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话的是周局,说是已经到了饭店楼下,询问具体是哪个包房。巴特尔正要讲出口,端坐在座位上低头玩手机的嫂子冷不丁的大声命令道:“主客到了还不赶紧下去接去!”“欸!”巴特尔应声回答,听起来更像是家中的奴仆。
虽然对别人家的家事既无法真正了解也不应该互加猜测评论乃至插手涉足其间,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印象中,嫂子不应该是这么刻薄的人啊——曾经在小城的时候,一提到嫂子,巴特尔脸上洋溢的都是灿烂的笑容,而不是如今愁苦落寞的眼神……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自告奋勇道。比起在沉闷的屋里煎熬,我更愿意出去走走。不顾巴特尔的劝阻,我执意跟他一起下了楼。
追逐着巴特尔寂寞的背影,我犹豫再三,还是闭上了半开的嘴巴,把心中关于他家中隐私的万千疑惑吞回了肚子里。就算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嫂子对你有些冷淡是吧,你别怪她,她并不是针对你——”身前的巴特尔并没有回头,但是这话确实是对我说的。按照她的说法,在我到来之前,嫂子就对老秦和心姐表现出了不太友善的信号,并且当面说了些绝对不应该在待客时说出的措辞——尽管没有具体描绘,但是我大概也猜到了,不然与巴特尔关系比我还要密切的心姐和老秦,不会如此冷漠,面对几个月没见的老朋友,宁可板着脸低头无语,鼓捣平时都很少使唤的手机,也不愿意和好朋友的家人交流,起码我所认识的小城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么做。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好。只能发出如同丢失了猎物的傻狗一般的愚笨叫唤,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勉强作为回应。
巴特尔并没有接着说下去,知道眼看就要来到楼下见到周局之前,他放缓了脚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都怪我。”在楼梯上其他顾客察觉到异样之前,重新挺直身板,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下楼去,迎接正在向服务员询问的周局。留下我站在原地,心情复杂……
因为这顿饭是巴特尔一家为了答谢周局帮忙找人为自己的孩子办理入学的事情所准备的答谢宴,所以虽然作为主客的周局姗姗来迟,作为下级和答谢方的我和巴特尔也不敢有怨言——更何况平易近人的周局不断向我们致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周局上了楼,来到了包间。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来晚了——”
“周姐!”心姐和老秦收起手机,连忙起身打招呼。没等周局回复,嫂子也站了起来,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嘴张的像要咬人似的,先声夺人,大声道:“哎呀,周局长啊,您可算是来了!就等您这位主人呢!——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可要去找你了!……”因为之后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并咩有记忆太深,只知道殷勤谄媚的嫂子在面对位高权重的周局时,说了无数估计包括她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奉承话——虽然听不下去,没有人有资格去打断,包括巴特尔,曾经心直口快的蒙古汉子心虚的满头大汗,也只得低眉顺眼,攥拳无声的呆站在那里。
“儿子别玩手机了,快起来跟恩人周姐(刚刚套近乎时装作无意间改变的称呼)问好,说‘周姨好’!”嫂子推了下身边从我见到的第一眼就开始坐在那里默默地玩手机的儿子,吩咐道。
本以为他会像现今大多数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因为打扰到了自己玩手机而暴怒破口大骂乃至六亲不认做出危险的举动,没想到巴特尔的儿子在听到母亲的命令后,就乖巧地放下了在他小女孩一般娇小的手中略显沉重庞大的手机——脸上毫无留念之色,与之前沉溺手机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不管是拿起还是放下手机对于他来说都是程式化的动作,仿佛接受走步训练的新兵——男孩站起身,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按照母亲的指示朝周局机械地鞠躬问好。“周姨好!”无论是语气声调还是用词都像是从母亲刚才的话里拷贝过来的。看着这个被压抑了个人感情的作为强势母亲的提线木偶的孩子,我不禁心生几分同情,为之前对他的错误评价感到羞愧。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只是年纪太小,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想法,何为他人强加的命令。可怜的不仅是孩子,作为母亲的嫂子也很可怜,居然认为需要以这样严格的方式来管束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且目前为止,似乎成效显着,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孩子好,是对的,并沾沾自喜,像溜家里养的好看的宠物一般,牵着无形的绳索带出家在外人面前显摆,毫无反思之心。这种“泯灭人性”的做法——是的,无论理由如何,无论身份是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望子成龙也是一样)剥夺他人自由都是错误的——早晚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就像1991年的苏联。孩子早晚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调和好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只是一味强迫紧逼,这颗定时炸弹将会迅速爆炸,形成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受伤的不仅是孩子和母亲,作为父亲的巴特尔也责无旁贷……然而,在今天看来,背上几头肥羊都不会哈腰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巴特尔,被嫂子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即使意识到了家中关系的畸形趋势,也无力改变的样子,我只能在心里长吁短叹,无能为力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