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一
目光所及,好像一切都随着天气凉了下来……屋里的两只龙虾如果不是因为气温的关系,那么就是因为一年来的打斗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垂着一对大螯,弓着腰,长须偶尔挑动一下。有时它们虽然还会把大螯架到一起,却不再动作——彼此都在硬撑。丽丽长时间地沉默。平时让它这样安稳是很难的。我喜欢它这副乖孩子的模样: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爪子和两臂之间有一道令人入『迷』的深纹。我按一下它的胖爪,它就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困『惑』的眼睛。它正像人一样思念,思念远方的行人?他们出发时选择了一个冬天,那么归来呢?
从庄家回来后,我告诉梅子:挽留失败了。她立刻沉下脸,许久才说:“是啊,只要跑了,只要生了那样的一颗心,就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想一个既遥远又切近的旅途,想许艮那样的独行者——我多次看到原野上那些背着背囊、全身乌黑、两眼凄怆的汉子。他们都是一个人在走。是的,独行者往往是流浪汉中的精华,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一些货真价实的人物。我渴望听到许艮的消息。从许老身上我进一步明白:他们不仅在浪迹的时刻,即便在出发之前也是独身一人。或许那种朝夕相处仅仅是一种表象,是临时迁就的结果,是软弱与费解,是不足以道人的幸福和其他——最终的结局是,属于他的那个宿命般的时刻一到,一条苍茫无尽的长路就在眼前铺开……他们谈论着九月的恐怖谈论一个期待和一个归宿当上天降下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挥洒碾碎的时光野地的平民开始收集柴草像鼹鼠收集一粒粒食物长河上那支冰封的桅杆正翘首遥望一个人的独行……
一阵敲门声伴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么怪异的声音啊,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是莉莉和埃诺德,两个人笑『吟』『吟』地挤进来,进门后挽在一起的手仍然不愿松开。丽丽狂吠起来——而它在平时从不这样,它几乎对任何人都友好。我劝止了丽丽。我对他们说:“请坐吧。”可是莉莉仍然挽住了埃诺德的胳膊。他这会儿戴上了中国老式小圆框眼镜,鼻子那儿好像受了点轻伤。他用板板的外国腔叫着我,我的名字从他的口腔里挣扎出来,一下变得擦痕累累。
我给他们倒茶。莉莉接过茶吹一吹。满屋里都是一种低劣的香水味。这个常常吹嘘鱼子酱和泡泡浴的姑娘,周身涂满了劣质香水。我这时才为余泽感到庆幸,庆幸一次合情合理的丢失。莉莉开始说明来意:他们要结婚了,这一次是来报喜兼告别的——婚后埃诺德就要结束学业,领她到大洋彼岸去了。我随口说:“嗯。领走了好。”
莉莉戳一下埃诺德,“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国呢!”
她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内心里开始检点自己是否有点褊狭——我发现自己主要是为那个不言不语的余泽而愤慨。是的,我在替那个旅途上的朋友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这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伤害。那种关于『性』的现代开放理论在我这儿不通,我宁可做一个第三世界固执的老赶,宁可朝拜孔子。埃诺德起劲儿地说着中国俚语,莉莉则不停地“皮袍、皮袍”,像那个李贵字一样。
二
这是第一次铺上银霜的日子:一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层,匀细之屑需要仔细辨认……也许就是它预示了小小的异常——谁想得到这一天对我和朋友是如此重要呢?一大早吴敏就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吕擎他们回来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
“昨天,昨天才……”吴敏喜不自禁地摇头,“他们现在都在我们家躺着呢。三个人把背囊一放就好好睡了一场。我做了饭,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一放碗筷又睡着了……吕擎是第一个醒的,他马上让我来找你……”
我们跟上吴敏急急地走了。
梅子在路上不断地问着吴敏什么。这是我们这些朋友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他们比原定计划好像提前许多日子返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四合院里的老枣树垂着头,像在沉睡。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尽管我对眼前几个人的情形有所预计,但进了厢房之后还是吃了一惊。三个人歪在一个很大的地铺上——好像这地铺是许久以前就搭好的,只不过从没注意罢了——旁边堆满了一些杂『乱』东西,摞着背囊。三个人衣衫的颜『色』与破旧的东西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们被人惊醒了,这时一块儿抬头看我们,每个人都两眼通红。这使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屋里。瞧这三个人啊,好像没有洗过脸——不,我在有些暗的光线下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一张张脸是被太阳晒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比我上次在山里看到的模样更惨了,一个个瘦得厉害,一双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热烈和熟悉。他们打着哈欠坐起来。
梅子和小宁在一旁看着,惊讶得嘴巴一时合不拢。首先是阳子大声叫着“嫂子”,走过来时却握住了我的胳膊。几双手握在了一起,粗粗的硌人。有一只手上有那么多伤痕,上面是发紫的大疤,这是余泽的手——我同时发现他的嘴角那儿还有一道刚刚长好的伤口……都来不及细说什么,都沉浸在归来的喜悦之中。眼前这些人已经忍受了可怕的磨损,这会儿到了补苴罅漏的时刻了。他们的背囊里装满了辛酸,这一趟长长的跋涉或是告一段落,或是刚刚开始……
吕擎坐下来,说了一句:“我们往南翻过一架架大山,跨过林河就再也走不动了……”我想问到底为什么,可他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说下去。我想肯定不是因为体力出了问题,也不会是其他,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无法在大山里立足……我知道在旅途上出现任何预想不到的艰难都不让人惊讶。沉默了许久,余泽慢吞吞说下去:“我们从上次分手以后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因为接下去还要走呢,我们得仔细做好准备……可惜那里没人相信我们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我们比那些无恶不作的犯罪团伙还要危险呢。他们驱逐我们的劲头很大。这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连我们拍照片记日记都要干涉,特别是发现我们在读一些艰深难懂的书之后,更是一天也容不下我们了……”
余泽语焉不详。他的话还是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想到了那次与“大腕”一伙的争斗,特别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阳子在一边流泪。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可是从不洒泪的啊,这会儿嘴角一下下抽着。我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那儿。吕擎哼一声,阳子立刻不哭了。旅途上的吕擎一直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主心骨、一个威严的兄长。当吕擎转身时阳子才小声说道:“他一个人离开了,如果他回来得早一点就好得多……”我有点吃惊:“吕擎?他去了哪儿?东北?”阳子委屈地点头。记得我们上次分手时吕擎说要顺路去寻许艮——可这并不算顺路啊。
吴敏开始为大家倒茶、取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坐在地铺上,我们三口以及吴敏都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余泽介绍情况:“那次我们被关了四十多天,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怎么对付我们。有人甚至想给我们动用酷刑……你看阳子后背那儿……”阳子歪着身子躲闪,最后还是让人给撩开了衣服……后背那儿有一块很大的瘢痕。余泽说:“他们专打那个地方,化脓了又不给上『药』……好长时间阳子只能趴着睡觉。后来他们这一伙又跟城里联系,把事情搞明白了却不放人,因为折腾了这么久折腾不出东西,心里不甘。他们污蔑我们串乡走户偷东西,还有‘流氓活动’,最后要没收物品,强行驱逐……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离开山口时有人还放枪威吓。真是可怕的恶棍……”
这对于吴敏和梅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们相互看着。大家一阵沉默。气氛太压抑了。吕擎察觉了什么,松了一口气,笑笑说:“反正我们走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一次,需要上上补给了。还有,阳子想人也快想病了……”
阳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余泽说:“反正那会儿都特别想家——想这个破烂城市。他和阳子,我是说他们两人都有个挺好的盼头,他们跟我可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稍稍吃惊——可他对莉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几次想告诉莉莉的近况,告诉她很快就要成为埃诺德的老婆了,不久前甚至还来跟我告别呢。可我不忍说出。余泽的话让我怀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问了吴敏,才明白逄琳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了余泽。我心里一阵感动。看吧,最终还是一位心慈面软的老人比我们更为果断,及时地送去一个艰难的提醒。我拍了拍余泽的肩膀:“不必难过,迟早都会这样的。”
余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大家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三
在几个人沉默的间隙里,我注意看着吕擎。我发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沉得吓人。我不知他是否见到了许艮。显而易见,老人的突然离去,还有庄周的出走,都进一步催促了面前这三个人的远行。男人的奔走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有时真像风雨骤至。可雷鸣电闪之后马上会是晴空万里吗?从气象学上讲,每一场风雨的来临皆有缘由,如冷湿气流低气压之类……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李贵字的死,斗眼小焕的雄心,庄周的归来,一些奇案和传闻……一切都在变幻和衍生,无休无止。吕擎很快问起了陶楚,我告诉像过去一样,她对许艮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许鲁高考又一次失败,照例毫不在乎。还有李贵字——这个人死得很惨。我发现在回答这些的时候,他除了自语一句“许艮”,然后即不再询问。
吴敏招呼梅子一块儿去做饭了。
我们也许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来迎接他们。瞧瞧这几个满是伤痕脸『色』黧黑的人吧,因为长期跋涉心身俱疲,蜷在那儿。这是一些不会失败也不会胜利的人,如今已是稀少物种。我问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大家立刻沉默了。我知道他们像我一样难过。那个盲人在夜『色』中能够像兔子一样飞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身世和遭遇令人难忘。这是一个贫穷和绝望的精灵,永远飞翔在黑暗里。因为这个话题的缘故,空气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问起了其他,特别是那个为山里孩子募捐的计划。
阳子立刻说一句:“当然!”
吕擎看着窗外。那儿是橡树路上重重叠叠的绿树,它们在上午时分映出了阴沉的影子。他转过脸说:“那些人以为把我们赶走了,事情也就完结了。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们还会做下去。我记得林蕖说过一句:去看看吧,只有亲自看过,才能知道谁是那片大山的敌人!是的,我现在要用‘敌人’这两个字了……搜集图书,捐款,这些具体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完,先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一路上我们仔细规划过,有了许多联系人,有了重要的居住点,认识了很多山里朋友,这才是实打实的收获啊!我们第一次觉得原来的计划太空『荡』也太大——有点大而无当——为什么非要去东北和大西北呢?不,有许多亟待去做的事情就在南部山区,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我准备找林蕖一起商量……”
他可能察觉自己有些冲动,正说着就戛然而止了。
余泽在背囊里翻找出什么,原来是一个花名册:“看吧,一切都记在这里了,这些就是我们联系的人,是我们的‘堡垒户’!”
那三个字令人为之动容。对于一个长途奔走的人而言,这些山里人家意味着生存和喘息……在一场漫漫跋涉中寻到了许多朋友,这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仅此一点,这场奔走就是一次胜利。我问他们何时返回那里,吕擎点点头,说如果以前只是凭冲动和不安走出去了,那么这以后就是回到踏踏实实的泥地上来,做一些又具体又耐久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一定在远处,它们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关键是能坚持、有恒心——一个人只要真的想做,哪里都足够做上一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吕擎这样说话。是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苍凉中,也没有隐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要承认这个,也许需要双倍的勇气……
终于有了与吕擎单独相处的一小段时间。我想证实长时间的一个猜测,想知道他离队的那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他会寻找许艮和桤林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直鲠在他的心里。我担心桤林会向其吐『露』庄周致命的隐秘——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那个夜晚庄周泣血般的述说已经让人揪疼。我当然不会原谅那种出卖的行径,可是我也明白,他正在耗上一生,给予自己最严厉的惩戒。我当时暗中许下一个保证:今后,除非是庄周自己说出这些,我将永远不对他人言及。
吕擎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没去桤林那儿,而是去了东北,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原来许艮出走之前,他还是设法将老人遗落的那封信交还了,因为他不忍心让老人日夜焦灼。那一次许艮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起了“鱼花”和“栗树沟”。一个念想就这样埋下来,让旅途中的吕擎难以压抑探访的冲动。
四
“我准备只花上五六天的时间,哪怕只看一眼栗树沟也好。我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就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原谅一个两次扔下家室的人,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血。如果三四十年前他心一横离开了妻子还算勉强,那么今天再逃就不能让人理解了:他有了后代,他扔下的是两个人……我坐火车一路不停,只顾往前赶,最后费尽了周折。当初我们交谈那些的时候,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栗树沟会合吧。”
“就像做梦一样,这一天真的来了。要见老许艮可不容易,他究竟藏在了哪里?我费力找他的时候,脑子里不断想到这些年来学校里一些人对他的各种议论和攻击。有人对他第一次逃离还是不能原谅,说这个人可真下得手去啊,能撇下自己的发妻——想想会是多么心硬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要小心啊!他们认为当时学校里受冲击最厉害的人都能忍受,那把火还没有烧到他呢,他倒吓得跑了!这说明该人多么自私胆怯、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吃惊!所以这一次许艮的不辞而别,在一些老人来看并不算特别离奇,正好证明了以前的推断。”
“我对这些议论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直想为他辩护。要辩护就得有理由,我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认为其他人没有权利议论他与陶楚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至于在动『乱』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来接受侮辱,那就更不一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就是不能忍受,不能挨;有人可以忍受一切,另有人一有机会就会跑开。说到底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许艮当年能一口气跑开,去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我佩服的正是这一点、不能理解的也是这一点!说真的,那时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跑开,因为并没有人捆住他们啊,是他们自己用一根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捆住了。每个时候都有一种时髦,当年就是大伙儿一块儿狂热,一块儿活过来死过去。而只有许艮是个例外,所以说我钦佩许艮啊!”
“我想和他讨论一个书呆子才关心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没有自由,有了却会扔掉……这一路上找他太难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因为我得按时返回南山。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最后在一个边远小镇下了车,像当年的老许一样,在镇上的一家油条店吃了早餐,然后就打听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令我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个镇子和那个油条店还在,好像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似的。这倒不错,真像一种梦里相会。可是那个栗树沟就不好找了,不是因为它改了名,而是因为它太小了,镇上人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商店里见到了一个喝零酒的老人,老人用烟锅比划着,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问有多远,他说那远了去了,你得走上一天一夜才『摸』得着它的边……”
“就这样找啊问啊,三天就过去了。第四天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地方,满是老树,当然还有不少栗子树。这些人家说前些天是来过一个城里模样的老人,不过这人没怎么停下就走了。我又打听鱼花和尼姑庵,有人就给我指了方向。我先是在鱼花家的老屋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头屋子,除了屋顶的草换过不久,其余都黑乎乎的。上了锁,没有人。幸亏我在老屋这儿徘徊得久了一点,因为正准备走开,突然近处的一片灌木被摇动了——我惊讶抬头,却见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咱的老许艮啊,他活生生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一声大喊拥上去,一下抱住了他。奇怪,他不像我这么激动,仰着满是胡茬的脸看看我,只‘唔’了一声。原来他刚刚从鱼花那儿回来。就这么,我们在木头屋子里住下了。吃饭,深夜不眠,交谈,争论,一口气过了两天。他告诉我:鱼花真的入了尼姑庵,他一直劝她回来……可能是说来话长吧,他一时没有讲得更多,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她会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忧愁……我谈了他不辞而别在校园里引起的『骚』动、特别是陶楚母子的痛苦。因为我忍不住,还是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我说出了几个致命的词汇:逃离、自私和无情……老人低头吸烟,头压得越来越低。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油灯,额上鼓起了青筋——我马上有些后悔了……他就这么盯着,盯着,有些恶狠狠地把头扭向小小的黑窗,几乎是向着野外喊道:‘我不是逃离,我是回来!看到这个木头房子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走的前一天一夜没睡,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我写的是——我不安!我行动!我反抗!我生活!’”
“……他这样喊了几嗓子,接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风搅着树和草的响动传进来,像是对他的回应。这就是那个夜晚。许艮这几声大喊我一直没忘。他是急了,他急于喊出来,喊给自己听。”
《钱扣村》
一
吕擎从东北返回后,三个人就沿着林河走下去。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村里,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寻点事情做。他们仍旧是打工,并几次尝试重办冬学。这时他们感到极大的充实和幸福。他们还曾多次打听那个盲人,总也没有结果。他们在山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跳跃而去的身影,立刻就会喊叫起来。那个像山兔一样灵捷的影子啊,再也没有出现。可是在墨黑的午夜,山风只要呼啸,山石只要滚动,都能让人想到那个瘦瘦的身躯,想到他正在大山上脚不沾地飞跑……
林河中游有一个叫“钱扣”的小村。这个小村的头儿长了一对八字眉,一双大大的圆眼,极其像猫。与一般村头不同的是,他读过不少闲书,所以很重视识字的事。他对吕擎几个人非常友善,对他们倡导办学的事十分积极,说:“以前娃儿都是去下河镇上学,要过桥哩;去年春上桥一塌,完了,没法去了。夏天水旺淹死了两个孩子;入冬水枯了,上冬学又跟不上课。得,这回你们哥儿仨给咱弄起来吧!”
他们简直是大喜过望。可是要真正办学才知道有多么难。首先是找不到校舍,因为这儿既没有荒废不用的牲口棚,又没有其他空屋。他们和村头猫眼一块儿为难了好几天。有一天猫眼使劲吸着烟,吸了半天才吐出一个脏字,说:“『操』!豁上哩……”
他领他们到村边上,指着三间旧石屋说:“若何?”
他们看了看,一块儿高兴。猫眼蹲在地上吸烟,八字眉皱成了一字。吕擎他们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好捉『摸』。猫眼后来哭丧着脸:“讲了吧,讲了吧,不讲对不住你仨哩,是吧是吧!是吧?”
他用力仰起脸看着他们,烟斗松松地挂在嘴上,说话时碰得格啷啷响也不掉:“这屋子大凶哩!前些年由村里做主卖给了一户人家,人家刚住了没有几宿就找我来了,变着脸嚷:‘退钱退钱。’你猜咋个?了不得哩!这石屋到了半夜就出些险事,不是身下的大炕『乱』抖,就是屋角上有个什么鬼魅哧哧磨刀。一家人吓得闭着眼不敢看,只有娃儿偷偷睁了眼,说妈呀看见了,一屋子小人儿,一齐举着刀子跳哩!再不就是出来一个妖怪,拉着个二尺长的舌头……这一下凶屋可就出了名哩,都说:‘住不了哇,妈呀,穷山恶水出凶屋,百年不遇的事儿全让咱摊上了!’我一开头不信,心想这还是真的不成?就让民兵头儿带上家伙,再带上三五人去宿下了。谁知到了半夜屋子里真是发出哗啦啦山响,几个人的头皮一奓,撒开丫子就跑。我明白了,这屋子里冤魂不散哪!”
几个人瞪着眼看他。吕擎想到的是橡树路大宅那些传说。原来天下闹鬼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啊。
猫眼像哭一样哼着:“我的天,这是个什么年头啊,我能说这是个什么年头吗?我不敢哩!可我心里大明着,全村人心里都大明着哩……这年头啊,反正谁家生了个好娃,你就得小心地藏好;只要走漏了风声,你就别想保得住!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试试吧,这是铁定的事儿。这个年头,谁家生出好娃儿谁家招祸啊……”
他啰啰嗦嗦讲了许久,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原来过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叫“香子”的寡『妇』,她一直守着自己的女儿“小苘”过。猫眼说:“本来日子过得就不易,两个人省吃俭用才能对付下来。谁知后来的祸患大着呢。错全在女儿一个人身上,谁让她长那么俊?俊也不要紧,老老实实在山旮旯里趴着多好。她偏不,跟上一些年轻人去镇里逛店哩。下河镇是个大码头,搽脂抹粉的人物多了,这也是穷人家孩儿该去的地方?这下可好了,还没有半天工夫,小苘就让人盯上了。要是别人上了眼还好,偏偏看上她的是有名的‘三毒腿’。”
“这个人可招惹不起啊,百八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你猜咋的?不光县太爷是他舅,就连省里的一个头儿也是他的什么叔……反正他在这一周遭了不得呀。你们别看咱这是个穷地方,可常言说得好,三尺小湾养大鱼。三毒腿有好几座屋,还有楼哩,有汽车摩托车一长串,身后那些帮手也多,扛枪抡棒子的一招手就是一大群。”
“别说下河镇,就是这个县里,谁敢招惹三毒腿?他平时在街上转悠,进了商店理发铺,看中了哪个闺女,哪个闺女早早晚晚就得落进他的口。不从不行,有哪个娃儿刚强不是?打个皮开肉绽最后还得落下一身垢气。这都是说一不二的事儿。山里人嘴笨,比如钱扣这个地方吧,全村里识字的也不过十个八个,还识不了多少,连写个状子也不成。再说告发三毒腿谁敢?就是一天吃一个豹子胆也不敢啊,都说:我妈呀,俺还是留着这副下水吧。他们心知肚明,都对这些事儿闭着眼,就是那些镇上县上的官人也是一样。有不少官人和三毒腿是一伙儿,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
“那天三毒腿一见到小苘就盯上了,他先让人油嘴滑舌地把她从几个人当中引走,然后就像个毒蜘蛛一样叮上了。从傍晌到过午一点,也不过是一个多钟头吧,小苘就给糟蹋了。她头发『乱』蓬蓬回到几个同村人这儿,哭着一五一十说了。几个姐妹不知深浅,说这还了得啊,告他去,让这个狠心狠『性』的畜生蹲个监给咱看看!”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几个人去了一个地方,一禀报,人家立刻说找错门了,该上哪儿去哪儿。他们不识字,认不得牌子,好不容易才『摸』到了一个地方,总算受理了。问了问,人家马上把几个人全赶走了,只让当事人留下问话。”
“说起来没人信,一连三天小苘还没放回来,只传来个话:让家里去人领。香子急火火赶了去,这才知道事儿闹大了。原来别人无罪,只有小苘自己被诬为‘卖『淫』’,解决办法一是再关一些时日,再就是交一笔很大数目的罚金。香子一连声为女儿喊冤,直哭得倒在地上。天快黑了,屋里只剩下一个说了算的人,那个人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日你妈吵得心烦,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说着就把大门关了。香子这才明白自己也走不了啦。她嚷着:你让我出去,出去,那个人就盯着她笑。香子四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干净。那个人盯了她一会儿,把手枪拴上腰带又解下,后来连裤子也解了。香子什么都明白了,两手扑打门窗,哭叫不停。那个人说:你喊吧,审犯人就不怕犯人横,再横咱也收拾得了你。”
“就这样,那个家伙把香子也糟蹋了。”
“香子回来后哭一场又一场。她没脸求人了。等到第十天上小苘总算也回来了,一头扑到妈妈怀里不起来。香子一看,几天不见孩子成了这个模样:脖子瘦得像胳膊那么细,头发『乱』成了老鸦窝。妈妈问她那群狼最后怎么把她饶了?她说后来是那个三毒腿说了情,才给放了。不过三毒腿让她以后要隔三差五进城去看他。她那会儿实在受不住就依了他。她说:妈呀,你做梦也想不到那些人是多么坏啊,那一天里她打听着去告发三毒腿,结果被关了好几回,哪一回都有人按住她欺负!香子问:是不是有个拿枪的人?小苘说就数他最坏,他让人把她关了好几天,还叫来三毒腿,两个人没心没肺地折磨她……”
“香子听了吓得合不上嘴。小苘说:‘妈,他们还会找了来,我怕哩……’娘儿俩搂抱着哭成一团。第二天香子割了三斤猪肉,包了一锅韭菜包子。这包子里掺了毒『药』。娘儿俩吃了一顿包子,就这么一块儿走了……”
猫眼说得涕泪交流,捶打着自己:“说起来没人信哪,可这事就发生在我这钱扣村呢!谁要来问我,我就敢证着,就是这样哩,这是一点也不差哩!”
阳子腾一下站起:“你敢证着?”
“我敢!我只要说了就敢哩!”
吕擎和余泽也看着猫眼。余泽的嘴唇发紫,眼里焦干,咬得牙齿咯咯响。
从空屋跟前走开之后,三个人再也没有心思办冬学了。但他们常来三间空屋这儿徘徊,有时默默地站上许久。阳子不断去那个下河镇,回来告诉他们:那可真是一个大镇子,热闹极了,热闹得不像是大山里面的镇子。他说他已经见到了那个拿枪的人,还经人指点,远远地看了三毒腿盖在河边上的红楼……
一连几天,吕擎他们都在找那天和小苘一起去镇上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事情的经过,有的一提起这事儿就躲。
有一天猫眼来了,说起话来吭吭哧哧。他东扯西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告诉你仨了,那天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吕擎愣愣地看着他。余泽和阳子也有些不知所措。猫眼一边起身离开一边咕哝:“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
他走开了。吕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夜晚阴得一丝星光没有。三个人没有睡。吕擎本来不吸烟,后来跟余泽要来一支吸了。他们一直坐在窗前。吕擎说:
“就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办起了冬学。钱扣村的人白天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夜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进那间屋子。吕擎几个谁也没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异常。这期间他们暗暗用力的却是香子母女的冤情,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设法找到证据。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们正要去学校,突然有个穿黄衣服的人堵在了门口,冲着他们说:“跟我来登个记吧!”说完抬腿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吕擎预感到了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二
他们给关了起来,就关在办冬学的那三间空屋中。看守他们的都是从下河镇来的人,因为钱扣村在行政区划上归镇子管。与上一次在山前所遇到的差不多:对方先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收走,然后就是轮番审讯。吕擎并不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因为不仅看过他们的证件,而且还发现猫眼几个人见了他们都低头哈腰的。吕擎知道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关到第五天上,有一个背枪的人来了。这个人一出现阳子就小声对吕擎说:这就是那个狠毒的家伙。他长了一张冬瓜脸,一张嘴就『露』出一排板牙,显得口劲儿很大,似乎能够咬钢嚼铁。当他思考问题、发狠用力时,都要将那一排板牙使劲咬住下唇。他就这样咬住下唇看了三个人一会儿,开口说道:“也怪。”
吕擎他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冬瓜脸又说:“也怪。”说着把脸转向旁边的一个人:“莫不是有大来头?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的,就得多留一手了——哼哼,也怪。”
他说话声音很小,到最后像是自语。旁边那个人说:“掌柜的莫多心了,再说咱有三毒腿哩。”冬瓜脸咬咬下唇:“嗯也。”
当天吕擎他们就被押到了镇子上。三个人从此被分开关押。一连几天没人管他们,只是不吭一声地折磨。每天,送饭的把一碗瓜干糊糊往跟前一推,就再也不理了。这食物是变质的,又酸又臭。刚开始吃的时候总是腹泻,结果弄得满屋脏臭。吕擎他们一遍遍警告这些恶棍,对方听了笑得非常开心。有一个人不断来小窗口那儿看,笑得很得意,还说:“你仨再饥再饿,也不能缠着老虎喝『奶』呀。这回知道厉害了吧?”吕擎他们后来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三毒腿。
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冬瓜脸开始一个一个提审他们了。他反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说,来这山里胡窜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些盲流,偷了多少东西?糟蹋了多少山里大闺女?说!不说?那好,加加码儿!”旁边的几个恶棍就一齐应声扑上来,揪头发、打嘴巴,一下下踢。吕擎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冬瓜脸嘻嘻笑:“说得真好啊。不过你去城里搬兵呀。告诉你了,那也不中哩。为什么?就因为城里也不要你这几个狗杂碎!到了时候,俺还要亲手捆上你仨儿,送给城里开烧锅的人哩!”
冬瓜脸有一天审阳子,阳子趁他累了不注意,猛地冲向了半开的门。等那个家伙在屋里醒过神干嚎一声时,他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远——如果最后不是从院门那儿扑出几个人,他就可能逃到大街上去了。当时他心里盘算:冲出去,冲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藏起来,然后设法再逃,或找一个地方打求救电话……可惜他被重新扭回来了。扭他的人说:“这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在这一周遭你还跑得了?咱想抓谁就抓谁。你就是跑到地狱里,咱也能伸出抓钩把你钩回来!”进了屋,冬瓜脸让人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对四周说:“都回去歇着吧!”
几个人退下后,他就围着阳子转了几圈,嘿嘿笑,说:“你这个嫩『毛』,我日不死你!”说着真的解了裤子,光着下身比划起来:“我就看你草鸡不草鸡,你妈妈的,我日你妈妈的……”他大骂不止,这下流的骂声让阳子目瞪口呆。他这样骂了一会儿却坐在了地上,发出泣哭似的怪声。哭了一会儿,冬瓜脸突然腾地站起,立即『操』起一根皮带,照准阳子的后背就是一下。这一下太狠了,后背上立刻有了一道深长的印子。他继续抽打,一边不停地骂,跺脚。阳子的后背流出了血水。阳子一开始大声喊叫,最后就咬紧了牙关……
在折磨阳子的整个过程中,冬瓜脸都光着下身。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才蔫下来。
三毒腿总是跟在那些折磨人的家伙后面——他们一走开他就来到。他觉得自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想说出一点名堂来。阳子和吕擎都不理他,他就过来对付沉默的余泽,说:“俺琢磨事儿不像他们那些人。俺琢磨事儿都是将身来把自身比。俺知道你仨为什么敢来惹俺,知道。看起来是打个抱不平呀,其实哩?那是馋啊。你仨馋的是没有像俺一样,天天跟大闺女亲嘴儿哩;你仨一急,就想告发俺哩。其实咱们好生来往着,有肉大家吃,这是多么好的事儿?啊呸!你仨不识规矩,这下也就死定了……”
余泽终于开口,嗓子沉沉:“死定了的是你、是你那一伙犯罪分子。”
三毒腿笑了:“多么傻呀!净说书上的话,什么‘犯罪分子’——哪有那种东西?你得这样说:有些被捉住的人。嗯,是了,这样说才对呀。世上谁不是‘犯罪分子’?你不是吗?不同的是有的被捉住了,有的捉他不住哩……”
“胡扯,我就不是!”
“你是真能编哪。你就不是?俺到死也不信。哪能不是呢?不过是大犯小犯罢哩。是吧是吧?啊哈!”
三毒腿笑得浑身『乱』抖。临走时他小声对余泽说:“你仨也莫怕,这回也不能要你们的小命,不过是教育一番,给年轻人去去火气。这年头啊,谁没有火气……”
余泽大嚷:“等着吧,你们几个身上有人命呢,她们母子俩就等着你们抵命!”
快要走出门的三毒腿听了马上折回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们有她们的『毛』病;她们『自杀』,这是不坚强哩。这世上的人要都学她们俩,那还不死个半光啦?是吧?是吧?”
余泽想:这个恶棍有一点说得倒是对的,人在可怕的逆境中可一定要坚强啊。要留下一口气去跟这类恶棍纠缠。是的,没有其他办法。
三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这一段时间来折磨他们的人少了,那个冬瓜脸和三毒腿已不太『露』面。伙食似乎也改善了一点,他们偶尔还可以吃到玉米饼和煮地瓜。一天深夜,有个看管他们的人吸着一个拳头大的烟斗,故作神秘说:“你们自觉自己了不起是吧?其实你仨一个一个都在俺掌柜的手心里攥着哩!不如服个软结了,这样下去哪天才是个头儿?掌柜的前一阵派人查去了,查查你仨在城里算不算个人物,一查,狗屁不是呢……”他的话让吕擎沉思良久。他在想这事将以何种方式了结,想这一伙人的险恶与周密。
几天不见的冬瓜脸又出现在吕擎屋里。他先用威慑的目光盯了一会儿,然后坐下说:“你不说我也明白,只你一个住在橡树路,是仨里面的头领,他们都听你的。我今儿个就是来跟你谈谈,让咱把事儿做个结吧。你们的底细我心里也大明着,这个不说了。现在说的是,你们仨在山里作恶多端,民愤极大,不判不足以平民愤。但念你仨初来乍到,不懂山里规矩,现决定从宽发落。不过嘛,要放人也得有个条件,不能就这么撒丫子走人——放虎归山可不行……”
吕擎一边听一边细细琢磨。对方显然是要抓点把柄再放人,因为这帮家伙大概有点害怕了——这个判断没有错,因为冬瓜脸很快拿出了一张纸,二话不说就让吕擎签字。吕擎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上面列举了他们三人在山里耸人听闻的一些“罪行”,恶迹之大能吓人一跳。吕擎把它扔在了地上。冬瓜脸马上跳起来,脸『色』红涨大嚷:
“我日你妈你还嚣张!你好好给我听着:枪把子在我们手里攥着呢,你们这几个反动的东西,谅你们也翻不了天!我们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不是不给出路;你们自己硬把出路封了,这可是你们的事儿!何去何从自己决定吧!”
吕擎在这番话里倒听出了另一番意味。他注意了对方吐出的“反动”这个词儿,觉得有趣。第二天三个人被关到了一起,说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合计合计”。
第三天早上冬瓜脸又来了,一进门就问:“合计得咋个样了?”他们都不理他。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头,“嘿,这回可不用你仨儿点头了,咱这回取了证!你们仔细瞅瞅:偷了谁的抢了谁的,搞了谁家闺女,证词都在这儿了,人家都按了红手印哩!看看,大红手印按着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阳子一把夺过来,看了看差点儿气死,三两下就撕了。
冬瓜脸冷笑:“没用,这种证明咱至少还有一打;你们毁了罪证也没用。想想看吧,司法机关对付犯人还没有办法?今个跟你仨直着说吧:你仨算是走了大运,遇上了宽大。这就放了你仨,条件是你回去也别想找什么麻烦;你仨不找麻烦,咱这边的事儿也就一笔勾销;你仨要是手上发痒,想起『性』,咱这就从头算账。那时候可就不能怨山里人了。你仨从头想想,一开始不是你仨先犯了山里规矩?‘海有海法山有山规’,违了山规还行?想想看吧,我这人脾气不好,为这个我以前也受过上级不少批评——想想看,若答应了,悔过了,我这就放你们走——可有一条,这辈子再也别到山里来了……”
阳子骂起来。余泽看看吕擎。吕擎打破沉默说:“我同意。”阳子立刻嚷:“你——同意?!”吕擎看看阳子,点点头。阳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余泽对阳子说:“同意吧!”……
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黑屋。
《落叶的声音》
一
在这个归来的秋末,吕擎他们三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默。再次谈起钱扣村时,我曾问:就这样放过那几个冷血动物?吕擎说这怎么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几个恶棍逍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只愿更多地回忆美好的经历,听他们欣悦的口吻,听他们谈论春天。
整个城市的心情都追逐着满地落叶,渐渐归于沉静和寒冷。我不愿过多地打扰吕擎:在三个归来者当中,他好像更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段默想的时间。可我又那么好奇那么孤独,简直难以独处……阳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边;而余泽独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余泽一整天走在校园偏僻的环形路上,听着风吹落叶的声音。高大的欧洲白栗树开始脱落叶片,榉树的果实正在成熟干枯,不断有破裂的果壳和种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叶树,这种十几米高的、很像榆树的乔木总让我想起东部平原。小叶朴淡灰『色』的树皮多么光滑,它的枝桠在秋风里显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树、青檀木、不太高的樱花树和专门用来观赏的桃梅……它们都处在枝叶飘零的时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这所大学校园里可真有一些不错的大树啊,这会儿立在那儿,光秃秃的树干、光洁的树皮,更让人觉得有一种凛然正气、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尚品质。它们让人回忆起这儿曾经是一所难以被世风摇撼、以至于连根掘起的学府。那青『色』的、像鱼鳞似的瓦片大屋顶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连那勾勒得很好的砖石缝隙都向人显示着自己独特的精神和历史,讲述着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余泽的长发归来之后总算好好梳洗过了,但仍然没有修剪。在这个混『乱』不堪和各行其是、欲望大涨的世界一角,再也没人干涉男『性』的这一头长发了——不过现在可怕的却是来自同『性』的误解和侵犯,余泽说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从松墙后面扑来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一凑近了就想亲吻,嘴里呵出了『逼』人的玉米饼味。后来那人可能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一边慌慌退开,一边煞有介事地说:“对不起……”然后像一只受伤的狐狸那样窜掉了。
“这家伙可能从背影上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人——他大概以为我是校篮球队的。”余泽难得一笑。他说如今在这座校园里运动员是最吃香的,简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足球队员如果来校园里参加比赛,那么很快就有几个赖唧唧的小姑娘围上去,让他们签字,在小本子上画圈圈……大学时期是幻想时期,他们大部分时间用来模仿而不是用来思索;模仿小说、诗歌、『插』图小人书,还有影视镜头——只要地球的那一端时兴什么,这边就会飞快地模仿起来。比如那些狂热的、跳起来亲吻体育明星之类的电视画面,哪怕只在荧屏上一闪而过,也会被那一双双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后就是寻找机会模仿和实施了。当然这儿还没有真正的体育明星,于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运动员来凑合一下……总有一天她们会感到这种模仿有点淡然寡味,到时候再想一些别的办法……
我们谈论一些熟悉的老师时,余泽说回来这一段时间听到了很多有关许教授的议论……“时间这么长了,大家还是谈……”从许艮说到陶楚,余泽十分惋惜:“她真该再谨慎一点……”原来陶楚在系里举办的几个周末舞会上出现过。有人说:丈夫刚走,她就扳住那些大胡子跳舞!人家从来不跟正教授职称以下的人跳。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如果只是挂念走开的人,那就会加倍地痛苦和寂寞……余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很多老光棍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总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家伙,他们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工农兵,有的当学者。老光棍的脾气总是很难更改,他们自己过着邋邋遢遢的生活,却不能忍受一个独身『妇』女的洁身自好。我觉得陶楚在这种『乱』糟糟的、并不陌生的气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亏还有一个活泼的儿子许鲁做伴。只有这时,我才对许鲁的那股调皮劲儿感到一丝丝宽慰。
天已经不早了,在剩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去了那幢苍楼。仍旧居住在这儿的人或许不幸,可是走开的人也许早就无法承受——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渐渐结成一个悲凉的硬块……旁观者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日常的、缓慢的磨损究竟会有多大的力量。
许艮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发黑的茶缸、烟灰缸,蒙了灰尘的书。暗暗的室内光线隐隐约约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从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个沉重的、蜷缩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眼角的几道深皱、有点浮肿的眼皮和糟糕的气『色』……这人胡子很重,刮得铁青,常常让人想起一个饱受折磨的、烟斗不离嘴巴的倔汉。主人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永不消失的烟味。我仍能记起他谈话时也不甘心把烟斗从唇间抽出的样子。他的目光时而闪烁一下年轻和纯稚的光芒——那时我听着从他嘴里吐出的一些晦涩词句,觉得一块儿落入了某种深渊。“道无动静,无刚柔,无阴阳,无显晦……”“式显而能晦”“matter-energy……”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许鲁在探头探脑,偶尔说一句俏皮话。我这才注意到小伙子长得越来越帅气,眼角里流泻着动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织得很漂亮的条杠『毛』衣,潇洒干练。他问:“棒不棒?”我不知他问什么。后来才明白他在问书架旁边那个刚刚添置的雄鹰标本。“这是我做的。”他说。当然很棒。不过这使一只活蹦『乱』跳、叱咤风云的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只是问这个双眼明亮的小伙子:“谁给你织了这么漂亮的『毛』衣?”
“还能是谁?妈妈呗。”
他向妈妈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只胳膊……
二
栗树沟,一个多美的名字。据许艮说这儿原来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栗树的叶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夹杂在其中,一部分叶子已经变成了焦红『色』。仅有的几棵卫矛树上落满了麻雀,它们在商量冬天的事情。这些穷人的鸟儿遍布村落,就连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头房子坐落在一丛特别高大的白杨旁边,稍远一点就是成片的栗子树。因为不远处的大村要在秋天来收栗子,所以这里还算人气旺盛的地方。鱼花挺着大肚子仍然没有闲下来,她依旧去田里做活,或者领上许艮去采蘑菇和『药』材。她更愿意和他一起,两个人恩爱空前。她觉得人生原来这么甜蜜,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原来这么可亲。她甚至以为所有的幸福,都必须是一个大二十岁的男人才能给予的,所以极不理解父母之间的年龄差距:只相差五岁。更有甚者,如不远处的邻居夫『妇』才相差两岁。鱼花觉得他们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刚刚在林子深处相识的日子,自己有多么傻啊,又想挑衅,又不让他靠近一丝一毫。有一次他给惹急了,竟孟浪到将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开了,威胁说要用镰刀砍去他那只手。他吓坏了,从此一连十多天没敢表示一点点亲近的意思。可是忧愁却慢慢缠住了她,她觉得他真是可怜,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响起了惊雷,下雨了。她正和他采『药』材,为躲雨,就一块儿往他的草窝里跑。蹲在那儿,她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心里阵阵发痒。为了驱除这难受的痒劲儿,她就凶巴巴地亲了他几下。
一切都是从这一次开了头的。原来看模样还算老实的许艮也并不那么好招惹。他马上趁热打铁,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虽然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但她并不后悔,也一时无话可说。她在半夜里回味着,哭着,骂着他,再也睡不着。有一天半夜她实在想得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乌黑的夜『色』里一头闯进丛林草窝中的莽撞气,是许艮一辈子想来都要感激和惊讶的。他从那时起就下了决心:咱必得好好爱惜这个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离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里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没有一个伴儿的林妖——他的魂灵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乡的鬼了;而这里的游魂,一个个都是林妖。这是鱼花告诉他的,她说这里的老年人都这样说。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多么强壮的小子啊,许艮作为一个父亲,不会遗漏儿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小家伙刚生下不到一个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这家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心里赞许道,“到了时候,他跑得会比我更快。”——一句话刚在心里泛起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这辈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会安安稳稳在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鱼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来临了,她一刻也不离孩子。
在这个黑魆魆的木屋中,鱼花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特别的岁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女婿只比他们小七八岁,身为岳父者还在不久前『逼』他发过誓。如今看这誓言虽非多余,可也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一切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许艮开始守在了木头房子里。这间房子只有三间,西边的一间原来放些杂物,现在就成了许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岳父一起去那一小块田里忙活,再就是去林子里采『药』和打猎。他不仅练成了不错的枪法,还像岳父这个世代猎手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向一只漂亮的公野鸡开枪。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里的生存规则,也越来越像一个老林子里的生民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勤于刮脸了,也不一定坚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鱼花一家一样,按时嚼一种丝瓜瓤儿,结果牙齿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里还散发出一种野蘑菇的香气。他一年多以前与鱼花在一起时,最着『迷』的就是这种野蘑菇气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尔在午夜里想起那所校园和陶楚,伤感会像徐徐增大的林涛一样把他淹没。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身材颀长的美人注定了是他一生的纠缠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涩的回忆,多少痛与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这一双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遗忘怎可抵御!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无尽的烦恼。一个女人的美超过了一定限度——他认为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样标示和度量——一切都将变得无比繁琐。世上的恶少从来不缺,在大学校园里,那些经过了伪装的领导和学者也都会在某个时刻,像大雾天里渐渐显『露』的荒原骆驼一样,一只一只探出头来。他们手段各异,目的却只有一个。而她又不是铁石心肠,难保就对一切无动于衷。她会突然忘情地赞扬起某个人的殷勤,并被其稍稍感动。她宽宽的大舌头——这是她身上惟一不够协调的器官——伸出来,咂着,发出“啊啊啧啧”的声音。许艮前半生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声音。他知道这种声音早晚会通向一种颜『色』:绿『色』。他害怕那顶深绿或浅绿『色』的帽子。
午夜许艮很少失眠,这是来到林子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发现远比在那个城市更严重。他心里没完没了的万千感慨足以抵挡越来越响的林涛了。他悄声『吟』出一句打油诗:半生洋化多糊涂,哪知最爱是村姑……睡不着就寻向鱼花的温柔,从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时也能准确无误地亲吻这张满是胡茬的脸。他暗中流出的泪水是欢欣和幸福化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