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天青峰的后山古松岭,几座坟茔静静的矗立在月色之下。松影重重叠叠在夜风之中相互推诿着,而两个素帐内的人们因为连日来赶路的疲乏、此刻早已熟睡。三年的守灵之期,这才过了半年而已,整个九华山的人如今都住在这两个帐篷之内,至于平日里的吃喝皆是由七星阁内的侍童们前来照应的,这些原本都是侍奉老阁主欧广元的庖厨和侍童,如今也是顶着悲恸来为众人操办这些事务。
两顶帐篷之内,右边皆是女眷。以灵姬为首,其下三位弟子和江岚江雪二人一起,这些时日以来晚辈们都习惯了以师叔来称呼灵姬,一开始灵机心内也觉有愧于七星阁,故而不愿接受,可是这些个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喊得亲近,到了也就很自然的回应着。内心充满懊悔的老妇人,现如今竟慢慢成了九华山的主心骨。这也许就是故人常言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吧。另一边,自然就是唐轩、任正几人了,前些日子里几人总是忍受不了关勇那如雷霆般的鼾声,但又不忍叫醒他故而没少受罪。可如今关勇依旧鼾声如雷,而那几个却也睡的深沉,冲天响动两耳不闻。
夜半十分,突然刮起的秋风惊扰了整个松林的幽梦,素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大有拔地而起之势,好在众人搭建之时也都用心加固,不然还真有可能睡着睡着便处在了露天地里了。灵姬半躺起身,借着微微烛光仔细打量着旁边的孩子们,此刻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完全就是一个母亲看待自家孩子时的那般慈爱,想着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执迷不悟、辜负了多少可以洋溢笑容的时光,这一刻她的内心很温暖也很知足。秋雨说下就下,风倒是莫名的小了些许。阵阵松涛伴着穿林打叶的声音犹如秋夜的低吟浅唱,冰冷而又满是忧伤,好在睡梦之中的人们依旧沉睡着。本就是个伤心之地,秋雨又何须再添愁绪?上天总是这样,在你最窘迫或者伤心的时候,再给你当头一盆冷水,也好借此看看每个人的极限到底是什么样子。
冰冷的墓碑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衣袍之中的人。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浇透,也没在意地上的泥泞,就那么笔直的跪在了萧煜的坟冢前边。从头到尾也没有一句悲伤的话语,只探出双手用力的抚在墓碑之上,好似要极力从冰冷之中感受那一丝记忆里的温度,可是结果却又怎会遂他心意?原本布满黑色雾气的双眼这会隐隐有着一丝丝白气在其中游离,没有人能感受到此刻黑袍人心内的痛苦和挣扎。不错,他就是消失已久的魔灵,而此刻就冲着他眼中游离的几丝白气,体内被封锁的记忆和神志愣是被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破开了一丝微弱的痕迹,也正是这一道微弱的痕迹,才有了今夜的这一幕魔灵跪坟!
章昭,这个从心底里浮现而出的名字,陌生而又熟悉。满腹情感的他却将仅有的思绪都用来缅怀自己的恩师,可能他都叫不出来名字,但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面容却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里。魔灵眼眶之中两行灰黑色的浊泪奔涌而下,混合着秋夜的雨水一起祭奠记忆里那个儒雅老人的在天之灵。
“师兄?”一道女子的声音猛然响起,仍然跪拜在地的魔灵身形猛然一震,此刻的他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应声,依旧那般跪在那里,眼中的白气一时变的纷乱起来。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
“师兄!师兄,我是师妹、我是江岚呀!”女子的声音猛然变的颤抖而又激动起来,与此同时两顶素帐之内灵姬、江雪和唐轩任正几人也都一并闻声而来。
“章师兄?”唐轩不可思议的面容之上满是震惊之色。
“魔灵?”秋水一见此人,脱口而出。但话刚出口,顿时感觉到几道目光夹杂着些许怒意看向自己,于是急忙开口解释道:“抱歉,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请诸位勿怪!”好在这些天的相处,江岚几人也都清楚她的性情,故而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师兄!你好了吗?”木讷而又浑厚的声音再一次撞击在魔灵的心里,而后他双手离开墓碑、缓缓站起身来。魔灵伸手抹去了连接在黑色袍服之上的帽子,随即转过身来。一道电闪雷鸣、恰巧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划破天际,那一张紧绷着的冰冷脸庞格外清楚的映在了每个人的眼中,江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复杂的情感,一个箭步上前将魔灵紧紧抱在怀中,此举着实让唐轩心里替她起急,一抖手龙纹刀已出鞘三分,唐轩双眼紧紧盯着魔灵,若是他敢伤害江岚半分,唐轩不介意以魔灵之血来试新到手龙纹刀的刀锋。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致,漫天的秋雨在此刻也好似两耳不闻。夜色之中许多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个依旧直挺挺站在原地、任凭一女子在其怀中哽咽、哭泣的魔灵,以前的他身手中人的喜欢,而现在除了可怕之外又有谁会对他再多一丝柔情?不是不愿,心存顾忌罢了。以前的任慧不惜以命唤他醒来,现在这份情义虽然变得陌生,但魔灵的心里终究还是有所触动了。
“勿动...为安!”魔灵紧闭的双唇终究还是吐出了四个字。接着他也顾不上依旧哭泣的江岚,往前几步一把握住另一块石碑。众人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只隐约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的颤抖,莫不是真心之人怎会如此伤心动容?
“他恢复意识了吗?”唐轩喃喃道
“我看不像,他应该只是一时觉醒了一点记忆而已,不然不会这般冰冷。”任正应声道
“这么说来,师兄还有完全觉醒的希望?”江雪忍不住一丝欣喜的疑问道。
“或许吧,料想也不会容易的!”任正再言道。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全力将师兄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江岚梨花带雨的容颜之上瞬间浮起了一抹无比坚定的神色,师兄于她而言不单只是师兄这么简单,以前的章昭、更是七星阁未来的传承人、是上到老阁主、下到师兄弟们一致默认的九华山以后的掌舵之人。而如今这般局面,可真是造化弄人。
“小师弟...去找!”魔灵再次开口说话间,众人只听见砰的一声,衣冠冢的墓碑生生被魔灵斜着捏碎了一多半,紧接着风声疾起,那道在人们心中依旧高大温厚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那斜着的小半块碑文和一众陷入惊愕之中的男男女女。
“师兄、大师兄!”江岚最先反应过来,一声呼唤、众人也都急忙回过神来四处找寻,可到了这会哪里还有半点魔灵的影子,至此众位师兄弟的内心一个个都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杂陈难语。
“师姐!”关勇杵着大棍,用手点指衣冠冢前的半截墓碑抬头看着江岚大声呼唤道。江岚闻声看去,顿时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久久不语。唐轩走上前来,轻轻推了推江岚的肩膀小声关怀道:“你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在回想方才师兄临走前好像说了句小师弟?”江岚疑惑不解。
“是,我听得清楚,他是说了句:小师弟,去找!”一直未曾开口的夏琳此时正一脸认真的对众人肯定道。这个心志坚定的女子、依旧是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故而她的话语众人无人质疑。
“如此说来,成儿可能还活着?”唐轩面色一喜,忍不住的出声询问着。
“听夏琳师妹所言,应该是这个意思。可是连洪家主都无法确认的事,师兄又是如何知道的?”江岚仔细思量一番,这才对众人缓缓开口言语道。
“宁可信其有吧,毕竟没有什么比已经失去小师弟更让人难过的了。”江雪补充道。
“相信如今七星阁巨变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若是燕兄弟还活着,听到此消息早也便回来九华山了,所以应该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系命丧九关之内,另一个就是他还活着,只不过远离江湖,还不曾听闻此噩耗,故而尚无音信。所以我们也不用费心的去江湖之中大海捞针,毕竟孝期在身,两年多的时间我们足可以等他现身。”任正心念一转,对众人坦言道。
“任贤侄所言极是,故此老妇以为你们尽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其他的得失,相信上苍自有安排!”灵姬听着孩子们的言语交流,终于开口宽慰着大家。
“如今看来,我们好像也并不能为了他的归来而多做些什么了!”唐轩叹息一声,言语之中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几分失落的声色。江岚闻言轻轻上前搀着他的胳膊,一个满是情意的眼神安慰着这个伤心的男子。秋夜的雨依旧不曾停歇,此刻帐内的这群人已然重新换好了素服聚坐在一起,虽是三更时分人们却都毫无睡意。无论在场的、离开的,又有谁不是自己心中记挂的人呢?
从漫无边际的荒漠到后来放眼看去的零星绿意,再到现在四处可见的树木水草,虽说偶有枯黄衰落之意,但绝大多数依旧充满着浓浓的墨绿之色,冲着这片天地展示着自己内心的不屈。远处二人一路踏过这片草地相继走来,在前一人背负星辰剑、衣衫破旧单步履坚定,身形直挺,双眼之中似有朗星藏于其内;另一人虽然衣衫完整、可也早就难掩其脏乱,再看其人身形消瘦、步伐扭曲,大有再不停下来便随时会一头栽倒在地之势,两眼无神全身上下疲态尽显,可奇怪的是只要前边之人脚步不停,自己哪怕走的艰难、纵然趴下了,也会紧咬牙关再爬起来紧追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路之上大多如此,每逢停下休息,二人对此却丝毫不提及,可是即便会拉开距离,最终还是会歇在一处,这已然成了二人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佳酿今日里就剩此一壶。要是省着喝、喝一半解不了乏也不能过酒瘾,可若是都喝了,这明后天要是勾起了馋虫可怎么办呐!”背负星辰的男子顺势躺在地上,手里捧着最后一葫芦美酒仰天慨叹,面色之上有说不出的纠结和贪婪之色,一脸故作忧伤的表情,煞是惹人心生厌烦。
“给我、给我喝两口!”后方男子终于是再一次的追赶上了他的步伐,踉跄的走到他的身边身子一软即刻瘫倒在地,倒地的瞬间他用尽了最后几分气力,长臂一挥想要夺过酒来大灌几口,可是那个人的狡黠岂是他想要就能得到的。无奈之时只好忍着胸口处剧烈的起伏尽可能的大声冲他喊喝着。
“给给给!”那人好似不耐烦的随手甩过葫芦,面容之上竟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接过酒葫芦,瘦弱的男子仰起头拔出塞子就往嘴里灌,可是刚喝下第一口,竟立刻俯身将其吐掉,同时还不忘回过身来痛骂那小子几声,境遇至此,也顾不得什么师徒礼节了,心里能出口气他就知足。
“什么破徒弟呀这是?一路之上我屡次救你出水火,不落好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敢如此漫骂师父,这都先可以不提,我就问你,是谁给你的脸让你问师父来讨这最后一点酒喝的?你长本事了是吧?”年轻男子自称师父,一脸老气横秋的对着瘦高个子责问道。
“你还好意思说!除了那次误入狼群你救我之外,之后的流沙、蚁群,哪一次不是你故意引我前去、将我陷于彀中,最后还舔着脸大义凛然的冒充英雄,我李知恩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要脸的狗屁英雄的!”瘦高个子正是李知恩,此时他正将自己满腹的怨气和怒火一起朝着身边年轻男子怒喷而去,年轻男子似乎并不生气,伴着他的骂声大口的喝着酒,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前边有水流,你去抓几条鱼来我留你半壶酒!”坐起身形,男子对李知恩激励地说着。
“哼,不去!你的话永远只是听听就得,你要是真有那心,这就让我喝上两口,喝完后我自会摸鱼来烤给你吃。”知恩言罢将双手叠放于脑后,同时还故意将头转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哎,终究是师父难当,给你吧!”年轻男子大手一挥,酒葫芦直接飞向知恩的脑袋方向,直吓得他赶忙起身用手接住。知恩两眼依旧紧紧盯着男子,他看也没看直接熟练的拔下酒塞,放到嘴边轻试了一小口,随即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了看手中的葫芦、又看了看年轻男子,满足的笑意毫不遮掩,仰起头咕咚咕咚痛饮起来,等喝了几大口之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将酒壶系在腰间,整个身体舒展了一番之后,这才起身前往不远处的水泊地抓鱼去了,临行不远也没回头却大声的喊了句:“多谢了!”闻言年轻男子莞尔一笑,又接着躺下身子,闭目养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