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仔细回想,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儿的时候,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句问话:“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
“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我脱口而出。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一个身影从城墙上飘然而下,借力道旁垂柳,轻轻落地。草履葛袍,头戴纶巾。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谢灵运的名诗,所幸当年背过,烂熟在肚里的东西,不那么容易淡忘,虽然流离经年。
长者看我不再打算逃跑,也缓下脚步,支好拐杖,只静静近身坐在一旁,不顾我肮脏邋遢的模样,从怀里摸出一块藜麦糠糠,顺便从腰间解下酒壶,一同伸手递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犹豫地看着他,确定他不动不摇,是真心赠我,不是戏弄后,才搓了搓脏手,忙拱手还了一礼,摊手接过食物。
几天没吃上一点正经东西的饥饿感,让我本能的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藜子麦的清香瞬间在口中绽放,米酒的甘甜醇凉透人心脾。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不知为何,答完这句的我,竟不禁热泪盈眶。
“我知道,家道中落后,你吃了不少苦……”长者并不看我,只双目望着远方,山远起伏如雾,林近茂密似织。“打听你的所在,花了不少时间功夫……”
“您知道我?”我捂着嘴防止食物喷出,好东西千万不能浪费,满脸疑惑扭头看着面前这位陌生人。“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呵呵呵……”他并不看我,只是坦诚的轻笑。“名字早已舍弃,你可以唤我称号:鬼谷子。”
“先生可是……”我竟一时忘记了原本想好的话语。
“一个人生活太过孤单寂寥,正好我缺个徒弟帮我打理菜园庭院。”他向我伸出了右手。“要不要同我一道,回清溪鬼谷?”
风起。
发丝共柳枝扬起。
当时的我,是如何回答的?依稀已记不清晰。
我只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
地平一线,云淡天高。
————
快乐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四季轮转仿佛一晃而过。
在清溪鬼谷我尝饱览古代典籍,以及那些古老的神话和传说。
北冥巨鲲和幻兽白泽,没有头颅依然挥舞干戈的刑天;
为了各自的理想,在不周山下大战的颛顼与共工;
仁爱礼信、民贵君轻的儒学和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的墨家;
还有欧冶子的锻造技法,和公输一族的霸道机关。
还有那璨如星斗的伟大先人和精彩纷呈的历史故事。
横扫六合、开疆扩土的皇帝,打通河西、封狼居胥的军神;
以少胜多、隔岸观火的儒将,经天纬地、算无遗策的谋士。
但,显而易见,我并不位列其中。
师父曾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登上历史舞台的时机。”
但那时的我,其实并不渴望能够位列英灵其间。
我不渴望在攀比中胜过别人,也不渴望上天赐予我超凡天赋。
相比起那些曾经的伟人,我只希望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现在这样,千天如一日,永远留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美丽的鬼谷中,劳作、休息、收获、贮藏、易市、交通、读书、弹琴、品酒、钓鱼……
和师父,和师弟一起,在春天的桃树下一醉方休,任由花瓣坠落在杯中;在夏天的溪上泛舟,钓起肥美鲜嫩的鲈鱼;在金秋的山崖上,弹琴舞剑投壶打草;在冬日暖阳后,一起蜷缩在炉火旁,听师父讲述曾经爱恨奋斗过的古人的故事……
要是能永远这样,那该有多好。
永远陪在彼此身边,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这些,简简单单,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天选之人、也不是什么盖世英雄。
我的能力,中人之资,我的相貌,平平无奇。
所以,清溪鬼谷在我心中,是永远的家,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可在风雪夜的龙门渡口,“指极星”却将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都毫不留情的夺走了。
明明我想要的,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一切,却在转瞬间,就不费吹灰之力的,烟消云散了……
师弟要回谷中安葬师父,我何尝不想?
可每当我想到:从此以后,每年桃花盛开时,却只有我们师兄弟两人,寥落的坐在树下举杯解愁的情景时,我的愤怒,就像是黄河决口般,无法遏制,就像是九天星落般,难以停止。
“指极星”!
从那天起,我就暗自对天发誓:我发誓!我要将“指极星”连根拔起!我发誓哪怕身形俱灭,也绝不收手!我发誓消灭一切与之关联的东西,哪怕是这个世界,我都要彻底破坏!
为了摧毁“指极星”,我不惜献祭了百年门阀卢氏一族,和裴家达成交易;我不惜借斛律光之手射杀了无辜的卢府千金;我不惜让杨光隐姓埋名、戴上面具;我不惜游说元子攸暗杀特使,抢夺密诏;我甚至不惜借胡太后之手,毒杀皇帝。
在所不惜!
也许,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但,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确保斩草除根、彻底的将其瓦解。
哪怕是牺牲了自己。
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乌鸦仿佛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抬头望见前方大殿上空,升起了无数祭奠的宫灯,在一片悲戚的哭声中,坚定的前进。
当初的美好,我从未忘怀。或许,等一切都结束,还能回到那个熟悉的家里,继续过上平静的生活吧……
师父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登上历史舞台的时机。”
而我的时机,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