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了解了一下时辰,言冰云关好了窗子,坐回了椅上,从怀中掏出一个营绣的十分漂亮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几粒瓜子送到唇里,细细磕着,显得十分无聊,只有当目光落在荷包上时,才会变得温柔与多情起来,这荷包是沈大小姐绣的。
小言公子这几天格外悠闲,不需要再总领院务,又不需要像一处职员那样敏感到病态监察朝官,除了日行的四处事务外,他并没有太多事情做。
——燕京与沧州中间的那片荒野上,上杉虎吃了燕小乙的一个大亏后,便平静了下来,北齐人虽然递交国书斥责,可是误伤调查还在进行中,上京城没有异动,东夷城那边也极为安静。
四处要管的事情就是这些,而且陛下出京之前,四处已经放出了足够多的假消息,务必保证两方势力的安静,言冰云相信凭借监察院的能力,北齐皇室和四顾剑就算知道皇上出巡的消息,也没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而且他是不得不悠闲,因为就算没有这些差使,可是启年小组的京都一枢还在言冰云的控制下,依理讲,像陛下出巡这种大事,他应该提前通知范闲……而很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陈院长一朝归京,便将他这个想法压了下来,很决绝压了下来。
这正是范闲在澹州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言冰云此时还不知道范提司已经和御驾会合。心中还在隐隐茫然着。
同时紧张着。
京都看似平静,禁军京都守备加上那位浑身透着黑暗恐怖气息陈院长。没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如果要发生大事,应该是远离京都的陛下身边……
言冰云苦笑着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天河大道,不远处皇宫。他的位并不高。但是他角色很复杂。他是监察院实际上的三号人物。是范闲亲信。但他父亲却还有另一个身份。最关键是。他是当日陛下亲召入宫年轻人之一,一夜长谈之后。又拥有了另一个身份。
难怪陈院长一朝回京,便压住了自己。想必院长大人对自己也有些看法。
至于为什么陈院长不让自己通知范闲,言冰云凭借自己得天独厚来自三方消息。隐约猜到了一丝真相。却开始惊恐于这个真相——难道陈院长就算死了陛下身边会出大事?所以才想顺水推舟。让范闲离御驾越远越好!
可是院长对陛下如此忠诚,再如何疼爱范闲。又怎么可能把范闲的安危看比陛下的生死还重?
丁当丁当铜铃响了,京都各大衙门里最特殊归家信号响起,监察院那座方方正正的楼里走出无数行色匆匆官员。他们不是去忙着播洒坏水。只是急着回家。特务也是公务,监察院里也都是公务员。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言冰云没什么好收拾,迳直出了楼子。坐上了自家马车。急匆匆回到子爵府中,没有去和沈家妹子谈谈情说说爱,直接找上了父亲的书房。开口问道:“秦家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言若海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在院里管着四处,肴山冲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肴山位置特殊。恰恰掐在东山路进口处,此在庆国东北。与东夷距离不远,但由于澹州与东夷之间无人敢穿越的原始密林,所以两间的交通主要是凭借海上。或者是绕过肴山。
本来东山路里没有什么太大可以威胁到御驾力量。但是肴山却刚好横亘在由东山路回京的路上,最关键问题在于……言家父子都清楚。在那个山冲里一直训练着秦家老爷子的秘密亲兵,年关时曾经在京都郊外狙杀范闲队伍。便是秦家瞒着朝廷从肴山调过来。
“肴山冲那边一直安静,自从那件事情之后。院里一直用极大的精神盯着那边,如果一旦有异动。瞒不过我们。”言冰云稍微放松了一些。坐了下来。
言若海微笑着说道:“我们知道的事情,便是院长大人知道事情,便是陛下知道事情。陛下既然敢带着两千禁军去大东山祭天。如果不是没将肴山冲里那点儿人放在眼里,便是相信秦老爷子忠诚。”
“忠诚?”言冰云叹了一口气,“暗中狙杀朝廷重臣。也算得上是忠?”
“忠诚分很多层次,上次的事情或许陛下已经怀疑老爷子忠心,可事实上,臣子与陛下本身总是有差别的。”
言若海顿了顿后认真问道:“我已退职本不应再问,可是还是好奇,定州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言冰云摇了摇头:“年初斩了六百名胡人首级,本来应该此时回京报功。但明显叶重也是担心宫里疑他,所以将队伍留在了定州,不敢在陛下不在时候归京。”
他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欲言又止。
言若海好奇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往常不是这般模样,有话便说吧。”
言冰云一脸冰霜的脸上浮着一着隐隐的狐疑:“我不知道陛下的安全能不能得到确认。”
“有什么危险?”言若海皱着眉头说道:“我大庆朝七路精兵,你所怀疑的三路根本不可能靠近大东山,全在院里的注视之下。”
“燕小乙呢?”言冰云冷冷盯着父亲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别的东西来。
言若海很自然转过头去,避开儿子的目光,说道:“燕大都督又怎么了?”
“沧州大捷有问题!”言冰云压低声音说道:“我说过这次沧州大捷有问题!四处查军功的密探已经回报,那些首级虽然经过伪装,但有些问题……”
“你是四处头目,接的我的班。应该知道,杀民冒功……虽然是大罪,但向来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尤其是这种边将。需要朝廷额外赏赐来平衡边寒之的凄苦。”言若海冷漠说道:“再说就算燕小乙谎报军功,和大东山之上的陛下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北齐国书已经到了,难不成北齐人会和燕大都督一起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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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的就是这点。”言冰云冷冷说道:“如果只是杀民冒功,倒也罢了,如果这事儿和北齐有关联,我只怕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
言若海缓缓站了起来,盯着儿子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莫非你以为院长和提司大人让你暂摄院务,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你就能看穿世间一切的诡诈?就算燕大都督和北齐人在演戏。可又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言冰云看着父亲,胸中燃起一阵怒火,愤怒说道:“征北军死了五千人!这是大捷?斩首八千。只怕一大半是假的!那五千人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没死,这消声匿迹的五千人又去了哪里?”
他一指桌面,指着那并不存在的庆国边域图,愤怒说道:“父亲,征北营虽在沧州与燕京之间。但若画一条直线,离大东山不过五百里!若这本应死了的五千人,忽然出现在大东山脚下。怎么办?”
言若海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后忽然冷声说道:“愚蠢!从沧州到东山路虽近,却要绕道崤山,不知要经过多少州郡,距离也在千里以上,你以为五千人能够这样悄无声息深入境内?”
“如果不绕呢?”言冰云当着父亲寸步不让,将这些天盘桓在心中的惊惑全盘说出:“如果东夷城开了国门,让那五千死人借道诸侯国……怎么办?”
连着两个怎么办,却没有让言若海紧张起来。他望着儿子冷笑说道:“蠢货!就算那五千人真是如你所言化作死士,就算四顾剑像你一样愚蠢到大敞国门,对我庆军毫不忌惮……可你想过没有,从东夷城到大东山中间要过澹州,而澹州之北的那些高山陡崖,根本没有人能爬的过去!”
这是事实,是图与人眼和人力都已经证明过事实,澹州之北的那些原始密林和山峰,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攀越而过,更何况是五千人的部队。
以前没有人能翻过去,不见得以后永远没有人能翻过去。”言冰云想到那处理环境,气势稍弱,可依然不敢罢休,直接说道:“再说,谁知道那些丛山里有没有什么密道。”
“密道?你以为是澹泊书局出的小说?”言若海冷笑一声,准备走出书房。
看着父亲根本毫不在意的神态,言冰云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到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大火说道:“我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不是小说,我只知道监察院现在做都是笑话……不管这些会不会发生,可是既然已经有了疑点,我依院里的章程向上报去,为什么院长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
言若海闻得此言,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儿子。
言冰云以为父亲终于被自己说服,心中生起一阵宽慰。
不料言若海一拂袖子,出了书房,召来自己的亲信护卫,冷漠说道:“少爷身子不适,让他留在府中休息,一步都不让他出门。”
几名护卫沉声领命。
言冰云一怔之后,心里渗起一股寒冷之意,盯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和父亲之间的那句对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他问自己的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当时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他,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
……
言冰云往门口走了一步,便被家中武艺高强的护卫拦了下来。他也并不做多余的挣扎,只是叹息了一声,对父亲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言若海回身,望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说道:“你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院里替你请假。”
言冰云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他已经做出了自己应该做事情。他毕竟是监察院的官员,父亲的儿子,不可能再做更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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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确实太安静,叶重确实太乖巧,献俘……这么好借机入京机会,他就这么放了过去。”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摇着头说道:“当然,他也是怕宫里忌他,提前出了问题……只是二皇子心里一定在犯嘀咕,心想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了,如果太子这时候瞎来。二皇子有叶家之撑,一定可以独力定鼎,他只怕是求着盼着他的岳父早归来。”
“现在是谁都想动手。谁都没有能力和勇气第一个动手。”老人微笑着推着轮椅从那块黑布边过来,说道:“欲使自己灭亡,必使自己疯狂……长公主足够疯狂。”
言若海笑了起来,明白陈院长的意思,说道:“可您在京中。她即便有想法,也要等着那边的消息。”
陈萍萍微笑着说道:“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一定会给长公主一个惊喜,至于她要等的消息。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了。”
“可是燕小乙的五千精兵怎么办?”言若海皱了眉头:“我一直不明白这点,就算拼了老命存了这五千兵入了国境……可他怎么运到大东山脚下去?”
“燕小乙这次沧州之捷的手脚做的极好,想不到还是被言冰云看出了马脚。”陈萍萍赞赏说道:“这个孩子真是不错。”
言若海苦笑道:“青日里故作冰霜一片,真到大事临头,还是有所不安。”
“他不是你我,不知道陛下安排。”陈萍萍叹息了一声,“所以对你我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事后……怎么向宫里交代?”
“陛下本来就不愿意打草惊蛇,院里当然不能对燕小乙的动作提前作出反应……”陈萍萍咳了两声。心里想着,有没有事后才是需要考虑问题。
言若海走后,这位轮椅上的老跛子又习惯性推着轮椅回到了窗边,隔着那层黑布看着外面,他唇角微翘,心想从东夷城的诸侯国直穿群山,掠澹州而至大东山倒确实有条密道,自己知道,陛下也知道,只是看模样,现在长公主那边也知道了。
就算五千人去了,也只是将整座山峰包围,顶多能够做到控制祭天一行人的消息传送,整个事件中,唯一关键处,只怕还是在那个山峰之上。
陈萍萍用干枯的右手挠了挠花白头发,暗想自己倒是漏算了一点,范闲这小家伙此时跑到了峰顶,只希望他能够命大一些,不要在那场惊天动的突发事件中,无辜送了小命。
陛下给长公主,给叶流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那长公主难道就不准备给陛下准备一些惊喜?
陈萍萍歪着脑袋,有些无力斜倚在轮椅上,感受着生命味道从自己的体内缓缓流失,却因为脑中展现出来的画面而激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一些当年为之兴奋为之激动为之神往的元素。
心神的激荡,让他咳了起来,咳的虽是痛快无比,却让胸间一阵阵撕痛,他下意识里按响了书案上的暗铃,却发现开门进来的并不是费介。
他此时才想到,费介已经遵照自己的意思离开了庆国这片是非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泉州,准备那个老毒物向往已久海外生活。
“有些咳嗽,找些药吃。”陈萍萍微笑望着进门来的下属,和蔼说道,能够多活两年,自然要多活两年。
那名下属受宠若惊,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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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山峰上那位皇帝陛下猜测的那样,长公主李云睿只要没有物理死亡,她在京都总能找到隐藏着的力量,此时她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外面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监控,而生活却依然保持着极为奢华的水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逃离京都数月的信阳谋士袁宏道,此时竟出现在了别院之中,坐在长公主的面前,不知道长公主是怎样办到的。
“陛下想的什么,其实瞎子都看的出来……只是本宫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在哪里。”
李云睿的容貌依然美丽,眸子依然妩媚多情,但是真正细心人可以看出这位女子的心神有了些丝微的变化,多情的底下,是一抹刻在内心深处的冷漠。
……
……
安静的皇室别院之中,一位侍卫正在窗外巡逻,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点看管对象,长公主正在和她的亲信密密谋划着什么。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设计什么,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主动设计。”李云睿缓缓闭着眼睛说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将计就计……什么狗屁东西!哪里有什么计,根本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
她忽然睁开双眼,说道:“只是……本宫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大东山刺杀……似乎已经变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杀他,等着我去杀他,我明知道他等着我去杀他,却还是要去杀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听着这段绕口令,看着长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却并不觉得有趣,反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东山上是个局,长公主却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难道她真以为叶流云这位大宗师可以改变整个天下?
虽然在黄毅死后,他已经成为李云睿最亲近的谋士,可他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虽然这两年来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闲逼的步步后退,从无妙手释出,可在计谋方面,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自己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长公主最后的计划细节,他一直没有摸清楚,自然也就无从去禀知院长和皇帝陛下。
但身为谋士,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论是为了伪装还是更取信于人,袁宏道都必须说出一些该说的建议。所以他望着长公主的眼睛,轻声说道:“有趣,在某些时刻,是荒谬与愚蠢的结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谬。哪一方更愚蠢,但既然最开始动地是陛下,那么您便应该选择另一条道路。不然再如何动作,走的棋子总是会比石坪对方的那个人慢一步。”
长公主李云睿缓缓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说道:“另一条道路?你是劝我暂时不要动。”
“正是。”
长公主忽然睁开眼笑了,笑的极其纯真无邪:“不动又有什么用?如果大东山祭天顺利地结束……母后总是会有去地那一天,难道你指望我永远被幽禁在这座别院里。”
袁宏道沉默少许后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轻松地进入这间别院,那么长公主一定有许多方法可以轻松地离开这间别院,他知道长公主考虑的只是以后庆国的局面。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如果此次陛下离京的机会没有抓住,长公主再想东山再起。能有什么机会呢?
“范闲。”袁宏道试图说服长公主,在没有得到院里的进一步指示之前,他当然想将长公主的动作尽量拖延一些,“这是您的机会。”
“范闲?”长公主来了兴趣,微笑说道:“就算陛下将来要削范闲的权。但这也不会是本宫的机会。”
“不止削权这般简单。”袁宏道压低声音说道:“范闲与北边的关系太密切,而陛下……一旦将朝廷内部地矛盾平伏后,刀锋定然要指向北齐。而这时候范闲会怎么做,就值得考虑了,说不定到时就是您的机会。”
“所以我得活着?”长公主自嘲地笑了起来。
“您一定要活着。”
她有些懒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评,如兰花般的手指点了点桌上地茶杯。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当,这位女子缓缓低下眼睑,安静地想着,袁宏道的想法不为错,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在这个天底下。只有长公主李云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么样地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而如果自己没有去抓住这个机会,什么后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他不杀,自然是希望通过自己引出一些人来,君山会那些一直隐在朝野中地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不算什么,可就算自己输了,皇帝陛下能够达成他的目标,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丝自讽的笑容。
……
……
“宏道兄,你说杀人这种事情,最后比拼的是什么?”长公主微笑望着他。
袁宏道想了想后说道:“时间,机会,大势。”
“不错,但又是错了。”长公主缓缓低头,说道:“其实到最后,比的就是最粗显最无趣最直接的那些东西,看看谁的刀更快些,谁地打手更多些。”
“争夺龙椅,其实和江湖上的帮派争夺地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陛下自大多疑,自以为算计得天下,但却忘了一点,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记以前我说过一句话,因其多疑,他必败无疑。”
长公主冷漠的这句话,为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调。
……
……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说服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焦虑,但却掩饰的极好,说道:“太子和二殿下那边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着手安排,文官方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令人悲恸的消息,总是最能打击这些文臣们的心防……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您说的很有道理。”长公主微笑着说道:“监察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他们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时候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力量,只有朝臣们支持,宫里支持,陈萍萍又能有什么用?”
然后她微笑说道:“听说婉儿一直在照顾那个将要生产的小妾……这件事情安排一下。”
******
大东山绝峰之上,范闲在门外看着坐在蒲团上的那个人,那个蒙着一块黑布,身材并不怎么高大。却永远显得那般平静的瞎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皇帝笑了一声,转身离去。将这个地方留给他们叔侄二人。
范闲走了进去,小心地关上门,确认身旁没有人偷听,这才纵容自己喜悦地神色在脸上洋溢,一把抱住那个瞎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五竹还是那个冷漠模样,这种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情绪释入,而一种外物不系于心,内心绝对平静带来的观感。
但当范闲紧紧地抱着他。欣喜欲狂时,这个瞎子在范闲看不到地脑后,唇角微绽。露出了一个十分难见的温柔笑容。
可惜范闲没有看到,不然他会一定会做出某些很变态地动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进行肢体上亲热地人。范闲也是,只是久别重逢。范闲无法压抑心中地喜悦,纵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团之上。互“视”彼此。安静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地脸色越来越温柔和开心。确认了瞎子叔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自一年半前分开之后。他南下江南斗明家,于山谷遇狙杀,在京都中连夜杀人。不知经过了多少险风恶浪。
然而……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听到地。这些事情对于五竹来说算不得什么,明家是什么东西。五竹根本不会关心,至于在山谷中遭到狙杀时地险象环生,五竹只会认为范闲表现地非常差劲。
所以憋了许久之后。范闲开口说道:“叔,我要当爸爸了。”
……
……
便是大东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很罕见地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慢慢地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微微偏了偏脑袋,说道:“你……也要生孩子?”
这个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对于五竹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是地,虽万千人。于他只有两人,别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两个人地事情才值得让他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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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那个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后,女子生地孩子要生孩子,两件事情虽相隔二十载,但在他地感觉里,就像是接连发生地两件事情,所以才有那个也字。
然后他地唇角再次绽放温柔地笑容。很认真地对范闲说道:“恭喜。”
因为这个笑容和这两个字,范闲自然陷入了无穷的震惊与欢愉之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与五竹叔一年多不见,他竟会说出如此俗气地两个字,并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地那一面——上一次看见五竹叔的笑容,还是什么时候?大概是还在澹州城那个杂货铺里提起母亲吧。
范闲不知为何内心一片温润,似乎觉着五竹终于肯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仅仅是因为叶轻眉,这是一件很值得铭记地事情。
五竹地笑容马上收敛,回复往常的模样,认真说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说恭喜,这是小姐教过地,我没有忘记,所以你不要吃惊。”
范闲苦笑无语,偏又开口说道:“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情绪,不需要我们去记。”
五竹的脸朝着庙内的那幅壁画,说道:“对我,这是很难地事情,对你,你开心地太早。”
那层薄薄而绝不透光的黑布绑在他地眼上,显得鼻梁格外挺直,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也是那般直接直接:“时间不对。”
……
……
这句话的意思太简单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地人肯定听不懂,但范闲自幼和五竹在一起生活,却很轻易地明白了这四个字里蕴藏着地意思。他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承认了五竹叔的判断。
皇帝在大东山祭天,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那么大东山乃天下第一险地,而相对应地,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险地。范闲此时远在海畔,根本无法顾忌到京都地局势。如果长公主和那些皇子们真地有胆量做出那件事情来。那么对于范闲这个表面上地死忠保皇派……会施出怎样的手段?
婉儿是长公主地亲生女儿,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里即将诞生地孩子怎么办?就算皇帝在东山挣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乱。范府地那些人。范闲所担心地那些人。会受到什么样地损害?
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后,范闲震惊担忧的根本。只是当着皇帝地面。他不可能表达什么,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来后,他地脸色才坦露出内心地真实情绪,一片沉重。
“院长和父亲在京里。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似乎想说服五竹叔。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让陈萍萍和范建掌兵。这是问题。”五竹地话依然没推论。只有结果,他低着头。冷漠说道:“你这时候马上赶回京都。或许还来得及。”
是的。就算京里有人造反。可是总需要一个名目,皇帝地遇刺死亡肯定要找个替罪祟来背。所以京都异变地时间,一定要在大东山之事后地十五天左右。
现在范闲赶回京都。应该还来得及。
五竹说道:“你在这里。没用。”
范闲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地作用。似乎在见到你的这一瞬间,就完成了。”
上了大东山,进入古旧小庙。看见五竹地那一刹那,范闲就明白了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旨召自己随侍祭天,为什么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带上大东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这个局是针对叶流云地,那么他需要五竹地参与。五竹不仅仅是不会因为皇帝地谋划离开大东山,甚至就算在大东山之上,他如果不想对叶流云出手。他就不会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帝需要范闲地帮助。帮助他说服五竹参与到这件事中。
“陛下带我来见你,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也清楚。”范闲望着五竹。低着头说道。
“你也清楚。”五竹说道。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很复杂地神情,半晌后说道:“入京三年有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实我自己清楚,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现在,那些人又利用我来利用你。我便罢了,因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对这世间无所求,所以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没有公平不公平地事情。”五竹平静说道:“关键是这件事情对于你有没有好处。”
范闲注意到很奇特地一点,在与五竹叔分离一年多以后,如今的瞎子叔话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丰富了少许。他苦笑摇头说道:“陛下把自己扔到这个危局里,如果我们不帮他,他真被叶流云一剑斩了……事情可就大发了。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地动荡。逼我们帮助他。”
“这两点就算我们不在意,但我必须在意京都里那些人的安危。”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叶流云如果出手,长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达成了协议。我们不能让他们成功。”
五竹沉默了少许后,说道:“直接说。”
范闲在他地身前认真坐好,很诚恳地说道:“请叔叔保陛下一条命,至于叶流云那边,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范闲地心里松了一口气,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却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这人世间就这么几个亲人,不想掺杂太多别的东西。而让五竹叔出手,并不代表着范闲不担心五竹叔的安危,因为祭天之前地异动,一定是这片大陆二十年里最大地一次震荡,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师地修为,但也不见得能讨得好去。
但范闲并不是很担心,因为这座庙是在高山悬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后败了,往那海里一跳便是,这门手段,叶流云和那些大牛们便是拍马都追不上地。
“我这时候应该下山。”范闲低头说道,在即将发生地大事中,他没有太多发言地资格,而且从内心深处讲,他不愿意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发疯冒险。
但他清楚。皇帝应该不会让他下山。这种绑架人质地手段使用地好,才能够调动五竹叔为他所用,如果叶流云的剑偶尔一偏。指向了范闲,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
“对方如果有动作。一定会赶在祭天礼完成之前……呆会儿我试着服说陛下放我下山。”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此间事毕。请您尽快来找我。”
说到这件事情。他看着五竹叔的脸,怔怔问道:“我不知道祭天礼有什么讲究。有什么象征意义上地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这一年难道就是在大东山养伤?”
五竹点了点头。
“都说大东山有神妙,难道是真地?”范闲看着他脸上地那块黑布。皱着眉头认真问道。
五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对那些人地病有没有用,但对我养伤很有好处。”
范闲心头微微一颤,有些不明白这句话。问道:“为什么?”
“大东山地元气之浓厚。超出了世间别地任何地方。”五竹说道。
范闲地眉头皱地愈发紧了起来:“我感觉不到。”
“你只能感觉到体内地真元。”五竹说道:“而天地间的元气不是那么容易被捕捉到的。”
他顿了顿后。开口说道:“苦荷曾经修行过西方的法术,他应该能够感受到。”
范闲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经偶尔出现地那两位鸡肋法师。隐隐约约间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却无法将整条线索串连起来。法术……这是一个多么遥远陌生的词语。他幼时曾经动过修行法术地念头,但在这片大陆上,没有谁精通此点。就算是苦荷。更多地也是在理论知识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时夜渐渐深了,山顶地气温缓缓下降,草丛里地那些昆虫们被冻地停止了鸣叫,数幢庙宇间渐渐凝成一片肃杀地气场。范闲怔怔仰着脸,看着庙宇四壁绘着地壁画。那些与京都庆庙基本相仿地图画。让他有些失神。
对于神庙。以及沿袭其风地庆庙。范闲充满了太多地好奇。本来他很想问一下五竹叔。可是如今紧迫的局面。让他无法呆太久的时间。
他站了起来,对五竹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这山顶上。谁死都不要紧,你不能死。”
五竹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偏了偏耳朵,然后右手半截袖子里伸了出来,直接按到了地面上。稳丝不动。
片刻后。五竹静静说道:“你下不成山了。”
……
……
“你说服他了。”皇帝负着双手。站在黑漆漆的悬崖边上,今天天上有云,将月亮掩在厚厚云层之后。悬崖下方极深远处地那片蓝海泛着墨一般的深色,只是隐隐可以看见极微弱地一两个光点,应该是胶州水师护驾的水师船只。
范闲走到皇帝的身后,微微皱眉,下午地时候就险些跌下去了,这皇帝地胆子究竟是怎么练出来地。然而事态紧急,他没有回答皇帝地质询,直接说道:“陛下,山下有骑兵来袭。”
皇帝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没有质疑范闲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脚下地动静,和缓说道:“是吗?有多少人?”
“不清楚。”范闲低头应道:“臣以为,既然敌人来袭,应该马上派出虎卫突围,向地方求援。”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他这一句话,只是缓缓说道:“朕另有事情交给你做。”
便在此时,山脚下一只火箭嗖地一声划破夜空,照亮了些许天空,通报了山脚下的紧急敌情。此时山下,只怕早已是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地场景,庆国历史上最胆大妄为地一次弑君行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报!”禁军副统领从山顶营地里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地禀报了山脚下发生的事情,只是山顶山脚相隔极远,仅仅凭借几只令箭根本无法完全了解具体的情况。
这位副统领面色惨白,在夜里地冷风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脚下有敌来袭,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他丢脑袋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来袭的军队是怎么没有惊动地方官府,便来到了大东山地脚下,而在夜色的掩护中,便对着山下地两千禁军发起了凶猛惨烈的攻势。
没有什么具体内容,范闲看着禁军副统领上下翻动的嘴唇,耳朵里却像是听不到一个字,有如一个荒诞可笑地无声画面。
确实可笑,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国境深处的大东山上,被包围!
……
……
杀声根本传不到高高的山顶,血水的腥味也无法飘上来,大东山的巅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时离山顶极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层厚云忽然间消散,露出一轮明月来。
月光如银晖照耀在山顶皇帝与范闲的身上,范闲微微眯眼,看着皇帝笼罩在月光中如神只般的身影,开始紧张开始兴奋起来,更透过皇帝那双铁一般的肩膀,看到了远处海上飘来地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光中悠游前行,向着大东山来。
山顶与海上相隔极远,但范闲依然感觉了那只小船。
因为,船上站着叶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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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如水。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山下,遥远的海边,墨一般海水里轻轻沉下浮起的那只小船。
他的内力霸道,目力惊人,其实依然看不清楚那只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仿佛隔着这么远,就能看见船上那位老者,那顶笠帽,那络胡须。
天下四大宗师中,他只见过叶流云。
少年时一次,苏州城中一次,次次惊艳。叶流云是一个潇洒人,极其潇洒之人,今夜乘舟破浪执剑而来,气势未至,风采已令人无比心折。
此时范闲见着汪洋里的那艘船,想着那个飘然独立舟上,直冲大东山,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师,不由感慨万分,无来由在心中生出一丝敬仰。
小船看似极近,实则极远,便在一道天线的海边沐浴着月光,缓缓往这边行走着,似乎永远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范闲清楚……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所以这只将要定下无数人生死的小船,终究会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脚下,背着海岸线的那一面,猛然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虽是星星点点,但亮光足以传至山巅,可以想见那里的战场之上,像鬼魂一样冒出来的强大叛军,正在奋死冲击着两千禁军的防线,烧营时的火势已经大到了无法控制的步。
好在夏时雨水多,加上海风吹拂,山间湿气浓重。不虞这把火会直接将大东山烧成一根焦柱。将山上的所有人都烧死。
又有几声凄厉的号箭冲天而起,却只冲到了半山腰位置,便惨惨然。颓颓然无力坠下。就有如此时山脚下禁军防御线,已经后力难继,快要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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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小舟未至,强敌已杀至山脚,庆国皇帝一行人都背对着海面。站在山前的观景石栏之前,静默看着山脚下的动静。看着那些时燃时熄火,听着那些隐约可闻厮杀声。只是毕竟隔得太远,厮杀声传到山巅时,被风儿一吹。林梢一弄,竟变成了有些扭曲的节奏拍响。
没有杀意,至少山巅之上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氛围,相较而言,在大东山背后那面海上正缓缓飘来的那只小舟。带给人们的紧张情绪,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一应祭天官员早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随侍在沉默的皇帝陛下身后,各自心中无比震惊。无比恐惧。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
那位禁军副统领此时早已往山下冲去,准备拼死在第一线上。只是恐怕他尚未到时,那两千名禁军儿郎都已化作了黑夜中游魂。山林间的死尸。
范闲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心里不可自抑生出一丝震惊来——山脚下的这支军队究竟是从哪里来?为什么监察院在山东路的网络没有提前侦知任何风声?为何摆在崤山一带的五百黑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对方是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到了大东山的脚下?
而最令他震惊的是此时山脚下情势,看着火头的退后,听着厮杀声的起伏,从那些令箭中进行判断,他知道禁军已经抵挡不住了——两千禁军居然这么快就要溃败!
庆国以武力定鼎天下,虽然禁军常驻京都,从野战能力上来讲肯定不如定州军、征北大营那七路大军,可是自从大皇子调任禁军大统领后,从当初征西军里抽调了许多骨干将领,禁军的实力得到了有效补充,即便不是那些大军对手,但总不至于……这么快便溃败了。
范闲震惊之余,涌起一丝疑惑,来袭的军队究竟是谁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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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皇帝陛下站在石栏之边,看着山脚下方向,虽然很明显他看不清楚下面在发生什么,但也由范闲和洪老太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冷漠说道:“禁军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范闲眉头一皱,马上联想到了一月前沧州与燕京间那些古怪的沧州大捷,虽然他依然不清楚燕小乙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些兵士送到大东山的脚下,但既然敌人已经到了,此时再想这些纯粹是浪费时间。
“你是监察院的提司,一支军队千里奔袭,深入国境之内,该当何罪?”皇帝望着范闲微笑问道。
范闲苦笑一声,知道陛下是在开玩笑,只是此时山脚下情势如此凶险,他哪里又有开玩笑的心思,应道:“即便澹州北有密道,但监察院也应该收到风声,所以臣以为,院中有人在帮他。”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笑容里却多了一丝自嘲。
范闲说院中有问题,是坦诚,更是试探,他想试探山脚下那只如虎狼一般噬杀的精锐部队,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不是皇帝刻意放过来的。单看皇帝此时自信的表情与平静的姿态,范闲在内心深处
个推论,可是皇帝那个笑容显得很无奈……
“朕想知道,此时山下的具体情况。”皇帝忽然冷漠开口说道:“朕,不想做一个瞎子。”
皇帝当年亲自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不世战功,堪称大陆第一名将,只是近二十年未曾亲征,才让北齐抵抗蛮人的上杉虎渐渐掩没了君王军事方面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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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像今天晚上御驾被围的情况,皇帝如果能够亲自指挥禁军,想必山下的禁军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惨,只是……此时在夜山之中,纵有明月高悬,上山下山,终不是唱山歌一般快活。命令传递需要极长时间。更遑论亲自指挥。
所以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语气有些不善。
这少少的不善并没有让皇帝身边人怕要死。当此情形。皇帝陛下没有勃然大怒,砍了身边这些官员的脑袋。已经足够冷静了。
范闲缓缓低头,双手食指与无名指轻轻一触,搭了个意桥,在瞬息之间运起了全身霸道真气,催动着他体内与众人不同两个周天疾速循环起来。将自己的六识逼迫到了最清明境界之中。
一瞬间,他身上气势大盛。激得山巅上无由一阵风起,沙石微动!
守护在皇帝身边的虎卫们一惊,在这种敏感的时刻,纷纷做出了防备的动作。只有那位洪老太监依然半睡不醒模样,站在皇帝的身后。
片刻之后。范闲恭谨禀报道:“陛下,有些奇怪,对方似乎退兵了。”
听得此言,皇帝眉头也皱了起来。半晌之后幽幽说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竟敢意图将整座山封住,一个人也不放出去。燕小乙……好大的胃口!”
叛军势盛之时忽而暂退,给禁军些许喘息之机,山顶上官员包括范闲在内都有些迷惑。却只有皇帝很明晰判断出叛军的意图……给禁军重新收拢布阵的机会。怕的就是两边交战最后进入乱局,遗漏些许活口出这张大网。山下叛军……竟是准备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大东山,向四野的州郡报信!
“不可能。”范闲说道,他知道按照监察院流程,此时与禁军混编在一起的六处剑手,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内。觅机突出重围去通知东山路官府,急调州军及最近处的军队来援。
以监察院六处剑手在黑暗中行走的能力,纵使山脚下万骑齐至,在这样夜里,也不可能将这些剑手们全部杀死或是擒下,总会漏掉数人才是。
而就在此时,一个影子一样灰衣人,从那万级登天梯上飘然而起,此人的轻功绝佳,姿式却极为怪异,就像膝关节上安装了某个机簧似的,每每触,便轻轻弹起……虽然姿式不及绝代强者那般清妙,但胜在快速安静。
灰衣人尚未掠至山顶,夜空之中便已经绽起无数朵雪花,雪一般的刀花,潜伏在皇帝四周虎卫们擎出长刀,斩了过去,那一瞬间,竟是掩没了月儿光华。
灰衣人没有出手,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令牌在月光与刀光的照耀下十分明显,正是监察院腰牌。
姚太监一挥手,虎卫们回刀,却依然显出身形,将那名灰衣人围在正中,十几柄长刀所向,气势逼人。
范闲相信,就算是自己处在这十几柄长刀之间,也只有去逃命的份。但他朝着那个灰衣人走近了一步,脸上带着询问与忧虑的神情。
灰衣人正是监察院双翼之一王启年,范闲的绝对心腹,今日陡逢大变时,他在山脚下率领监察院众人布防,此时早已被震惊的不知如何形容,没有与范闲多说什么,直接在刀手们环峙之中,跪在了皇帝与范闲的面前,沉声说道:“叛军五千,持弩,全员皆是箭手……”
山巅上的众人同时间因为这个消息而安静了下来,首先这条消息证明了皇帝的判断,来袭的叛军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也只有燕小乙这种箭神,才能将自己所有的亲兵大营训练成千里挑一的神箭手。
箭程虽不比弩远,但却比弩机的速度更快,黑夜之中五千神箭手来袭,传说燕小乙的亲兵大营里全部是长弓手……难怪山脚下的禁军与监察院中人抵抗的如此吃力。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王启年,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王启年语气一窒,马上应道:“遇袭之时,臣便上山,未知眼下战况。”
皇帝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表现自己的不满意。遇袭至今时间极短,山上山下距离极远,除了那几枝令箭报警之外,王启年是第一个冲到山顶报讯的官员,看他惨白的脸色,便知道这极短时间内的上山冲刺,已经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精神内力。
“五千长弓手……”皇帝忽然冷笑了起来,“便想全歼两千禁军,小乙可没有这样的野望怀手段。真好奇此时在山脚下指挥的高人是谁。”
叛军封山。此时不攻,情势有些古怪。范闲望着王启年直接
“突出去没有?”
监察院行事依规程而行。上级有问。下属自然清楚问是什么,王启年面色微变,对范闲禀报道:“六处十七员。全死。”
范闲面色不变,问道:“确认?”
“确认……”王启年低头禀报道:“在山腰时曾经回头。西南方与西北方向两条安静路径上有遭遇战,有高手潜伏。”
范闲眼瞳微缩。心头痛了一下,强自压下愈来愈浓怒意与悲哀,六处向来行走于黑暗中,燕小乙亲兵大营中。哪里有这样习惯于刺杀剑手?能够在夜色中将自己属下全数杀死。证明那些刺客本身品级比六处剑手水准高上很多!
他接着深深看了王启年一眼。
王启年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是撑在上右手微微挪动了一下。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王十三郎还算安份,稍微放下了些心。回身望着皇帝,没有斟酌,直接平静说道:
“陛下。东夷城的人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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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句话,皇帝没有丝毫反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后。姚太监从石阶处走了回来,在皇帝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皇帝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
范闲此时才知道。第一枝警箭升起时。姚太监便已经安排虎卫着手突围传讯,然而此时得到回报,确认此次突围已经失败。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与强悍虎卫,两次趁夜突围。均以失败告终。东夷城究竟借给长公主多少高手?难道那个剑庐里生产出来的天下最多九品高手,今天……全部都汇聚到了大东山的脚下?
四顾剑来了没?
山顶夜风又起。远处海上那只小舟依然若远若近,山脚下厮杀之声渐息,月光照耀着山林,却拂不去山林间的黑暗,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的杀意,正等待着山巅上这些人。
皇帝忽然想到先前范闲运功那一幕,冷漠问道:“你的功夫愈发好了,去年的旧疾可有复发?”
范闲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问出如此不搭界的问题,应道:“没有复发过。”
“很好。”皇帝静静注视着月光下沧茫大,“那这件事情朕就安心交给你去做了。”
“滚!”皇帝阴沉抑怒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