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过,你究竟杀过多少人,而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无辜受戮的么?”
当这个声音在林玉澄心中响起时,他微微一怔,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碧血虞泉玉的噩梦为何有此一问。
——如他这等修行有成的修士,不说个个心狠手辣,那也都早已有了自己的道,过往因果皆在天劫之下结清,如何会因此动摇心境,更甚至道心崩塌呢?
但仿佛是听见了他的不以为意,那个阴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还带着几分夜枭鸣叫般嘶哑压抑的笑意,“快意恩仇、替天行道、人先犯我……想要找理由杀人,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万物生于天地,自由无拘;万物生于天地,却也无不在枷锁之中……”
林玉澄静静听着,他不知对方绕来绕去究竟是想说什么,只是莫名心中便升起些许寒意——或许是噩梦的影响吧。
“天行有常,万物杀戮于它而言无对亦无错,偏偏你们这些万物之灵,无情却又多情,竟会因此画地为牢。”
林玉澄冷冷道:“人既有心,自然有情,无情多情,本是一体;爱恨悲欢,亦出一心。人心画地为牢,不过是空长年岁不长心智之人作茧自缚,如此愚者岂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堂堂幽族少主,山海界数得上的年轻翘楚,若心境有缺,早不知道死在哪重天劫之下了好么!
“甚好,你既信誓旦旦,但愿往后莫要成为你最鄙夷之人……”那声音丝毫未曾动怒,甚至似乎愈发愉悦起来,“你觉得你过往岁月无违原则,无愧于心,那便一一看看吧。”
黑暗渐渐散去,林玉澄眨眨眼,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一个破旧的屋子之中,身体也变得病弱而沉重,只清醒的这短短片刻,便感觉眼前一阵发昏,根本爬不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咳嗽,难受至极。
不过他好歹也是经历诸多磨难的修士,这点病痛还打不倒他。
下意识地,林玉澄便想用上修士的呼吸吐纳之法缓解病痛,可正要施为,却发现关于术法神通的记忆变得无比模糊,究竟是怎么做来着……?
在他愣神的时候,半掩着的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瘦弱的女童端着一碗药进屋走到床前,见他睁眼看来,忙道:“阿爷,药煎好了,我扶您起来喝……”
阿爷?
林玉澄猜测自己应是附身在了这女童的阿爷身上,却因不知碧血虞泉玉究竟有何阴谋只能按兵不动,被女童扶起,接过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碗便要喝药。
却在此时,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伴随着恐怖的巨响,这座简陋至极的屋子在摇晃中轰然倒塌,将不是一家两口埋在屋下,房梁正好砸在他和那女童腿上。
女童惊恐而痛苦地惨叫,而林玉澄立刻便感觉出来——他的腿断了。
震动还未停歇,隐约能听见外面传来更多轰隆巨响,似是山石滚落砸在地面上,夹在其中的是许许多多哀嚎……
“地震……”林玉澄已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碧血虞泉玉难道是要我来体验凡人面对天地的无力?还是……”
不论如何,此时的他确实是毫无反抗之力。
“阿爷……我好痛……”女童痛晕过去又清醒,声音虚弱无力,带着哭腔。
林玉澄听见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看见女童努力活动想要抓住身边唯一一个亲人,却如何也抓不住的样子——他们中间还有着无数残砖碎瓦。
“别哭。”他略有不忍,干巴巴地安慰一句。
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梦,难有真情实感;对女童而言,这却是真正的人生,她小声呜咽着,“阿爷,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林玉澄没说话,他实在不会安慰这种脆弱得一指头就能戳死的凡人小孩儿。
孰料,他的沉默却给了女童错误的暗示,她惊惶地大叫:“阿爷,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不要丢下我!呜呜……阿爷不要死……”
林玉澄只能连忙应道:“阿爷没事,你别哭,我们要保留气力,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女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希望:“真的吗?是城里的仙人吗?”
林玉澄不知前情,但对修士去解救凡间灾厄之事也不陌生,便肯定了她的猜测,“是啊,他们会救我们出去,我们的伤也会被治好的。”
但其实他心中早已知道,这是个噩梦,梦里不会发生什么美好的事情……
被埋在废墟里的人并不一定会立刻死去,此时的林玉澄就是这样,说来奇怪,他这具身体明明又老又病,却偏偏在黑暗与痛苦之中坚持了整整五日。
“阿爷……仙人没有来。”女童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没来,我就要死了。”
林玉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无法以对待修士的冷酷心性对待一个脆弱的凡人,却也看不上她,才会在一开始敷衍又给对方希望;如今意识到这错误的希望反而给人带来了更深的绝望,他不知所措。
直到那女童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恍惚听见了死亡的脚步声。
然而却也是在这弥留之际,林玉澄脱离了这具身体,神魂飘荡至一处地宫之中。
见到了熟悉的景象,他浑身一震,一直压在心中的那个猜想已然成真——他在一片狼藉的地宫之中看见了自己,曾经的自己。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有一次意外进入一处地宫遗迹,与人争夺一个大修士的传承,在地宫之中大打出手,最终还是他赢了,带走了传承。
林玉澄从未想过,当初那一场修士生涯之中再普通不过的战斗,对某些人而言却是无法抵御的天灾。
——他怎么想得到呢?他并不恶毒,但高高在上多年,他的眼中也从来没有凡人的存在啊。
“这或许是假的,是碧血虞泉玉故意制造的幻境,我其实并没有……”
但这个念头光是想想,林玉澄也想不下去了。
细数过往,他经历过多少次战斗,而在战斗之时,他确实从不曾考虑过这样的战斗会对附近的生灵造成怎样的伤害——或许这一次是假的,但总有一次是真的。
然而在他心中,又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人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弱小的生灵无法保护自己免于受难,难道是我的错吗?”
是啊,难道是我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