的疾风暴雨没有如期而至,她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了祖父花白了大半的头发:祖父竟苍老若斯了!
“孙儿不孝!”景嘉悦语带哭腔,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景子乔神情疲惫地看着她,凛然道:“你闯下了如此大祸,万幸陛下无碍,否则我景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了!”
景嘉悦垂泪。她知道宇文睿的伤势也是极重的。
“陛下那里,等到她凯旋班师的时候,孙儿自去领罪,”景嘉悦痛声道,“有件极重要的事,想求祖父援手。”
“你说。”
“出事那日,跟随我的众将士,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却被我连累殉国,我……我对不住他们!求祖父照拂他们的家人……”
景子乔挥手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寒声道:“我景家世代将兵,悦儿,你要永远记得,一将功成万骨枯!亦要记得,你的兵既然跟了你,他们的生与死,你都要对他们负责!”
景嘉悦的心脏再次被戳痛,她垂着头,默然落泪。
“陛下那里,我会去替你请罪,尽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至最低。毕竟,你是我景家的嫡孙!至于那些曾跟着你的将士,你不要出头,我自会命你父亲打点明白,绝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家眷。”景子乔道。
景嘉悦知道事关景家的名声,不是她感情用事就能够解决的。在事情分寸的拿捏上,祖父和父亲自然比自己老到、有经验。
她又一个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孙儿愧为景家人!请祖父责罚!”
景子乔叹息道:“你天资聪颖,性子活泼,胆子又大,我一直以为你颇有先祖的风范,是以对你寄予极大的期望……唉!是我对你宠溺太过了!”
景嘉悦的泪水扑簌簌而下,砸在了地上,洇成一个个水印。
“等你的伤痊愈了,还回军中历练去吧!经此一事,你也该长进了!”景子乔最终道。
“是。”景嘉悦恭敬叩首。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该走怎样的路了。
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景嘉悦的身体刚有了一些起色。她知道太后和皇帝回京了,却不能入宫去觐见。
半月后,大军班师。景嘉悦知道云素君就在那队伍中,却不能见上一见。她只能通过别人的嘴里谈论的京中的事知道“安和郡主安好”。
此时,她的身体恢复得已经能够出府活动了。她极想见云素君,却又不能去见——
不止是因为整个大周都在为太皇太后举哀,更因为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配不起云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