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知道,那是老孩儿调皮呢!”
“不生育,骑上好,有劲道能吃苦,身上水光溜滑的,两条大长腿,怎么就不是一头骡子?和你在一起,说实在的,也亏了我底气足,不然闹腾起来,早就被你这把火烧死了,还不知谁采谁呢!五年前咱一挨上身子就知道,嚯咦好家伙,这火暴『性』儿,要么骑住,要么让你甩下来一顿蹄子踩巴死!还好,调教了五年,慢火炖肉,总算一点一点规矩起来……”
骡子点头:“回顾这些年来在你身边接受的教育,心里忒感动呢。”
“以前都怨你那个男人,是他把你引上了邪路!”
“说起他,”骡子咬咬牙,“我真恨不得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后来年长了几岁,才算忍住。用你的话说,走到一起总是缘分哪。如今我不光不再恨他,还想提拔他哩!”
“这就对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要用全面的、变化的眼光看待同志……”
“我惟一不甘心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怨的,就是把好生生一个处女之身交给了他!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早些遇见霍老啊!”
霍老伸手理着她的喉结安慰道:“别这样说了,还是立足于现实吧!”
骡子眼中渗出了泪水。她不停地叹气。
“从唯物的角度来看,物质才是第一『性』的。你那时与他的结合,也不仅是精神的和谐;就是说相互的吸引仍然有物质的基础——不对吗?”
骡子擦泪:“怎么会不对!他瞎吹自己来自高知家庭,在城里有一座楼就要归还他们家了……其实都是没影的事!骗子,地地道道的骗子!”
霍老笑了:“就是嘛,你如果早一些懂得了辩证法,谁又能骗得了你呢?你让他骗骗我看!”
“哎,别说了,说了伤心。这世上谁能骗得了你啊!”
霍老又笑:“你能骗得了我。人一生出爱心,那心眼也就等于零了——我在你面前等于零,信不信?”
骡子一下扳住他亲起来,发出撒娇的声音:“老孩儿,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事事都想着你……”
三
“我就琢磨怪哉,你是怎么学会了理疗哩?还能和我一起找『药』制丸?你又不是出身中医世家。”霍老放下手中的茶和书,又搬来一个小小的棋盘。
“我呀,我们搞体工那一行的,谁不会按巴按巴?后来去的地方多了,特别是东部那些道观呀庙呀民间呀,怪人多了。我什么都学,知道艺不压人。”
“下一步你主要学学哲学,有了它,就什么都好办了。”
“霍老高就高在这里。一般人跟你动心眼儿准吃大亏,因为你用哲学对付他们,也活该他们倒霉。宰鸡硬是使上牛刀,那只鸡吓也吓死了!”
霍老笑了:“小『骚』娘儿们话粗理不粗。来,走棋。”
“你又这么叫。”
“小『骚』娘儿们,看看,一上来就愿架炮……”
骡子极想赢一局棋,多年来就想,可惜一次没成。霍老曾让过她一个车一匹马,都无济于事。她曾问对方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答:“哲学。”她其实更相信天长日久的训练——这家伙从战争年代就『摸』棋子儿,一般人哪会是他的对手?后来她提出让给自己双车,对方不干了,说没有这么让的。最悬的一次是车马炮全让了,他仍然险赢。一连几年过去,下棋成了两人最着『迷』的一件事,但她从未赢过。“你就不会走神、不会疲沓?那时候我就会赢你一局。”她这么说。霍老答:“棋场如战场,既然上场,必斩你于马下!”
她如果骑在他的身上时,就会学他一句:“必斩你于马下!”
两个人一连下了三局,结果一如往日。她先自疲了,提议唱唱京戏。这是他们两人的又一爱好。这首先是霍老的最爱,当年在任上分管文化,还有与个别演员的耳鬓厮磨,少不了学上几嗓子。他教给骡子,而骡子天生就有这个天赋。巧的是骡子善唱老生甚至花脸,而他一直唱青衣。两人常练的都是一些对唱,比如《四郎探母》中的“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可谓百唱不厌。骡子看着他短短的双臂比比划划,还有像模像样的兰花指,总是忍不住赞叹:“老孩儿真是想不到啊,谁能想得到你会这样?这简直就是梅兰芳啊!”
霍老摇摇晃晃站起,脸『色』红润,双臂摆出一个姿势唱道:“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骡子接上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老生腔儿:“公主啊!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
唱到紧要处,两个人简直无暇喘息,来言去语,珠联璧合。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啊呀)还!”
“公主赠我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唱到此,霍老大眼瞪了起来,一脸陌生以及尖利而不失婉转的唱腔,让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唱道:“始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骡子跪下了……“公主要我盟誓愿,将身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转……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一句盟誓唱过,她真的泪水涟涟了。
霍老大口喘着将她抱住,两个人一时无语。这样大约五六分钟过去,骡子自语一般说:“老孩儿,我和你真是一对儿呀,咱在天是比翼鸟,咱在地是连理枝。”“那还用说。那是自不待言的了……一句盟誓唱过,你猜怎么?”“怎么?”“我觉得就活生生是你对咱说下这些哩!”“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呢,我在想,咱要是有一天背叛了老孩儿,就叫咱像戏中人一样——‘尸骨不全!’”霍老立刻捂住她的嘴:“小『骚』嘴儿没有不敢说的话,这太不吉利了呀!”
骡子坐在了地上,拉也不起,最后哽咽了。
霍老站在一边,束手无策的样子,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你说怎么办,恩爱成这样。这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琢磨着,谁要冤屈了我伤害了我,你能杀了他……”
骡子一个扑棱站起:“这话一点都不假!我早就想说,谁是你的仇人,你只要使个眼『色』,我半夜里就去把他宰了!我真能做得出来……”
霍老低下头:“咱怎么会不信呢。不过我才不怕仇人哩,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人比你的心更软,我说过,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霍老回身从一个地方倒了一点洋酒,又叼上一个烟斗。骡子赶忙给他的杯子里夹了一点冰块,待他吸了一口烟时,拔下烟斗自己也吸了一口。他瞥着她:“如果是战争年代,你保准是一个武士,穿了长筒皮靴,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那肯定是了。腰上还有盒子枪,想枪毙谁就是谁。”霍老咂咂嘴:“是啊,不过如今是和平年代了,咱坐享太平,也耽误了不少事儿。”说着把烟斗从她嘴里取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让浓烟从两个大鼻孔中徐徐冒出。
那装了红绿两『色』『药』丸的瓶子就放在一边,霍老看着,终于想『摸』一粒。骡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瓶子。他盯住她,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贴近他的耳旁说:“你忘了?你可是徐福的七十二代孙!都快当总会长了,什么时候采『药』,吃多少『药』,心里该清清楚楚嘛。”他承认:“这倒是实话。唉,当年如果徐福是个女的就好了……”
骡子愣了:“这怎么讲?”
“事情还不明摆着嘛,秦始皇让一个男的去为他办那种事儿,这太玄了嘛。这种事儿交给女的就不同了,两人自然会结成阴阳密友,先将外因转化成内因,到时候你再看!”
骡子拍一下膝盖:“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啧啧,要不说你是霍老嘛!”
“俺先人把童男童女拐了几大船装走了,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他还会拿『药』回来?这秦始皇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也罢,这事怨不得他——当时还没有哲学这东西嘛!他不懂辩证法,这就活该倒霉了不是?”
骡子一直大张着嘴听。这嘴巴实在大于常人,这是霍老最喜欢的一个器官。他走上前去,亲了亲,又为她抹去周边的口渍。
四
“咱开始吧?”骡子问。
霍老把一斗烟吸尽,磕了,又一仰脖儿咽下最后的一口酒:“开始。”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事儿之一:捉『迷』藏。整个的二楼和阁楼主『色』调是蘑菇『色』,三年前由两人商量,命名为“蘑菇厅”。整个厅都是他们尽情闹腾的地方:先是一个藏了,另一个找;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不到,那么一个就得付给另一个五百至一千元不等。平时只要霍老不想见任何人,上了二楼就要关上通往楼上的一道门,任下边的人怎么敲都不开——有一次蓝『毛』来了,一个劲敲门,惹得霍老火起,打开门暴怒大斥,蓝『毛』冤枉说:“没有法儿呀,是一个大领导要找、找你哩!”霍老斩钉截铁道:“就是联合国找也不行!”蓝『毛』伸伸舌头退下了。
从此都知道通往楼上的门一关,谁也不能打扰,一敲那扇门就要引得霍老大大发一场火,故他们都叫那扇门为“火门”。
“火门”一关,楼上的人就处在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会儿骡子用一方手帕蒙上他的眼,又把他推上床,就赤着脚溜开了。她故意把衣橱门和周边的什么碰得砰砰响,然后无声无息地『摸』上阁楼,钻到了沿边的空间里——这儿是被木板隔开的一个小通道,里面铺设了暖气管和水管。这个地方是她早就想好的去处。
约莫十分钟之后,霍老急三火四解了眼罩,一个扑棱从床上跃起。他两眼发亮,嘴角咬紧,生气地擦去下巴的一点涎水,盯住衣橱就蹿了过去。里面的衣服被他翻『乱』了,除了找出骡子的一副金『色』假发、一根腰带,人影儿也没有。他砰一声关了橱门,又刷一个转身,狠狠按了一下机关——一扇蘑菇『色』的木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不小的空间,他嘿嘿笑着钻进,拐了一个小弯『摸』了『摸』,失望极了。看看表,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了,他匆匆打开床边的柜子、通往阁楼的楼梯间,一无所获,只得再『摸』上阁楼。这时他已经后悔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二楼了。在阁楼上定了定神,喘一口大气,猫下腰瞄着几张大沙发空隙。他弓腰小步急跑,从一个空隙蹿到另一个空隙,灵活得像猫。可惜正这会儿时间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她的掌声。他骂一声:“妈的巴子,咱这回败了!”
他气哼哼地、无望地看着骡子从沿边那道木板墙后钻出来,头发上满是木花之类,衣服也沾了灰尘。骡子一出来就鼓掌。他无声地下楼,她高高兴兴跟在后边。刚刚下楼,霍老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皮夹,掏出了一沓钱,数了数递给她:“一千,妈的!真倒霉!”
骡子打扫身上的灰尘,乐得合不拢嘴。
霍老擦着满头大汗说:“真是想不到,你能爬到那里边去。以后我连阴沟都得捅一捅了……”
骡子喝着加冰的矿泉水,晃着:“这地方被咱玩透了,也不过就是两层,没有赌头。等我把‘丹房’给老孩儿盖起来,再玩起这个你就瞧吧!那时找人就得延时了——延到二十分钟,那多有意思!”
“丹房”是骡子正准备在郊区盖的一座别墅,已经策划了半年。霍老立刻问:“图纸带来了?”“带来了老孩儿!”她从一个坤包里翻着,『摸』出一沓纸,展开来,“照你的意思改好了,瞧,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大屋顶平房,不起眼呢!实际上它有高大的阁楼和宽敞的地下室,是地地道道的三层!加上相接的耳房,花园和暖房,还有大壁炉,正经是一套古怪洋房呢!里面应有尽有,老孩儿喜欢什么,咱就添置什么,到时候炼丹啊双修啊,非让老孩儿欢喜得满地打滚不可!”她咕哝这些时,霍老好像并不在意,只一遍遍看那图纸。这会儿他看出了什么,指着耳房:“别离正房这么近,挡光;主要是连廊太短了,拉开一点,再拉开一点,嗯。”
骡子凑过去,点头。她扳着他的肩膀:“要没大改动了,咱下个月就施工了!”
“钱凑足了?”
“足了。咱老孩儿的钱一分都不要,咱自己挣这笔钱。”
“骡子有办法哩!再说你就是跟我要也没有,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不过是个高级服务员而已,大钱从来没有……”
“你就别哭穷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可没跟你要啊!”
“要也没有。”
骡子按着他的鼻子:“知道了,清廉啊!行了吧?”
他不再说这个话题。骡子突然想起什么,问:“小雯还哭哭啼啼的?”
霍老脸『色』立刻严肃了,哼一声:“说什么怀上了。后来蓝『毛』告诉我才知道,她是『自杀』未遂……幸亏蓝『毛』发现早,好不容易救过来。”
骡子像听一件喜事,磕着牙:“我这会儿把她揪了来?”
“让她消停消停吧……小物件啊,胸脯像长了两个小苹果。”
骡子缩起鼻子:“我知道霍老喜欢她喜欢得不行,采起阴来像抱个小猴儿一样。我不嫉妒,不过你要防她的外心……”
“这你就不用『操』太多的心了吧!”
骡子不再言语。她把图纸折好放进坤包里,随手又抽出了霍老写下的书法,再次展开品赏,赞叹:“真有内功啊!瞧这笔画,瞧这结体!瞧这……”说着瞥瞥他,“你的字比吕南老的好多了!”
“可别这么说!”
“真的呀,我还用奉承你吗?那个吕南老不过是权高位重,跟屁虫多一些而已……”
霍老瞪一下眼:“别说了!”
骡子这次不知怎么了,梗着脖子:“我偏要说!我就得说点真话!吕南老从学问到人品再到字,哪点能比得上你?他不过熟稔为官之道罢了,再加上一大帮跟屁虫……”
骡子说这些时并未注意一旁的霍老已经涨紫了脸。这会儿他突然大喝一声:“拿家法来!”
骡子猛地止住了,惊看着他。
他又指着她喝道:“拿家法来!”
骡子蔫了:“老孩儿,别介……”
“拿家法来!”这一声威严而低沉。
骡子低下头,只得到一边去了。一会儿她提来一个小船桨模样的东西,柄上还缠了布条。她一边交给霍老一边小声央求:“别太、太狠了。我知道错了……”
霍老根本不听,眯着眼抓过木桨,示意她趴下。
骡子叹着气,将下身褪出一截,伏在了床边。
霍老扬起手中的器具打上去,骡子的屁股立刻生出了一道两寸宽的红印。“哎呀,哎呀!”她大声呼叫,他像没有听见。一口气打了十几板,他张口大喘,总算收了起来。
骡子继续伏在那儿,呻『吟』不已。
“起来吧!”
骡子还是伏着,呻『吟』声反而加大了……
《转折》
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死一般沉寂。朋友们认为该做的都做过了,可就是没有一点好的或坏的消息。
大约是那次去和式料理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我进了办公室,首先发现娄萌的目光又变得温和了。而这之前她是那么忧郁、恍惚,甚至是悲伤。从这天早晨开始,不仅是娄萌,周围的一切——从空气中、从稿纸哗哗翻动的声音里,都透出一种宽松和欣悦的意味。也许长时间的压抑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可我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娄萌交谈。我发现她从那次深谈之后变得有些沉默了,甚至不愿就同一个问题再多问一句话。当我试图就马光和霍老之间的关系询问点什么时,她就像没有听到,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别处。这使我怀疑她上次交谈中吐『露』的一切并非经过了深思熟虑,而只是在一种特定场合中的冲动。她大概多少有点后悔了吧。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希望我去跟马光谈一次,向对方发出那样的警告。于是我只能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自然而然的场合、一个合适的话题,我会按她说的去做。因为我觉得触动一下马光可能是她的真正意图。
娄萌又像一位体贴入微的大姐那样了,亲切无比,居高临下。我好像又重新注意到她的穿着与仪态:一副中等身材,稍显丰满,整个人保养得好极了,这也许真的得益于霍老赠予的丹丸;她的面庞既喜气洋洋又温柔庄重。明眸和秀眉,微笑中『露』出的洁白牙齿,都传达出一种美好的生活信息。一个人与她在一起工作可能会稍稍兴奋,有一种亲近感和幸福感。
“宁,你这一段感觉怎样啊?”
感觉当然是好多了。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时间还早,马光他们还没有来,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往日我们很少同时早来,因为我把赖在床上当成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是这一段因为气候或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总是起得很早,并且愿意尽早到办公室里来。这种情形多少和刚刚调到杂志社的时候差不多。娄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就去看窗户:有两只麻雀从一束柳枝上跳过来,落向窗台,歪着小脑袋往里望。娄萌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廓上,那儿正微微灼烫。她用一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语气说话,柔软极了:“你这些年一直忙着往外边跑,一趟又一趟,你岳母说你‘长了一双野蹄子’——是这样吗?”
我笑了,然后告诉她一个有趣的经历:曾经有一个人在我们家不远的那个立交桥下给我算过命,这家伙会“揣骨”,就是根据人的骨骼形状之类揣『摸』人的命运,据说这是最高级的算命方法——他当时按了按我的脚踝那儿,两手抖一抖,又按了按我的脚趾,然后就惊叹起来,大呼一声:“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啊’!”
娄萌夸张地“啊”了一声。我说:“大概我命中注定了要走来走去的,从很小开始,直到最后……”她并不在意我说什么,打量我:“四十岁的人了,头发还是那么黑,一闪一闪亮呢!”
我承认自己的确长了一头好头发。梅子曾经说我:“还就是头发好。”
“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这是一些多余的、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话。但她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这样一些废话。她越是高兴,说话越是多余、前言不搭后语。我随口应道:“嗯,好好工作!”
她的手抬了抬,大概是想拍我一下,或『摸』一下我的头发,但这手举到半空里又停下了。她按着自己的前额说:“我们家老于很喜欢你。”
“于院长的工作多忙啊……”我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话,只觉得尴尬而有趣。
娄萌很快打断我的话:“他再忙,也忙不过你呀!”
娄萌今天特别愉快,也特别放松。这让我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它一直让我放心不下,于是就趁这会儿问了一句:
“我们还要登那篇发难的东西吗?”
娄萌的笑容立刻没了。她在观察我。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像自语一样咕哝:“看看吧,也许得拖下去了。又看了一遍《海客谈瀛洲》,头疼。老天,这就是所谓的天才的文字啊,涩得要命……拖下去再说吧,咱们最好别搅进去。”
“这就对了。我们就是应该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何必跟着风头转……”
娄萌瞥我一眼。她想尽量把话题变得轻松,这时问:“喂,你和他在一起时,没有遇到漂亮姑娘吗?”
“遇到了,不止一个。”
“哦?”娄萌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猫,“你在说纪及?”
“当然是了。不过纪及是个老实人,见了女『性』不敢抬头。”
娄萌正要说什么,门响了一下,马光和那个小打字员一前一后走进来。女打字员像马光的一条尾巴,亲亲热热地随上他往前走。娄萌严肃地叫了一声,马光马上摘下了太阳镜和长舌旅行帽,砰砰啪啪放了挎包:“领导!”
“别巧嘴滑舌的,清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你还有心磨蹭。你看看几点了!”
“啊哟,都六点了呀!”
实际上这时已是九点二十分了,他故意『乱』说。娄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表往他脸上一推:
“你长了双什么眼?”
马光夸张地抖着胳膊:“噢,我把表针看倒了。”
娄萌一高兴就不像个领导了。我们都喜欢她这样。连最年老的那个编辑有一次也兴奋起来,背后评价娄萌说:“真好哇!”
这天下班我在立交桥边见到了于甜,开始还以为是碰巧遇到的,后来才知道她提着那个花书包在路口等了好久。她是特意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的,有点喜形于『色』的样子:
“宁哥,你见到纪及了吗?”
我说还没有啊,我两天没见他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听爸妈在家里议论他呢,他们说吕南老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话对纪及很有利呢!”
“一句什么话?”
“说不清。他们没有具体讲,好像是吕南老对纪及的那部着作又重新说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话,反正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口气有点变。你没发现吗?科学院里再也不传阅那份复印件了,大家现在都不吭声了。反正形势又变得对纪及有利了——你得早点告诉他,不然他会闷出病来的!”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的感觉缘何而来,并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得意。我这会儿突然想到了在“和式料理”那儿与娄萌的交谈,一下明白了谈话的一半内容是针对了女儿婚姻的。于是我鼓励于甜说:
“你应该多找找纪及。你怎么不去呢?你应该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那样他会很高兴——你现在就去怎样?”
于甜拧动着手里的花书包:“宁哥,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又拗气又骄傲,不愿理人。再说你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装的是谁。”
她在说王小雯。而我马上想到的却是娄萌的一句妙语——王小雯和霍老已经“各就各位”了!但我不能这样说,我只说:“纪及与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再说,你和他即便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也可以找他聊啊。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你和他在一起会学到很多东西。”
于甜撅嘴:“找他做老师?那我一定会学坏的。”
“为什么?”
她不回答,微笑着,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走开一段路回头看她,见她的背影非常秀丽,身材不像过去那么纤细单薄了。她过于苗条了,所以形体稍稍靠近母亲一点会显得更美。是的,她最终会是很漂亮的——在灿烂的下午阳光里,我觉得她很好看,很有吸引力。
二
纪及去办公室了,顺路去了一趟菜市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网篮,里面装满水果蔬菜、方便面和馒头,还有一些油瓶酱油瓶之类。可见他采购一次足足可以用上一个星期。这家伙的胃病就是这样搞成的。我正要走时碰到了他,帮他接下东西。他开门时我把于甜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说:“我认为是比较真实的。”
“你知道我从心里厌恶这些东西。其实我懒得听他的任何话——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很少有人像他们那么无聊。当然,我也没法像你说的那样,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它还是会影响我的心情。这就是我脆弱的方面。可是没有办法,我一直这样。现在『逼』到眼前的问题是,我的所有研究项目都被终止了,一切工作都被停止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放手做自己愿做的事情呢?还有,为什么非要完成他人批准的项目呢?于是我说:“那你就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等他们网开一面!”
纪及摇头:“当然。不过也没这么简单——我为这些项目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有的是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准备的。如今他们一折腾,既没有了项目资金又没有了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这里有人可以把你限制到死,比如说他们会故意分给你一些其他的事情,让你不得清闲又不能搞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不让你出门考察,或者是把你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单独完成一个让人厌恶得要死的任务。比如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发到耿尔直那里,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两年,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样耿尔直就成了我的老板,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监工,变着法儿从精神上折磨我……”
我明白了,后悔刚才说过的话。我同情纪及,这时越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座城市里,他真的是一个孤儿,单身一人;他现在正做的,是在与周围的一切默默抗争。为了宽慰他,我说:“好在吕南老正重新考虑问题,从各种迹象来看,好像是这样。”
纪及皱起眉头:“随他们去吧。不过我最想听的倒是秦茗已老先生的看法。”
纪及说几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秦茗已先生的意见——几次想约我去见秦老,又怕对方身体不好,没精力看那本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秦先生一定看过了,说不准吕南老的态度还与秦老有关呢!”纪及一说到秦茗已就有些兴奋,想即刻与我出门。
这天傍晚我们去了秦老那儿。
秦老的兴致明显比上次高了许多,态度也更为温和。看来他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那只花猫一点儿也不怕生,大模大样地从我和纪及面前走过,一下跳上了秦老膝盖。秦老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玩弄着,那么慈祥。我有点感动。不知怎么,一见到秦老,看到他高高瘦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泛起难以遏止的感动。我想这是岁月所能留下的最好的一位老人了,洁净、安然,有一种笃定内在的力量。显而易见,他正是我们的楷模。我还想起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三四十年前,在最艰难的那些岁月里,当许多人都苟且求生的时候,他却能始终挺立着。
话题很快就转到纪及的书上了,秦老说:“我大致看过了……”
“大致”两个字使我有一点点失望,但纪及却很感动,半张着嘴巴看着秦老。可能在他看来,对方哪怕是草草地翻上几页,也是一种荣幸啊。
听下去我才明白“大致”是个什么意思。
秦老说:“我的精力、眼神都不允许像过去那么读书了。在过去,一本着作我要反复读上几遍,画杠杠、记笔记、摘要……现在不行了。我只能逐段看一遍而已,有时候还要借助于放大镜……”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秦老这一代学人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治学方法、完全不同的习惯。他们所谓的“大致看了一遍”“粗粗翻了翻”,实际上仍然还是比我们要认真。
“我从来就赞成年轻人的探索精神。没有探索,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我们看问题、搞学问,都不能固守原有的角度和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学术上的前赴后继。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失去探索的精神,要有询问的勇气,要有追究的勇气。一般而言,那些明了事理的前辈是会给予宽容和爱护的。”
我发现纪及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不断地在膝盖上摩擦。对方的话刚刚停下来,他就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秦老对年轻人的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会儿在纪及的呼叫声中无动于衷——也许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疲劳,这时把头往后仰去,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一下下抚『摸』着那只花猫——花猫这时正极力把一只前爪从他的手心里挣出。秦老按了按它,说下去:
“小纪同志还很年轻嘛,路还长嘛。在你这个年纪里应该是有勇气的。如果这个时候死气沉沉,墨守成规,那以后呢?一个人的勇气并非一直都能保存下来。或许一个人的勇气也与年龄有关哩。很多同志年纪大了就容易留恋过去,这就是平常说的怀旧啊……”
秦老的话让我陷入了思索。我在想勇气和怀旧之间是否真的有那样一种关系?我想不通。
秦老右手的食指不知怎么按在了花猫圆圆的小鼻子上,这就影响了它的呼吸,它不得不用力地把头抖了一下,发出“扑哧”一声。秦老睁开眼睛,瞥了瞥花猫:“我就是从你们这一代身上看到了事业的希望。我老啦,来日无多啦,可是未来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最后一句话使纪及从沙发上站起:“秦老,感谢您秦老……”他汗津津的手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秦老很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巨大的热情,微微点头,把手抽出来拍拍沙发。
纪及终于安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
分手的时候,秦老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与我们握别时,老人说了一句:
“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啊!”
他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好像生怕再一次看到我们似的,颤颤抖抖地走回小院,进到那个明亮的书房里去了。
我们久久站在小胡同口。
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多么好,可能是这个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夜晚了。
三
我不记得纪及屋里有过这么多朋友。科学院里平时与他有些来往的几个同事都来了;一些不经常与纪及在一块儿的年轻人也来了。可是他们非常知趣,见一些年长者来到,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他白我一眼,然后对纪及说:“很久了,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着作的一些感受,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忙啊!忙啊!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真是人到中年哪……茶油酱醋盐,去医院,跑煤气站,就是没有一点工夫。不过平心而论,纪及贤弟,‘既生亮何生瑜’,捧读大作,竟让我一夜无眠!夫复何言……尽管学科有别,壁垒森然,我还是感激泣下,将大着列为必读之书……”
纪及哼一声:“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
“可不能这样讲,”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不错,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无与伦比……这是真的,我有时甚至想,这既是严谨的学术着作,又有浓烈的诗意。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真是功莫大焉!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他是真诚的吗?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有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不知道。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此刻我倒想问问他:筹备中的“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七十二代孙”何时即位?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他却一直看着我,愤怒地把手一挥:“这些年里,我们早就看腻了那些假正经!假正经掩盖不了虚伪和言之无物。而这部着作——怎么讲呢?我愿把它的探索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冒险之旅,一次伟大的突破!”
纪及有些疲倦了,说:“请不要说它了……”
“那怎么行嘛!它尽管不一定合乎某些人的规范,可你知道,学术也是一门艺术啊!我们搞现当代的特别注意形式层面的一些东西,它之应用,如国外,”王如一咕哝了几个外语单词,“而在我们这里,特别是老头子们,啧啧,一言难尽……代沟啊!这就是代沟!”
我简直不明白王如一在说什么,对这个人最好的估计,是他冒充内行,故作高深没话找话;如果往更坏的方面考虑,那么很可能是故意浑搅,比如幸灾乐祸之类。我『插』嘴打断他:“老同志之间的区别也很大,而且某些人的做法,也很难用‘代沟’之类去概括。”
王如一拍着大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的人实际上,嗯,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他是谁,我不点那个人的名,因为我曾对他特别崇敬……有一些人,他的话永远也不会兑现的,这个我知道。他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忘掉,可是他对于自己的一些利益却从来不会忘记。比如说他甚至连司机的老婆也安『插』到重要岗位上去了。有的人甚至想挑拨我和纪及的关系,这位贤弟和我,任何的诽谤、挑拨和别有用心的流言,都是痴心妄想。”他说到这儿一下搂住了纪及的肩膀,“纪呀,就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言,我不说你也明白——”他把脸转向我:“以前有人说纪及是个天才,说我们俩一定会‘龙虎斗’。多么可笑啊!夫复何言!说真的,我虽然比他多吃了几年干饭,但自己深知无论在人品还是在学术成就上,永远都难望其项背……”
在他大声嚷叫的时候,我心里却在想吕擎说过的一句话:他对王如一这个人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说尽管与其见面的次数很少,严格讲还算不上认识……对于眼前的王如一我并没什么好印象,他频繁出入杂志社——有人一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为了接近娄萌。我最初的印象是他容易激动,有时只一下就达到了情感的峰巅,让人不可接受;当然,要冷却起来也非常之快——只是如此而已。
四
第二天我和纪及见到了顾侃灵,他一见面就笑,神秘地眨着眼睛:“知道吗?吕南老有话了,调子变了!”
我问:“到底说了什么?”
“具体内容还没搞清,不过这回肯定是一句好话嘛。我以前就给你们讲过,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的——怎么样?”他看看纪及,“这一段我不仅找了秦老,而且还找了一些老朋友。我一直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找吕南老的!”
他抽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他兴奋到不能自抑的时候会狠狠吸几口。他点上烟,摆弄打火机的动作很漂亮,在手里撩动几下,放到了衣兜里。他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实际上并没有把烟吸进肚里,只是让烟在口腔那儿打一个旋儿再徐徐吐出。“小纪呀,这一次那人算打了个败仗。他可能还不服气,不过并不知道我也『插』手了。这家伙不要踩着脖子欺负别人……”说着转向我,“你看,这个人从不『露』面,他想做什么事情,只要转转眼珠歪歪嘴巴,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好好的。那一帮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连他也站到第一线了,那就说明他们弹尽粮绝,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显得轻松和高兴,“没什么了不起。事物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在一定的时候就向反面转化。我是搞农民运动研究的,深知一个道理:任何事物都是量变引起质变,这是不会错的。官『逼』民反。刚开始的时候你只能发现事物的一点苗头,像一个小小胚芽,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事物发展到了顶峰,再就是衰落,是走向反面……”
我对顾侃灵开了个玩笑:“你这番话很像摘录霍老那个哲学小册子里的。”
顾侃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我们这一代人啊,没有办法!”说着按了按我的肩膀。
与顾侃灵分手不久,大约是两三天之后,他又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大声说:“有时间吗?纪及找不着,你就来一趟吧!”我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就匆匆赶去了。
顾侃灵一见我就说:“事情完全落实了,是这样,”他搔搔头,“那个老教授找了他的老同学了,还不错,吕南老总算给了一点面子……”
我在听——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呢?
“老教授对他的老同学讲了很多情况,又把原着给了吕南老。这之前吕南老的秘书也曾经把一些摘要给他看过。吕对文章没有说什么,并没有直接的意见;不过他告诉老教授:他因为这本书,这个文化事件,曾在一个会议上作为‘『插』话’,着力重复过一遍。”
“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对年轻人要爱护!’”
我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在哪里听过呢?还有我以前听过的“『乱』弹琴”三个字,都很熟悉。
“那么纪及的项目又可以进行下去了——一切照旧?”我忍不住问。
“反正没人再提了……”
这些天在办公室,我注意了一下马光。从东部出差回来,我一直觉得马光有点奇怪的变化。尽管他一再掩饰,可我还是能够看出一点什么。我发现他有点忍不住,好像要鼓鼓劲儿跟我谈谈了。他邀请我到一个咖啡馆里去坐一坐,一再邀请,同时连连叹息。
他找了一个最尽头的黑乎乎的小间,要了两杯咖啡,又要了两杯味美思。我们轻轻呷着,并不说话。马光吸上一支烟,眼睛眯着:
“老宁,你可能也知道了,蓝『毛』那帮人前一段找过我。”
我没吭声。
“你可能明白,我没法不去,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个小贱人——就是‘肖妮娜’,出面拉了我几次,她当然代表了霍老。怎么讲呢?我是不敢掺和的。可是怎么跟你说呢?我这人你可能也知道的,实在调皮得很——我是指以前。我以前与肖妮娜是很密切的,这个也有人知道。可是自从她与霍老这个大象走到了一块儿,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了。问题是当时是什么时候啊,谁又知道她有一天会钻到那个霍老的被窝里呢?这并不是我的错啊!可令人苦恼的是现在:肖妮娜竟然对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儿霍老知道了,但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只要我能够走好下一截路,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嘛!这真让我有口难辩……我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去一下。我同时也想了解,他们一伙到底要怎样……”
他这样讲的时候我马上想起了娄萌的嘱托,于是说:“那些人,比如蓝『毛』他们,是非常残忍的。你应该十分小心才是……”
马光却不愿就这个说下去,摆一下手接上刚才的话:“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在这个招待所来来往往的都是霍老身边的人,他的外甥,就是那个司机蓝『毛』,在那里是最重要的人物,许多人都要听他的。在酒桌上,耿尔直坐在主座。大家一块儿喝酒,谈论的事情是怎样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可绕来绕去,还是与纪及的事情有关。他们骂得很难听,说纪及这小子忘恩负义。当时我听了也不知他们对纪及有什么‘恩’。难道就是因为纪及到科学院来工作吗?要知道纪及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他不必乞求任何人。我搞不明白。后来肖妮娜不断地向我灌输,说霍老如何如何器重纪及,而纪及如何不择手段地败坏霍老;纪及联系了这个城市文化界的一帮人,组成了一个可怕的小集团——他们借助海外的力量,背后当然还有许多人,首先是推倒霍老,然后取而代之……”
我很震惊:“他们说的‘小集团’包括哪些人?”
马光沉『吟』着:“听口气有你、吕擎……总之,他们说不希望我也加入这一伙。”
我的怒气一下冲到了脑门:“这真是太卑鄙了。我们只是帮纪及说了句公道话,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小集团’呢?他们真像是做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一出闹剧!”
“我也看出了,所以不可能往里掺和。可是你知道,肖妮娜不断地缠我,有时候还打电话威胁我……”马光低下了头,很痛苦的样子,“你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肖妮娜,甚至很讨厌她。可是,过去……”
我能明白他的痛苦。我不怀疑他时下对肖的厌恶之情。
“那时候我很好胜,只想开个玩笑,就和肖搞到了一起。我不太喜欢她,可总还不至于厌恶。后来想一想,给霍老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也不错。这个政治文化界的大象值得开开玩笑。谁知道肖妮娜可不好招惹,我就被她死死地缠上了。现在他们想把我当成手中的一张牌,想让我这样那样……老宁,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些。我很后悔。我希望你以后和朋友们都能谅解……”
马光的话意味着什么,我还不太理解。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我不知道马光与娄萌的关系,但我太好奇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娄萌呢?她多么好啊!她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想呢?”
马光咬着嘴唇:“娄萌与我的事情差不多也过去了。我不愿想这些事情。就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看到他敞开一点的领口处,还有探出袖口的一截手臂上,都翻着又粗又黑的长『毛』。这是一个大猩猩。我又注意了一下他的牙齿,天哪,又大又坚实。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锃明瓦亮像豹猫的眼睛。我怔住了。
“你怎么了?”
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端起酒杯:“没有,没怎么……”
“你害怕了?”
我想说是的,我从来没看到身上长了这么多『毛』的家伙啊。我一口一口抿酒,不再说话。
《自传片断》
[海上三日纪行]谁见过和平建设时期的繁荣景象,谁就明白当年为什么要浴血奋战,也对无数先烈的牺牲感到一丝欣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高峡出平湖,当惊世界殊!全国上下处处宏伟工程,人人热血沸腾。整个机关立起直追,时不我待。以我为例,白日忙碌,夜里加班,稍有一点空闲即挥毫不停,写下大量歌颂新生活的诗词作品。这当然是受了国内大好形势的激励。总之人人思进,没有几个自甘颓唐的人。个别因为出书或演艺有名的人难免居功自傲,经我一番训斥,始能夹起尾巴做人。其实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如此简单的道理,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一经点拨就通。再则以我为例:之所以能够取得一些成就,绝不是因为具备了过人的天才,而仅仅是依靠组织,勤于实践罢了。
这期间参观东部渔业生产又有意外收获。当时匆匆登上一岛,却对凄凉之状印象颇深,于是心中忧虑民生。因一行过急离开,不能细细探察,格外于心不安。想不到后来工作日益繁巨,加上政治运动频仍,这一耽搁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五年前方能再次成行。那次正好有一位女士去东部出差,由她提出一路同行。我每次外出都有随员,这一回却甘愿辞掉他们。这一来既可省下一部分公帑,同时又可避免前呼后拥。领导者欲要了解基层民生实情,却又每每兴师动众,岂不矛盾?我对此流弊素感痛惜,并决心由己做起。古代微服私访之举,我们也不妨效法一二。
由该同志引路,搭乘便车轻装上阵,一路正好可以了解许多下情。该同志身高一米八五以上,面貌姣好,能说一口流利的京语,结婚数年尚未生育,『性』格爽朗。我出城不久即打消了她的某些顾虑,因为对我这样一位资历颇深的领导,年轻人初见必然有些畏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于长期实际工作中养成了一个本领,即总能使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再紧张,并能让其主动问话,尽量创造出一种谈笑风生的局面。我的基本做法就是:先故意做出极为严肃和老迈的姿态,比如唉声叹气、咳嗽、行动笨拙,不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等等——而后突然就活泼起来,也不妨与他们开一些过火的玩笑,使对方又惊又喜;随之对方也就非常放松了——这样又怎么会畏缩不前、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流畅呢?这说到底也是一种领导艺术,但不是短时间内所能掌握的。我们常常说要与群众打成一片,可见最难的还是身体力行。总之我们两个在外人看来既不像上下级(她只是个股级干部),又不像夫妻关系,倒更像两小无猜的同乡突然于路上相遇了:你说我笑,咯咯有声,最高兴时我还把一块大白兔糖果塞到了她的衣领里!可见彼此已经多么融洽了啊!
这就为我们在海岛上的三日逗留创造了极好的条件。我一反常态地直抵目的地,不打搅地方官员,而只雇海上渔民做个向导,只为了看看盛世之期,当年见过的那些岛屿生活有否改善?我准备将此次考察实情写一报告,提供有关部门决策时参考。坐渔船登上雾中小岛,心中惊诧不已!原来二十余年过去,这里依然如旧,简直没有一丝改变!还是当年的草寮,还是那个道士模样的人,还是骨瘦如柴,下巴往前探去,灰尘满颈,一双眼睛呆若木鸡。他竟然像个懵懂,对国内外大事,比如美利坚伊拉克等一概不知。他每天里除了喝些自栽茶叶,再就是采些草『药』,吃的是随手可觅的鱼虾和海草。我认真端量时才发现:他与二十年前所见的面貌无甚变化!老天,据此推论这人少说也有一百多岁了!那时当地渔民都说岛上有逃避公社劳动、闭门修炼的异人,今天可见所言不虚。他对自己的真实岁数遮遮掩掩,想必是害怕。其实对其不必过分追究,因为他如果真的以自身的实践修行成功,也算对人民的最大贡献。他的所有方法一旦成熟,为什么就不能贡献出来?须知革命工作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分工的不同,他虽然逃离了公社劳动,但就贡献来说又怎么会少于一般群众?所以我当时虽未公开地给予鼓励和提倡,但内心里还是相当默许的。当然,对此过分提倡也不宜,因为这毕竟不是大多数人所能办到的事情。
小岛上长满了棘子和酸枣,有一些海蚀『穴』,里面铺了茅草,显然是常常有人来坐。我心上一动,马上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洞里独坐修行——但我不便直接询问,只是谈一些日常生活与生产情况。我盘腿坐在茅草上,以便让他触景生情,自动说出一点修炼的事情。可惜这人戒备心太重,始终没有流『露』什么。吃饭时,他招待我们的竟是最粗的饭菜:半生的鱼片和海带之类,外加玉米窝窝,难以下咽。我像他一样两手一攥就吃起来,同行的女伴却终于弄得呕吐,然后吃起了带去的方便面。不过我注意到这人于饭后吞食了两粒『药』丸,若无其事地抹抹嘴巴。后来我与之谈起了徐福,对方马上两眼放光。夜里我与他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女伴也在一边眠下。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通铺在当地常见,因为可一溜儿排开多人或三人以上,原则上是可以男女同眠的。
我讨来四粒『药』丸,服了三粒,另一粒留待回城化验。服『药』片刻即觉浑身发热,下体大胀。我用力忍住,而后反复询问他的年纪,对方只伸出两根指头。这当然是二百岁的意思!我大惊失『色』,再问,对方却说是八十有二。我明白,他后悔刚刚说了实话。接下的时间我们又看了岛上四处,特别关心饮水卫生和医疗诸项,发现水为天然矿泉,而良『药』就是百草。至于那些铺了草的洞『穴』,则随处可见。晚饭时我帮他抱柴做饭、提水,早晨又帮他掏茅厕。这些活计令女伴大为反感,后来也许总算明白过来:我作为一名高级干部尚且能身先士卒,她自然深受教育,于是一同干了起来。
第二天老人即受感动,带我们看了他打坐的地方,还教给我们制作强身的『药』丸。中午时分天气晴好,他又驾船载我们去了临近的一个小岛,原来那里还有两户人家,都是打鱼为生;其中一人是个五十左右的老太太,对我们颇好。我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与老人的关系颇不寻常。询问才知道,这些散在岛上的人士大多与徐福有关,是他老人家当年出海落下的,这就好比革命队伍中途掉队的人——这些人虽然意志远不及随队伍走到底者,但毕竟还是要比一般群众进步许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既然散居在岛上,那么长生的秘诀总还会有一些吧。
第三天由精神勃勃的老人带路划船,又访了十几里外的雾中小岛。这些岛大半没有人烟,谈不上组织生产,自然也没有民生问题;但我一直在想日后怎样开发——旅游或其他方面有何作为?在小岛上闲遛时我终于乘其不备,又一次问到了他的年龄,这一次他因为毫无戒备,把二十年前的年龄脱口吐了出来!老天,这一推算他真的已经有一百四十多岁了!我退开一步端量,发现他银须飘飘,不是仙人又是什么?我忍住心中大惊,在心中暗暗思量:这一次微服私访本为体察民情、了解海岛现代化建设而来,想不到却有了更为重要的发现!
当夜仍回到通铺上安歇。尽管一天奔波已十分疲累,但我和她还是趁老人睡去的时候,认真地讨论了一些养生事项,特别谈到了徐福求仙与这些雾中小岛的关系……半夜里我们拨灯坐起,只顾将其中的难点和疑点记在了本子上,彼此连衣衫不整都未在意。所幸的是,她始终能够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些很容易引起误解的领域,今夜一改平时的嬉笑脾『性』,神情专注地做着笔记。于是我那一刻心中即明白了:这的确是个悟『性』过人的、能够吃苦耐劳的、可以长期合作的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