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一百五十七章绝顶风光
隆庆皇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精明,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告捷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成能忘记对方,在车中他甚至认可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讨厌这个人。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判决司的下属们查询拜访过宁缺,只是查询拜访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料,无法修行,根本不成能成为他的敌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敌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爬山,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好比那位明显来自不成知之地的年轻僧人,好比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缄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道:“不要太过受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恍如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即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成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脸色,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认可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道:“身世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样身世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峻峭狭窄的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道:“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刚刚我不该等。”
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年夜而骄傲的人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
……
两名最后的爬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年夜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真个年夜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夹着棋枰,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箫,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他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布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年夜跳,赶紧拦阻,道:“六师兄,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失落,但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失落。”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道:“师兄,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着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颔首,暗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连结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圃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年夜,西陵神殿判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觑,如果不出意外,他即可能是我们的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判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圆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叶红鱼的时候,她才刚进判决司,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肯定比隆庆强年夜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绣花师姐微笑道。
二师兄脸色肃然道:“但凡名门年夜派,底蕴均自不凡,虽那些手段难入我之眼,虽较诸我书院自然有若尘埃,但行走世间也足够了。”
树下诸人纷繁赞叹迎合,各自心里却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树下的是年夜师兄,他决然不会出如此骄傲自恋的评价,只会极诚笃地址评一番西陵道法的优劣。
“没有想到能够追上隆庆皇子脚步,一同进行最后考试的人居然是那个叫宁缺的家伙。”
树下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陈皮皮。
陈皮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师兄师姐们,们又看我是做甚?”
绣花师姐微笑道:“那不是朋友吗?”
陈皮皮摸了摸脑袋,困惑道:“我真没想到宁缺能走到山顶,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个反常一样,并且他修练起来是真可以不吃饭的,所以最开始那截山道应该拦不住他,并且他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若要过柴门,也有几分可能,可我真没有想到,居然连山雾都没体例拦住他,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问道:“那个叫宁缺的,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皮皮回答道:“不惑。”
树下一片轻呼,提问那人不成思议道:“隆庆皇子已经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所以他能走到石下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那个才是不惑境界,是怎么上来的?”
二师兄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训斥道:“空话,自然是走上来的。”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空话,只不过他是二师兄,当夫子和年夜师兄去国游历之时,书院后山便以他为尊,树下的师弟师妹们自然无人去质疑他的法。
二师兄眉梢微挑道:“夫子教了们几多年了,连这种事情都还想不明白,世间哪有完全确定之规则?若一应规则皆已注定,那我们还修行求索做什么?若一应规则都无法改变,那我们还吃饭喝水做什么?何不自行从崖那边跳下去?”
树下诸人顿生凛然之感,知道师兄是在正式教诲自己,肃然聆听。
“宁缺虽然才不惑,但谁告诉不惑就不克不及登到山顶?如果只有洞玄上境,像隆庆那样只差一步到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顶,才能进入二层楼,那何必还要考试?”
二师兄神情冷淡道:“不惑就不克不及爬山?先前我就对们过,想昔时年夜师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几多遍,又有哪次他半道就滚下去了?”
有人犹豫道:“师兄的虽然不错,但拿宁缺和年夜师兄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二师兄望向崖畔那颗巨石,缄默很长时间后淡然道:“如果宁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年夜师兄之后第二个以不惑之身成功走完后山全程的家伙,为何不克不及相提并论?”
听着这话,山顶年夜青树四周一片缄默恬静,只能隐约听到陈皮皮喃喃不甘心的话语:“就算他能登顶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本天才更天才?”
“其实如果让宁缺当师弟也不错。”绣花师姐望着陈皮皮胖乎乎像年夜白馒头的脸蛋儿,笑眯眯道:“虽然捏起来手感肯定不如皮皮好,但他脸上有酒窝,真的好可爱。”
陈皮皮下意识里打了个寒颤,赶紧退到二师兄背后,探出头来喊道:“七师姐,不要想的太美,这最后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赌隆庆肯定先爬上去。”
绣花师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是隆庆先爬上去,不得失望的年夜哭一场?”
陈皮皮嘿嘿笑了两声。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试了境界,雾里又看了本意天良,最后这颗顽石,看的不过是选择罢了,无论对隆庆还是对宁缺而言,难度都不会太年夜。”
二师兄缓声道:“正因为难度不年夜,终究较量的还是决断力,隆庆他终年在神殿判决司那坛污水里浸泡,杀起妇孺来都面不改色,年夜概应该还是他做选择的速”
一阵山风微拂而过,年夜青树梢顶簌簌作响,长草渐伏,崖畔脚下的银色夜云一片扰动。
站在远处崖畔的余帘回头望向云海,眉尖微微蹙起。
年夜青树下二师兄霍然站起身来,神情骤然间变得极其凝重,静静看着崖畔那颗巨石,缄默很长时间后喃喃道:“好强的浩然剑意……是老师把最后一关改了吗?”
……
……
“怎么又是?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死的有多惨?安心吧,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酿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不让路?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能不克不及换个时间?”
宁缺看着面前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克不及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归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好比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归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脸色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脸色的脸,面无脸色道:“们终于来了?”
……
……
隆庆皇子很是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他最心爱的女人正颠仆在一丛花树下,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看着她最心爱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而他却不克不及看她,他必须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经骄傲地想着,除昊天,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惧,然而此刻看着身前这个沐浴在圣洁神辉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鲜红的随风飘红的蓬年夜衣袂,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掩去对这个女人的恐惧。
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道:“隆庆,听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缄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是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缄默地站在女子身后,恍如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恍如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恬静看着心爱的男人,恍如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垂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呈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
……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缄默了很长时间后道:“原来连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我是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那就是因为们没有呈现。”
他把背上那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但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站立的处所,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酿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布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只是面无脸色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缄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们的关系?”
然后他垂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道:“那时候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年夜,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就像我们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酿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脸色。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产生过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固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荒原上呈现了一个高年夜男子,花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
这不是宁缺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年夜男子,他走了过去,想要看到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对方的正脸,事实个他甚至根本都没有感觉到对方转动过身体。当他围着高年夜男子转圈的时候,老管事和儿时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转圈,这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年夜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据整个夜穹的黑暗,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宁缺抬头望去,道:“我看到了。”
高年夜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年夜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
……
“为什么要杀心爱的女人呢?”
“因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的话就是正道吗?”
“是的,因为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庆皇子行走在圣洁的神辉之中,跟随着那个穿戴红裙的女子亦步亦趋,在过往的这段漫长岁月里,他跟着她杀死了很多人,随着那些生命的离去,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平静,不再是以往那种概况上的若无其事,而是做到了极致的冷静。
神辉中那位红裙女子忽然转过身来,平静道:“如果昊天应该杀死我,会怎么选择?”
隆庆皇子对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惧,对那个永远缄默站在她身后的木剑男子更是恐惧到了极点,然而听到这番话后,他只是缄默思考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便举起手中的剑刺了过去。
剑尖贯穿了红裙女子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
红裙女子赞赏望着他,道:“隆庆,现在的心真的变得很是强年夜了。”
隆庆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个透明的洞,面无脸色道:“看,我已经我没有心了。”
……
……
荒原上,高年夜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年夜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道:“您看,我就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年夜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好比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年夜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克不及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