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
一
《海客谈瀛洲》正在一份重要杂志上分期刊出。终究是这样一部古航海研究着作摆在了面前:学术与思想的深邃,质地缜密坚实。关于季风与洋流、历史上最重要的几次东部远航,都显示了崭新的见解。风格稍稍特异,立论严谨别致,文字精敛且隐隐溢出一股悍锐之气。这意味着多年的沉潜,巨大的精力耗损,以及一个学者于窒息般的环境中奔突而出的心志与决心。一如惯例,它面世后照例是沉默与清寂,仿佛这千般求索、这青灯黄卷的日日夜夜,仅仅是为了回应邈邈星空中的那个“遥远的我”……自然,现实的喧哗和叹赏往往留给了庸常,杰出的心灵不必渴求荣誉。除了老所长顾侃灵先生激动不已再三感慨之外,再没听到其他任何议论。最后一期刊出不久我正好遇见了王如一,这次有些意外的是,总愿冲动在先品头论足的他却闭上了嘴巴。我故意把话题转到这上边,他立刻说:“哦嗬,听说是写季风和洋流的,不少地方涉及了徐福东渡,回头一定拜读——还是先让我那口子读吧,这娘儿们眼尖。”说完撇撇嘴,快步走开了。
经过一场辛苦漫长的劳作,纪及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谁知他却陷入了新的痛苦。这是我未曾预料的——他叹气,指着那本杂志说:“看过了吗?”我看的是打印稿,杂志还未细翻。他抚『摸』着打开的纸页,颤颤的十指像触及一个新生婴儿。“他们根本不在乎作者说什么,我反复提醒甚至抗议,可直到最后还是删除了这么多文字!他们割掉的都是重要的部分啊!而且不加任何说明!奇怪的是,越是让人心疼让人爱惜的部分,就越是遭到阉割!我真不忍心打开它们,不敢再看……你对照一下打印稿就知道了,它给删得惨不忍睹……”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了这会儿的纪及眼中有泪花闪烁。当我再次注视时,才发现这双眼睛是焦干的。我在文稿发表前不止一次看过,若草草翻一下杂志当然发现不了什么。可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沮丧和愤怒——对这样一部字字精敲细凿的心血作,任何伤害都显得残忍……可我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轻飘了。
桌上同时摆放的还有一本簇新的繁体字书,那是与杂志差不多同时面世的海外单行本。“它没有删节。”纪及指指它,但情绪仍然不高。当然,对他来说关键还是杂志的刊出,因为它不仅有广泛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更为切实的意义是所有学界同仁几乎都要订阅,这其实是一场期待已久的倾谈与对话……“海外本印数极有限,没有多少人能够读到……”
“那就早些出版它的简体字本吧,这是最好的补救方法……”
纪及摇头苦笑:“没那么简单。没有哪家出版社爽快答应这件事……”
“为什么?”
他没有吭声。这有点奇怪。难道比海外本还难出吗?我不信。
从纪及那儿离开,我一出门就给吓蒙了!老天爷,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啊,天和地都变了,这只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该是一天里最明亮的辰光,可是上下浑浑的都变成了黄中泛黑的颜『色』,能见度只有几十米!一个不祥的词儿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世界末日?前后左右一片昏黑,又没有发生日食。没有什么显着的声音,如雷鸣电闪之类;但用心去听,可以感到邈邈天幕之外正传来撕裂般的响动,这声响只是隐隐的,却让人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对眼前这一切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是宇宙中的什么力量在发威,于猝不及防间遮蔽了天地……我回忆最初是怎样的——踏上街头,只觉得尖尖的风夹着尘粒直灌到衣领里,扑了面脸;然后一抬头,就是这样的天象;有微微的风吼,低沉而强悍;再看地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沙尘。这会儿仰脸,可以看见压低的浊气仍旧从一个方向往这儿移动……是的,我想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沙尘袭来,它由更远处,从一个大陆的纵深掠过半岛,吹向海洋。
按照纪及的说法,公元前210年发生的东渡(逃离)事件,其船队就是借助了一股季风——它比这个时间稍晚——跨越渤海海峡,沿海岛链之弧进入西朝鲜湾,继而穿过对马海峡。然而对于这座远离半岛的内陆城市来说,这场季风却越来越有些变味儿,它变成了上拄天下拄地的黑煞,让这里变成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季节——这样说毫不夸张,因为关于这场延续持久的猛烈的西风、它的可怕故事,近年来人们一口气会说出很多。午夜里一听到尖厉的风声,老城居民都在心里念着:“来了!又来了!”一边想着会有什么倒霉事突然降临:阵风会掀翻屋顶,击碎窗户;更不可思议的是伴随邪风而来的黑幕,天地无光,沙尘盖地,人们不敢上街不敢出门,许多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疾患:医院会在一夜之间塞满病人……大风十有八九要带来瘟疫和不祥,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所以我一直以为季风之后的那一段日子,它与徐福逃离的时间相吻合,并非完全是因为海洋动力学的原因,它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单纯,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奥秘:恐惧。当然,这样的预测在纪及来说是荒诞不经的,他甚至不屑于瞥过去一眼。
马光打来一个电话,催促我一定要早些到办公室来。我顶着正在变大的、阵阵尖啸的风急匆匆往前,冒着被迎面撞来的汽车碾上的危险,踉踉跄跄奔走,眼里不止一次吹进了沙尘,一路在想:他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进屋后娄萌还没有到,看来他就是为了赶在娄萌前边告诉我一点什么。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马光解着围脖,骂着,把嘴里的沙尘吐出来,从兜里掏出一份复印材料。
“老宁,看看吧……有人出手可真快啊!”
我把复印材料摊开。原来这是一份文摘复印件,一段一段全都摘自纪及在海外发表的那部书稿,并且将国内报刊删除的部分加以注明,形成了一个对照本。搞文摘的人显然花了不少脑筋才把那些片断选出来,而且做了一种奇怪的连缀和剪辑。这样从头读下来,行文显得有些刺目和怪异。“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听说只印了十几份。科学院的正副头儿每人一份,主要是送给上边的要人。”
我心上一阵发冷:“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样啊!这不是害人吗?这让人想起了……”
“我一点都不吃惊。大概是霍老不高兴了——你说呢?”
我忍住了一声不吭。我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这当然指前一段所谓的诽谤霍老的“谣言”。我说:“如果霍老有胸怀的话,就该找纪及谈谈,这样不就清楚了吗?纪及认认真真准备那部传记,对一些情况有不同看法,也属于正常!霍老……总不至于吧?”
马光的嘴唇翘起来:“你的心太好了。霍老可不会像你这样想问题。”
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马光使个眼『色』,我赶紧把复印件收起来。娄萌踏进办公室,满头都用大围巾包了起来,摘掉围巾,我立刻看出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当然会更早地知道一切。
果真,还没等我开口,娄萌就把皮包一扔说:“你的那个朋友真给我们家老于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怎么了?”我故意问。
“上边已经让老于去谈话了,老于都紧张了。”
“不就是一部学术着作吗?有人还编了内部文摘,真是无聊、可耻!”
她先是愣愣地看我,后来又端着杯子出神:“他啊……竟在海外出版了删节的那些部分!这就不是学术问题了……”
“那是同时出版的,并非故意加上了删节部分——而删节才是错误的……”
娄萌伸出一根手指:“先别这么说。事情一涉及到海外就复杂了……你等着看吧,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上边——听说吕南老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闲下来翻过这本书,有话呢。”
“吕南老”三个字让我惊了一下。我愣愣地看着她。都知道那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会这么快见到书?
“我真后悔没跟你们讲清楚……”娄萌的声音低下来。
“吕南老……”我自语着,还在琢磨。
“如果原稿先交给东部城市,他们会报送有关部门,然后再……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前审查?这太过分了吧?”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个人选题,而是领导交办的一个重大文化项目——区别就在这里,再说本来就有许多人盯着……”
老天,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讲,我和纪及都不会应承下来的。现在真后悔没有将它和那个传记一起推掉。算我们倒霉。
马光一直盯着窗外摇动的树梢,这会儿转过脸吐吐舌头:“以后咱编刊物也要谨小慎微了。”
娄萌转脸看他,有了一丝笑容:“真要谨小慎微倒也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们的胆子比我们这一代人不知要大多少。”
我想说咱们是同一代人。而我与纪及的年龄差距更大。奇怪的是娄萌很自觉地把自己和丈夫于节,甚至是霍老他们划成了“一代”,而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却要和她女儿于甜划成一代。当然了,马光也属于她女儿这一代。这种划分究竟是荒唐可笑,还是依据了某种更科学的心理指标?
下班出门,夹杂着尘粒的西风更大了。天『色』黑中竟透着紫,就像黑夜,却没有一丝星光。我裹紧了衣服去找纪及。进门后正遇到顾所长,老先生气呼呼地说着:“这太卑劣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我告诉了娄萌与我的谈话。顾说:“刚才我们正说这事。看来有人早就动手了,他们行动得可真快。有人就是习惯于搞这一套,轻车熟路!”
二
我在想娄萌和马光的话——从他们的口气中可知,此事一定与那个霍老有关。我想到了一位大学者——以前怎么就忘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秦茗已——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霍老也要让他三分。霍老在很多场合讲话就常常说“秦老”如何如何。有人说每逢节假日,一些领导还要去专程看望老人呢。他如今各种社会活动都不参加了,但崇高威望仍然有增无减。这会儿我想,尽管不必太在意这场“季风”,但何必让纪及承受这份压力呢?我们也许应该去拜望这位老先生。文化界都知道,他过去曾受过很多折磨,但从未弯腰屈膝,称得上一条铮铮铁汉。在这座城市里,他是良知和信誉的化身。我们有时甚至觉得,对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而言,秦茗已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安慰。在任何时候,只要提到这座城市,许多人会将秦老引以为荣。然而现在一般人只是崇敬有加,很少去打扰他了。大家只在一年里最适当的时候、或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往他那个小四合院里踏进一步——还离小院老远呢,当看见那棵白玉兰花树的梢头时,一种崇敬之情就油然升起——轻轻叩门,他那个年龄很大的未婚女儿就会出来开门。她把客人无声无响地引进秦老的卧室兼书房去。有人进去,秦老会摘下眼镜看一眼,那慈祥的目光就使人安静,使人激动……
我这会儿想着秦老,说:“纪及,必要的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去找一个人——秦茗已老先生!有一年,我被人带去老先生那儿一次……”
纪及抬起头,眼睛闪亮:“秦老!那时在学校读过他多少书啊,现在同住一座城市,反而没有勇气去拜访先生……”
“你真该早一些去认识一下秦老,那是一个‘文品人品并重’的老人。我们见了他即便什么都不讲、只看一眼也好啊。平时老人寂寞自得,很少到热闹地方去。一种真正的学人『性』格。”我语气里不知不觉有些冲动。
顾侃灵『插』话:“老宁说得不错。秦茗已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第二个人可比,凭他在学界的信誉,就连那些轻浮之辈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说一个‘不’字。那个‘霍老’还口口声声说是先生的学生,他算什么‘学生’!我老顾还不敢这样说呢。前些年我还求了秦老一幅字呢,猜猜写了什么?”
他看了看我们,点点下巴:“‘学也无涯’!”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如一。他一进门两眼尖亮四下『乱』睃,然后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衣服内层里『摸』出了那份复印件,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我『操』,这么大的风!”
我们都没有做声。
王如一晃动着那个满是皱纹的额头看看几个人,细声细气:“怪事,怎么这么快就搞出了一份‘内部材料’?”说着一转眼盯住了纪及,“我老婆看了!她说你写季风和洋流的那些章节绝了……这才是古航海研究啊!夫复何言!徐福他老人家如果不是这个月份里出海,我就倒着头走一个来回……”
顾侃灵不理这个话茬,问了一句:“你知道是谁搞的?”
王如一连连摇头:“讲不好。是那些行政人员搞的?”
顾侃灵摇头:“那些人搞不了。你看,有些话衔接得很刁钻,猛一看还以为原稿就是这样。非常险恶呢。我觉得这肯定是行家里手,办这种事还多少需要一点文字功底。”
王如一说:“我讲不好。我不知道谁能做这个。如此卑鄙,然而……”停了一会儿又转向纪及,“该跟于院长好好谈一次了……”
纪及苍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王如一吭吭几声,凑近了我小声说:“赶空儿看看我的词典吧!现在除了补充词条,主要就是建索引——三种索引方式呢……”
三
时间有点晚了。我从纪及的目光中感到他需要我待在这里。当王如一最后一个出门时,我就告诉了娄萌传达的信息——“吕南老翻过了这本书,说了三个字:‘『乱』弹琴’……”
纪及看看天『色』,听着呜呜的风声,说:“我们真该去一趟了。”
“去于节那里?”
“不,去看秦茗已老先生……”
我点点头。时间有点晚了。可纪及一直看着窗外。我看出他这会儿有点激动。他平时很少这样。我就说:“那好吧,好在他离这儿不远。”
一路上风急一阵缓一阵,时不时把路面上的脏东西吹起来。我说:“这是这座城市最让人讨厌的季节,它大约要持续几天……”纪及仰头看了看,没有说话。往常星星会疏疏地挂上天空,可这会儿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浑茫之中……前边是大屋顶平房区,树木也多起来。我们似乎远远地就可以闻到那个小院里透出的花香。一种深沉的香气。
秦茗已平常足不出户,可是盛名就像院里的花香一样,传播到很远很远。
我们在小院围墙外面停住了脚步。就在伸手去按门铃那一刻,我有点犹豫了:真到了非打扰老人不可的时候吗?我们需要求助于老人吗?正这样想时,纪及伸出食指按了一下门铃。
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秦老的女儿站在面前。她先是看到了纪及,接着目光转向了我。
从她的神『色』里我知道秦老没有休息,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
小院用红砖铺了窄窄的甬路,所有『露』出泥土处几乎都栽了花草。到处落下一些树叶,这儿全是很老的树木……最东边一间平房亮着灯,柔和的灯光从窗户上反『射』出来,让人感到暖煦煦的。整个小院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只黑白花猫从一个小夹道里跑出,看了看我们,炫耀地飞蹿到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上。
“爸爸,来客人了。”我听到女儿轻轻通报一声。
这时我们已经走近他的书房门口。我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女儿让我们进去。小心翼翼转过一道屏风……面前的秦茗已满头白发,消瘦,个子偏高。他反应有点迟钝,这时候拐在书桌上的左手抬起,那是他辨认来客时惯有的一个动作。他好像就靠这抬起的左手,靠它的触觉来感知周边的事物。我知道他的眼睛要好长时间才能看清来人。他这样“哦哦”应答,一边客气地让我们进屋,一边仍在辨认。我告诉他自己是谁,再向他介绍领来的客人。我觉得这次造访有点唐突,不过没有后悔。
秦老终于认出我来了,神情立刻放松了一些。他让我们两人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自己仍然坐在那个宽大的藤椅上。我们向秦老问安,照例问了一遍饮食起居,秦老一一回答。不过我们谈话的时候,才发觉秦老不像看上去那么老迈。他虽然快要九十岁了,可思维依然活跃。他的目光也还灵活,整个的举止动作都不像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走起路来两腿还算结实有力,可见肌肉并没有萎缩。我想这可能与他早年那段遭遇有关。他曾经一连多年做体力劳动。秦老讲起那一段历史的时候曾经揶揄说:
“那是一段难得的经历,是一段重要的健康投资。如果我们只为了锻炼身体,能够坚持整整几年吗?恐怕不会的。也只有那种强制的状态下,我们这些室内动物才会拼上一股劲儿花上几年。这些年,我的神经也算给调整过来了。”
眼前的秦老真的十分健康。
这时候他女儿为我们端来两杯水。秦老指着水:“淡茶,怕你们喝不惯咖啡。”说着转问纪及:“小纪同志,愿意喝茶吗?”
小纪站起来,彬彬有礼:“秦老,可以。”
秦老微笑着,看我们端茶。
时间已经不早了,怎么开始这一场谈话呢?我想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于是我说起了朋友最近的事情——被删节的《海客谈瀛洲》以及……
纪及双手呈上了那本题有“请秦先生指正”的繁体字本。
秦老“哦哦”应答,取过桌上的眼镜看书。他的食指按住了标题,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摘下眼镜。
“好的,不过我的眼睛不中用了,这个字体很小,我要花一段时间哩。”
纪及说:“秦老,那太感谢您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学校时读过您许多着作,那时我就想……”
秦老微笑着,点头。
我告诉秦老,这本着作是纪及完成的一项重要选题,是历经多年的一本心血作。我这样说时纪及一个劲儿制止,可我还是坚持说完:“可就是这么一本书,竟招来了那么多可怕的干预……”
“都有哪些干预呢?”秦老问。
我告诉他出现了内部文摘的事——我鼓了鼓勇气,提到了霍老:“霍老不喜欢这本书,但他这样做不仅仅是针对这本书的,而是——怎么讲呢?”我看看纪及。我想说关于给霍闻海写传记前前后后的那些不愉快、那些奇怪的周折。可纪及的目光把我阻止了。我这才想到:真的没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指责霍闻海,也找不出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此事一定与他有关。算了,我还是忍住,没再说下去。
秦老重新戴上了眼镜,瞥了几眼书说:“霍老对你们讲过他的意见吗?”
纪及说话有点喘息:“没有。大家很难见到他。”
“噢,”秦老轻轻咳着,“闻海同志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严谨的同志,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他也许太忙了,你们要主动一点。有什么想法,可以给老前辈谈谈嘛……”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屋角的小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们这才发现小桌上面放了一部黑『色』电话。我的心上一动。我想如果秦茗已先生能够抓起电话,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跟那个人接通。他的一句话等于我们多少呀!可我们不能期望老人现在就抓起电话。他大概还需要把书读过吧。我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
秦茗已看着纪及,用缓缓的语气说道:“学术上可以各抒己见,要知道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其艰难,但惟此才有意义。要坚持真理,在学术问题上谈不到什么妥协:既要固执己见,又要善于吸取。在这方面受到启示是有益的。但这并不等于随便更改自己的探索,改变业已证明的判断。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
纪及这时候已经从沙发上站起,嘴角颤抖,但没有说出什么。
秦老瘦瘦的左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
老人说下去:“我们年轻的时候,条件与今天没法比呢。那个时候科学家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研究的。国难当头,万马齐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没什么作为可言。没有经费,没有起码的条件,我们不得不自费印刷自己的着作。三两个学者凑到一块儿,就是一个研讨会了。今天条件有多么好,有科学院,有组织嘛,有上级领导。我觉得你们这一代真遇上了大好时光……”
秦老的话缓慢而又沉重。我知道这都是他的心里话。不过我还是想把一些重要环节告诉老人,也许这是遗漏不得的。我说:“秦老,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关于这部着作,吕南老好像说过一句话……”
“噢?”秦老第一次这么专注,身子探向前面,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他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有一定影响。可是我们相信,吕南老很忙,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整本书看完,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书才刚刚出来……”
秦老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吕南老是在南方一个会议上讲的,好像说了三个字……”
老人盯住我:“他到底讲了什么?”
“吕南老好像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什么字?”
“‘『乱』弹琴’……”
秦茗已往前探出的身子一下靠在了藤椅上。他再也没有讲话。我看着秦老。老人像睡着了一样,头仰靠在藤椅后背上,一声不吭。
老人一动不动,大概真的睡着了。老人疲劳了。我们站起来,但不知怎样向老人告别。
他听到了声音,重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点点头站起来。他好像突然衰老了许多岁,腰弓得那么厉害,伸手到一边去找什么。
纪及赶紧从旁边取过拐杖递去。
老人拄着拐杖把我们送过甬道。在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下,老人站住了。
我们回身望着他。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两人一声未吭。
我们向交通车停车点走去。好大的风啊,站在路牌下,可以听到风在树梢和楼顶上尖叫,听到沙尘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天上没有一丝光亮,但能够感受又浓又沉的黑『色』、某种质地坚硬而又混浊的什么,正由西向东缓缓移动。所有的夜鸟都收声敛口,行人捂紧嘴巴,连车辆都不敢鸣笛……
《耻辱的印记》
一
在办公室,娄萌突然问起了我去东部出差的事,催促说:“你的假期早到了,为什么还不走?”
难得她这么关心我。不过我后来一想,又觉得她好像有点过于急切了。她希望我快些出发?是的,她或许想让我早一点离开,别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纪及搅在一块儿。
我回答她:“放心吧,我会和纪及一起离开这座城市,我们要一起上路。”
“要休假就早点走吧,回来还有好多事情。这时候杂志社里反正有马光顶着。”
“请放心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也没有什么……”
“『乱』弹琴!”
许多天了,娄萌下决心在办公室里不谈科学院的事情,特别不去触及“纪及”两个字。她的脸『色』比过去严肃多了。本来她是一个爽朗的人,不像一个令人畏惧的领导,而始终是我们的一个同事,一个温和的大姐。只可惜,最近这种感觉没有了。在这种气氛下,大家说起话来有点期期艾艾。大家不停地喝茶,把吸到嘴里的茶叶吐掉,有时直盯盯地从杯沿上望着她。只有马光依旧轻松,有时还吹吹口哨,偶尔瞥娄萌一眼。
娄萌呵斥他:“上班时间,吹什么口哨!”
马光伸了伸舌头,没说什么。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小打字员也在看杂志上的《海客谈瀛洲》,竟然看得津津有味。她怎么可能把这样的着作看下去,这倒怪了。肯定是马光讲了什么,她的好奇心给撩拨起来了。我问她:“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你们觉得有意思,我就觉得有意思!”
娄萌有一天也发现了小打字员在看这份杂志,就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小打字员吞吞吐吐,后来只得承认是马光给的。娄萌立刻找到马光:“你怎么在编辑部里传递这样的杂志?”
“公开出版物,有什么不可以?”
“上班时间,你总不能领头看闲?”
“现在连领导都在学习这本杂志呢!”
“你胡扯!”
“你不信就回家问问老于。这么重要的文件,学术界的大事,我们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娄萌叹了一口气。都知道她拿马光没办法。马光在这里从来都是一个特殊人物。娄萌到杂志社里工作之后,马光变得更加懒洋洋的了,几乎没人可以管束他。部主任从来就不管马光,现在马光完全是一个自由人了。他不遵守上下班时间,可以随便到外地出差,而且还享有真正的“言论自由”。有时候他会说一些很离奇的话,可以骂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别人吓得伸舌头时,娄萌才不得不责备几句,他就说:“大人不见小人怪。”
马光近来有发不完的牢『骚』,这些牢『骚』多少都与娄萌有关。有一次他们在走廊拐弯处说话,我不幸听到了几句。娄萌说:“你就这么坏吧!”马光说:“『毛』病!”“你就这么坏吧!”“真是『毛』病!”
接着是一阵嘁嘁喳喳。
当我走过去时,他们立刻刹住了话头。
马光的眼镜闪着亮光。他的眼镜腿很长,整个眼镜搁在鼻梁的末端,让人想起一副长柄放大镜。娄萌有时高兴起来,就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马光的脑门上,像管教孩子似的用力一拧,呵斥几句。
马光或许真的可爱。工间休息时他伸个懒腰,故意模仿一些蹩脚的诗歌朗诵者,把手扬起来,朝上方用力伸出,喊着:“啊,青春多么美好……”再不就是:“啊,女郎!女郎!我的女郎……”
他还会作一些精致小诗。但我知道这并不认真。一个贝壳,一棵君子兰,甚至是一只茶缸,他都能从中揭示出某种哲理和诗境。他不停地把这些精致小诗送给娄萌看,引起她的阵阵好奇,让其赞叹不止。那是由衷的赞叹。她说要把这些小诗拿给老于,让老于练书法用——都知道她家老于是一个书法『迷』,那是受霍老的影响。
马光背后笑着告诉我,说因为霍老的书法参加了一个什么“五老展”,还得了一个大奖,从那之后于节也就加快了训练步伐。我也知道这事儿,因为我的岳父就是“五老”之一。马光对娄萌说:“你们家老于顶多再有一年就会挤进‘六老’。一个响当当的书法家,紧步霍老后尘。”
娄萌听了倒不怎么恼怒,笑『吟』『吟』看着马光:“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坏孩子!”
办公室里的人谈论起于节,都是一片赞扬。大家没有一个不认为他是霍老最好的接班人,也许再有不久就是对方那样的位置了,接下去照例又会有一连串的头衔。总之霍老的衣钵一定会传给他。
这些议论中常常蕴含着其他一些成分,娄萌不是一点听不出来,而是从不计较。她只是谦恭地谈着霍老:“人家身体很好呢,尽管年纪那么大了,可身体比四五十岁的人还要结实。”
马光说:“这不可能吧?他走路已经拄拐杖了!”
“噢,那不过是一种装饰罢了。”
我也相信那个霍老根本就用不着拖拉着一根拐杖。
娄萌说:“他是那一茬人中最会养生的,正经有些办法。他想拥有自己的‘二度青春’。”
这句话让大家一愣,接着都笑了。
娄萌很认真:“真的,你们不知道,他练功、吃长生不老丸,还让肖妮娜每天给他按摩。”
“‘肖妮娜’?”大家抬起眼睛,“什么工夫又出来个‘肖妮娜’?”
马光揭开谜底:“不知道?‘小贱人’跟了霍老以后,霍老嫌她的名字太土气,就给改成了‘肖妮娜’,平常在家里只说‘妮娜过来一下’,‘妮娜,我给你介绍一下客人’,‘妮娜快下班了’……多来劲儿!”
大家一阵哄笑。
事后娄萌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不要在马光跟前议论‘小贱人’什么的。”
“是他领头这样喊的……”
“你不要太幼稚了。他很早以前跟那个‘肖妮娜’来往很密切呢。”
“有这样的事?”
“他们一直不错,还正经谈过一段呢。有人在马路边上见过他们相挨着站。”
我想起了她和马光那一幕,知道了什么才叫“相挨着站”。有趣极了。
“很早了。不过两三年前他们还一块儿轧马路呢。这是真的。”
我相信娄萌的话。在这方面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我说:“可是我知道马光很讨厌她。”
“未必这样。他不过背后喊几声‘小贱人’,让嘴巴痛快痛快罢了。他真正讨厌的是霍老……”
我仍然不太明白。
娄萌不再深入下去。她故意转换话题,谈到了自己女儿时,立刻眉开眼笑:“甜甜这孩子真有意思。她每个节日都要给爸爸和我买点礼物。这孩子害羞,有些事情却跟她爸谈不跟我谈。我想打听她一点秘密都难,她像个小娃娃那样把头拱在我身上……这孩子头发真黑,该梳两条大辫子了。要是早几年,我就让甜甜留这样的发型,现在当然不行了。她留了娃娃头,这孩子。不过现在到底是大了,不愿跟我吐『露』心事了。”娄萌说到这里把声音压低,“你最近见到纪及了吗?”
我立刻告诉她:“见到了。”
娄萌叹一声:“很可惜,本来是多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
“他现在仍然很有希望。”
娄萌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说下去:“你知道吗?这句话只有我给你讲了,我们家老于是很重视纪及的。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本来在下一次人事调整中,有可能破格提他为副所长,然后接老顾……这方面的竞争者很多,像王如一!”
“王如一我太熟悉了,他怎么可以和纪及比!”
“王如一来科学院的时间长呀,年龄也比纪及大,而且王如一与肖妮娜接触很多。特别是——你不要与任何人讲——他的老婆桑子几年前就与霍老有来往。就因为这一点,王如一在家里很怕老婆。所有与霍老关系密切的人,他都注意保持联系。在这方面纪及是个弱项,而且最近又……出了这个事情!”
“这算什么。”
“人家可不这样看。他这本书牵涉的问题是多方面的。你以后会意识到的。不过尽管这样,我们家老于还是尽力保护他。你知道,老于对你们年轻人多好啊,你说是吧?”
“当然是啦。无论从哪方面讲,于院长对纪及都是很关键的人。”
“首先是我们家于甜要替纪及打抱不平。这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于甜是个书呆子,也总是偏爱书呆子。她在家里往我们老于耳朵里灌了不少。老于从来不在孩子面前多说一句话,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被打动了。你知道于甜对纪及可真是……她在家里极力护着他呢。以后就看事情怎么发展吧。你该劝纪及收敛一点,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莽撞。我们老于如今是身在夹缝,一方面要爱护手下的同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跟上边保持一致。你知道老于做什么事情都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