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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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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一声不吭。夜『色』里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贴紧在外祖母身上,静静地呼吸。我知道她这时也在想父亲。

我没有再问,可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一声一声说起了父亲。

她说如今他正在南边开山,日夜不停地劳作。随着她的诉说,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男人一声不吭,锤子在脸前挥舞,一手扶着钢钎……我真害怕那个锤子砸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及时躲闪——可这锤子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十根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一下把石头染红了……我叫着爸爸,从梦中醒来还是叫。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躲在灌木丛中,想着父亲。父亲——人干吗还要有一个父亲呢?如果没有他,那么一切也就全都不一样了。我想妈妈和外祖母不声不响地做活,我在这林子里跑来跑去,大概都是因为有了一个父亲的缘故。这一天我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望着南边的山影。我知道那里面就藏着父亲——一个黝黑瘦削的奇怪男人。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不记得有谁像他这样可怕:一天,十天,一年,只是抡着锤子,一声不吭。

“你怎么这么多天没到学校里来?到底怎么了?”音乐老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吭声。

“到底为什么?”

我仍然没有回答。

“以后按时上学好吗?”

我点点头。

可是几天之后,当我再一次迎着黑子的喊叫低下头时,心都碎了。我害怕这里的一切。我跑出了教室。从那以后我就决心一个人在林子里游『荡』了。我爬到树上,看着松鼠怎样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蹿跳——各种各样的小野物在我眼前蹿来蹿去,它们竟然没有发现我。我把书包挂到树杈上,专心等着我的小鹿……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有了一个叫“拐子四哥”的猎人朋友。这片丛林中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与我结伴玩耍了。我常跟他一直走向很远。他打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他打着裹腿,不停地吸烟,坐下来就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中,有一个“蜘蛛精”的故事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来很久想起来头发梢还要竖起来……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就像我一般大,没事了就在松树间跑跑跳跳。他跑过树隙的时候,因为有一些蜘蛛网老要抹在脸上,就揪下一根树条胡『乱』抽打那些蜘蛛网,这样还嫌不解气,每见网上爬着一些小蜘蛛,就把它们都打死了。他一边打一边往前走,后来突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天哪,一个圆圆的皱巴巴的怪东西在地上飞快滚动着,那是追他来了。他吓得脸都白了,头一下涨大起来。孩子没命地跑啊蹿啊,心里再明白不过,要让这个圆圆的东西沾上边儿,那就算没命了。

孩子跑得慌急,就差没把一颗心跳出来。这样一口气跑到家里——要知道他的家离林子不远,也是树林边上的一间小草房。孩子一头扑进去,他妈妈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焦急中一把攥住孩子,顺手藏到了一口缸里,合上盖子。

妈妈刚把孩子藏好,就有一个老太婆来到了门口。那个老太婆阴着脸,脸上的皱纹像麻线勒的那么深,站在门口往屋内瞥几眼,最后盯住那口缸,张口就说讨水喝。孩子妈急了,心想这可不得了,水缸盖子一揭那还不坏事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门口站的这个老太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见了老太婆的第一眼身上就冷得打抖。她说:好心的大婶啊,实在对不住您了,您就凑合一下吧,俺家里实在没有一口水了……

老太婆咬着牙说:那就给我一块饼吧,我饿了。孩子妈没话可说,就拿了一块饼递给她。谁知老太婆一抓到饼,几步就蹿到水缸前,一屁股坐在上面,咔嚓咔嚓吃起了饼。她咬一口饼,脸上的深皱就使劲动一下,下巴一抖。一块饼吃完了,老太太拍拍手站起来,话也没说一句,跨出门去就不见了。孩子妈心里挂记着孩子,立刻去揭缸盖儿,谁知她一掀盖子就大喊了一声昏死在地上。

原来那口瓷缸里再也没有孩子了,只剩下了半缸血水。

那个老太婆不是别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老蜘蛛精闪化的,来给那些小蜘蛛——她的儿孙们报仇来了……

这个故事让我『毛』骨悚然。

有一天直到很晚我才回家,可是跨进茅屋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我的老师在这儿……全家人一齐抬起眼睛盯我,那目光里有深深的惊讶。我两手不由得按住了书包。母亲把书包扯过去,急急翻找——那无非是几本课本——不,书包里还有一个圆圆的硬纸筒……母亲把它取出来:硬纸筒里是焦干焦干的一束野花。

老师的眼睛停留在干花上。

“这么久你到哪去了?”母亲绝望地看着我,让我回答。

“……”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外祖母赶紧把我搂到怀里。我在她怀里颤抖。

老师用目光安慰了我。

妈妈让我当着老师的面做出保证:以后每天都到学校里去。我点点头。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有多么执拗:我再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再也不去了。

老师离开时,全家一起送出来。她让妈妈和外祖母回去,要与我单独走一段路。她扯着我的手,沿着灌木丛中这条小路向前走去。我们并没有直接走向学校,而是走了很远,穿过丛林到了河边。我们都听到了咕咕的野物叫唤声:蒲苇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大鱼在跳水。多么洁白的河沙,我们坐下来。她抚『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后来这只手停下了:“回到学校里来吧,别让家里人伤心。”

我答应了。

我重新迈进校门,发现黑子他们再也不用那种目光注视我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肯定想了什么办法阻止了他们。

我在她屋里又一次遇到了菲菲,菲菲那双鹿眼转向我时,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学校放假了,所有外地老师都回家了,音乐老师却没有走。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没有父母,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我让母亲邀请她到我们家来,可是母亲摇了摇头。

“为什么?”

外祖母盯我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好像我们的小茅屋有一种毒菌,别人都是远远躲开这儿的。其实我早就明白了那些陌生的、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的原因。

我一次次去她那儿。这间小屋有我全部的幸福和温暖。有一天很晚了,分手时她突然告诉我:这些夜晚,有一只野兽总在四周游『荡』。

“什么野兽?”我问这句话时马上想到自己有个猎人朋友。

“你不认识,你见了也不认识。”

她再也不谈那只野兽了。天已经很晚了,我要离开时,她突然扯住了我:“你能在这里做伴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先要告诉外祖母……

“那你快去吧。”

她送了我一程,然后就在小路那儿等我。

我飞跑回去,又飞跑过来。黑影里她一个人站着,我挨上了她的身体时喘息得那么厉害。我们手扯手向她宿舍里走来。当离宿舍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一个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我喊了一声,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巴。

半夜里醒来,我总是倾听窗外的声音。我觉得有什么在蹑手蹑脚地走动。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蜘蛛精的故事,仿佛看到一个阴沉沉的老太婆,她脸上有纵横交织的皱纹——她在这个夜晚总要设法走进来。我紧紧蜷在她的身边。

天亮了,她像我一样一夜少眠,眼睛有点儿浮肿,可能偷偷哭过。

有一天我忍不住把老师门前黑影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那是一些背枪的人——他们就在园艺场里串来串去,有时候我们茅屋四周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就藏在树下。”“为什么?”“他们是专门在黑夜活动的人,他们要盯着茅屋、盯着一些人……”

我明白了,那些人也开始盯她了。是因为她与我们一家来往吗?是有人以此为借口欺负她吗?不过究竟为什么,我还想不明白。只是从那时起,妈妈总是催促我夜里去她那儿做伴。

有一次我从学校往回走,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有人在灌木丛中大声喊了一句:“穿山甲!”

我像被石块击中了一样。一阵难忍的痛楚使我蹲下来。我蹲了许久,直等这沉沉的痛楚过去才站起来。喊声响彻在林子深处,它消失得很慢……大雨瓢泼一般降下,我不顾一切往家里跑去。

我病倒了,一连许多天都不能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我病得厉害。外祖母到林子里采来草『药』,熬了让我喝下去。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妈妈说我脸『色』蜡黄。大约假期的后半截我都是在病中度过的。当我的病稍稍好了一点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师。可是我刚刚活动了一下,立刻就晕倒了。妈妈和外祖母再不离我的左右。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树隙里晒太阳,在草垛边上坐一会儿,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雀、在空中凝住的老鹰。我知道老鹰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瞅准了食物。外祖母说当老鹰在你头顶停住时,你一定要躲起来。我想再大的鸟也是怕人的,并不躲闪。外祖母说附近村子里有个小媳『妇』让孩子自己在门口玩,后来听见外面有扑动翅膀的声音,出去一看,那个老鹰已经叼起她的孩子往林子里飞去了。这个故事使我有点害怕——有几次它似乎真的就要落下来。

我那么思念老师。当我终于可以出门时,第一件事就是急急赶到学校——可是到处找不到她,一连好几天都让我扑了空。

这让我焦虑万分,我想她大概因为等不到人,就到别的地方度假去了。

终于迎来了开学。我采了一大捧鲜花,还带着『露』珠呢,将其小心地放到硬纸筒里。这一天我去得多早。笃笃敲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我简直蒙了:“老师呢?”

男子皱皱眉头,冷笑藏在嘴角那儿:“她走了。”

“她不在我们学校了吗?”

“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门重重地合上了。

《大李子树·鲛儿》

父亲的归来,使我们走入了更加无法忍受的日子。因为父亲,也因为老师的消失,上学是不可能了。最后,为了一线生路,更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不得不匆匆逃离。从此,流浪他乡的日子就开始了……

在路上,在孤苦一人的时刻,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频频回望。就像仍然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游玩似的,无论走多么远,都忍不住要回头去找那棵大李子树的梢头。可是我后来越走越远,终于再也望不到它了。不过我走在路上,总能感到一双目光在背后遥遥注视,我知道,那是大李子树在目送我的远行啊。

旅途上,每到了午夜会倍加思念妈妈和外祖母,可是天一亮依旧要奔向陌生的远方。我真的走向了难以返回的远方了。三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回想往昔,让我最为感激的就是那个夜晚,是我在疲惫的奔波中接受的那一声召唤——那一声声莫名而清晰的召唤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

那是妈妈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当时她在那个小茅屋里已经病危,可是我却仍旧一无所知地行走在大山里。有一天半夜,我刚刚找了个悬石下面的草窝宿了,正似睡未睡呢,突然有什么声音惊了我一下,让我一个骨碌爬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身都是冷汗,一阵惊惧像波浪般『逼』过来。我大气不出地呆坐着,只用心倾听着夜声,捕捉刚才传过来的那种声音。

北风里好像隐隐传来了恸哭,而且一阵大似一阵。

这其中有揪心的什么夹杂其中……我听着听着,天哪,我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是的,确定无疑,就是她的声音,尽管已经极其微弱:“我的孩子,你回呀,快回呀……”

我不顾一切地一蹿而起,抓住背囊往后背上一抡,一脚就跨进了夜『色』里……

我奔跑不息,一直向着北方。一路都听见呜呜的哭声……我恍惚看到小茅屋已被人团团围住,深棕『色』的屋顶在悲恸中晃动起来。呼唤一阵比一阵急促。我心中有个催促:快跑,快跑啊,因为眼看就来不及了。“我的孩子,快回呀,回呀……”

跑啊跑啊,妈妈等我,妈妈等我啊。跑啊跑啊,我终于在黎明时分踏上了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鞋子脱落了,荆棘刺破了我的脚,脚背上的静脉血管在呻『吟』,血一滴滴淌出来。我只管低头往前,躲避着大李子树责备的目光。

呜呜的哭声越来越响。妈妈!我觉得自己在迎着她张开的手臂扑过去。我看见了大李子树,看见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焦急地遥望,顶着一头白发——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她为什么又坐在了这儿?

就在看到大李子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赶回来送妈妈的。

一脚踏进院门,哭声骤停。几个人闪开一条路,让这个满脸苍黑的、惟一的儿子跨进茅屋。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是庆幸还是责怪:“你来晚了,你,什么都晚了……”

这是妈妈惟一的邻居老骆,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他已经站在门口,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似的,愤愤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的腿软下来,不得不扶住门框。

“按规矩办吧,先买一些黄纸、香。要扎纸人纸马。要做一些元宝……”老骆的老伴已经出不来了,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在屋里指使老骆,为母亲安排后事。

我把眼泪全洒在路上了,这会儿在母亲床边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妈妈,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把脸伏上。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身上披了一件衣服,这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了。即将临盆的达子嫂站在旁边。大李子树哭了一夜,它泣哭的声音除了我谁也听不懂。风冰凉冰凉吹透了茅屋。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一刻也不愿离开——我害怕在这片孤独的原野上,只让妈妈一个人安睡。

她因孤独而死。当年她亲手把我送走,从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从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来,盼我踏上那条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树哭了一夜。黎明时分我走出来,一眼看见大李子树低着头,身边坐着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灵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时我才明白:她是来领妈妈的,时候到了,她要领走这个独守茅屋的女儿:现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桩。她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来领自己的孩子,日后你的妈妈也会来领你的……”这是我听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她掺在风中的声音,然而非常清晰。

老骆跑来跑去。他听妻子的话,固执地要按照当地葬仪来落实一个个事项,特别看重纸钱。我忍不住告诉老骆:不必了,妈妈苦寒一生,她花不惯那么多钱,就让她这样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这对受苦受难的人哪,到地下去会合吧。”老骆抹着眼睛。我知道他在说父亲,扫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该回这么晚。”我仿佛看到外祖母从大李子树下站起,开始发出责备。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诉外祖母自己怎样跨过千山万水,路实在太远了;告诉她,我深夜听见了北风里的呼喊,马上就踏着荆棘丛生的小路而来……

那场飞奔至今还在眼前,仿佛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仿佛昨天刚刚送走了母亲。那一次,送别母亲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这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一个经历。

那天,邻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亲,我该找邻居告别了:老骆转悲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乐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他们再也没能生另一个孩子。

当我再次归来时,看到的是他们收养的骆明。

就像有一个宿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似的,每当秋天来临,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频繁地来往于城市和故地之间,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每一次归来都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梦想。是的,对于我来说,小果园就像一个永久的谜、一个关于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节点、一个真实的存在和象征、一个通向过去的入口和出口。经过了上一个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许多年来一直悬着一颗心,既不能遗忘也不能拥有、不能亲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生命深处愈加充满了惦念和向往。

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里念叨的是达子嫂的话:“大兄弟,你该来家里住啊,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于是我真的盘算住在他们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下车后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园——就像当年的那个孩子放学回家一样,我也是沿着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翻过沙岗的。当我站在那儿擦着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树、树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时,心里立刻涌过一阵无法言喻的激动。

进了小果园,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棵大山楂树的枝桠上,一只蓝点颏奇怪地瞅着我。多么静啊,静得令人生疑。没有护园狗的叫声,也没有鸡鸭吵闹,一切声息都没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发现:门板上挂了一把大锁。我坐下来等待,心想再有一会儿骆明就该放学回家了。

直到太阳落山,小果园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我只得像上一次那样,住到了园艺场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了小果园,结果还是空无一人。多么奇怪,仅仅是一年后的秋天,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人哪去了呢?我不得不向园艺场的人打听老骆,他们听了上上下下打量我,支支吾吾的。我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你来晚了孩子,你来晚了……”耳畔好像又响起了老骆当年的那声责备。我犹豫着,本想待一切安排停当的时候再去看肖潇,可这时再也等不下了。

我去了肖潇的那间小屋,她也不在。

第二天等到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招待所的服务员见我心急火燎到处找着老骆,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告诉:“老骆啊,他们家出事了!骆明前几天刚刚……”“你是说骆明?”“就是骆明,他们只这一个孩子,那天突然肚子绞痛,送到医院给耽搁了……”

我蒙在了那儿,直瞪瞪地看着她。后来我不知怎么就出了门,只顾匆匆向前,一口气闯到了小果园里。小泥屋的门上还是挂了一把大锁……像要证实一个荒谬的消息似的,剩下的半天我一直待在泥屋跟前。

那扇门一直关着。我在树下走着,有时长久地倚在那儿。面对一个如同死去的秋天,好像真正的故园已经随着那个孩子失去。但我仍旧努力地从这片小果园里嗅着昨日气息。我奔跑的足迹早就被阳光擦掉了,可生命中有些东西还是抹不掉的。我今天才发现这片园子是这么小、这么小。园子的西边还是那一排茁壮的洋槐,北面还是沙岗,沙岗下还是埋到半截的梨树和桃树。那棵大山楂树死后补栽的一棵小山楂树,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很高。南边就是那棵红李子树,东边是长流不息的水渠,渠边有高大的杏树。大李子树就在这座泥屋旁,树下仍旧是那口砖井……一切都没有改变——要寻找当年茅屋的旧址也很容易,因为从大树的方位即可判断——它就在西南方不远处。

我如此切近地看着这片小果园,两手揪紧了它的昨天和今天。眼前这仅有的一户人家多么孤单,好像是他们把原来小茅屋中的人替换下来一样。同样的,他们也给小果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一对护园人为这片小小的园林费尽心思,尽心尽力,瞧衰老的树木被更新,残破的土埂被重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他们自己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四十多岁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过令其大喜过望的是,这个孩子长了苹果似的红红的圆脸,大眼睛,手里总拿着一只苹果;他到果园外边玩时,人们问他是哪里的孩子啊?他就答:“俺是小苹果园的。”于是人们都叫他“小苹果孩”。这孩子太好了,似乎不该这一对老实巴交的护园人拥有似的,他如此伶俐如此漂亮,简直是一片园林的精灵化成的。他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两个护园人的命,成了他们全部的幸福和希望……

突然小泥屋后面的灌木丛中有踏动的声音,我立刻喊了一句:“老骆……”

没有回应,但那声音更大了。停了一瞬,竟然有人在灌木丛中嚎叫起来。

这声音粗粝吓人。我想退开一步,可又站住了。那人喊着,噼噼啪啪踩断了灌木枝条走出来,渐渐走近了我: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满脸都是尘土。我对这种人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流浪汉。

我盯视着他,刚要搭话,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我马上明白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汉,而是一个疯子。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转过脸,一直向着小泥屋扑来。

他趴在小窗上往里看,然后使劲擂起了门板,一边擂一边呼叫。我看见他的背兜里有几块发霉的玉米饼和瓜干。擂了一会儿,他大概失望了,转过身,又像咕哝又像『吟』唱,急急走着,再次隐入了林子里。可也只是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他尖厉的呼喊,那喊声使人心惊肉跳——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如果我不知道呼喊的人是个疯子,那么一定会认为大河决堤了,或者是有了海啸之类的突然事变。

“发大水啦!快跑噢,发大水啦——”

凄怆的声音惊起一群又一群鸟雀。

疯子的喊叫远逝了,四周又归于沉寂。我倚着大李子树坐下……关于发大水的记忆、关于它的故事简直太多了。小时候出去玩的时候,外祖母总是叮嘱:过河时千万要先看河的上游,如果看到一道白『色』水线,那就是大水冲下来了。外祖母的话反而使我充满好奇,我总想看到那条“白『色』水线”。外祖母还告诉,看到河里滚动的大木头,也千万不要骑上去,那都是水中的精灵变成的,你骑上去它就把你掳走了。

难忘她告诉的那个吓人的故事——有一年发大水,一个贪财的人看见涨起的河水漂来了一根木梁,就爬到了那根木梁上。谁知刚骑上去,这木梁就飞快地滚动起来,而且寒气『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梁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龙,它在水里翻滚搅拧。他吓得面无血『色』,知道这下完了,长叹一声:“可怜可怜我八十岁的老妈妈吧!”那精灵得知他是一个孝子,不忍将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来是被龙鳞磨得没有皮了。不过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啊。外祖母最后总结这个故事说:

“幸亏他临死还牵挂妈妈,要不就没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但没有吱声……自从那个瘦干干的老头——我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就恨着他。我恨他又怕他,远远地躲着。我知道当我骑上那条巨龙时,它绝不会对我怜悯的。因为神灵什么都知道,神灵知道我恨着父亲,知道我起过什么念头。

汹涌的河水中发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涨水的日子里,我几次想渡过河去。我一直寻找那个美妙的机会。

这片平原上的人对发大水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夏秋天里泡在汪洋中的庄稼,在水中漂动游走的大草垛子,一闭眼就在眼前。那时候屋子泡塌了,猪和羊都从冲毁的圈里逃出,在『乱』成一团的街巷上蹿跳嚎叫。那时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被水冲走的,被塌墙砸死的,还有被涌来的大水吓死的。各种闻所未闻的水中小兽和飞禽都出现了,它们恣意闹腾,在屋顶上彻夜『乱』叫,让人心上不停地打颤。外祖母说每次发大水都是有兆头的——肯定有人看见了“鲛儿”。

“什么是‘鲛儿’?”我问。

“就是……”外祖母吸着凉气。

那个“鲛儿”的故事让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说他是雨神的独生儿子,他有一次出来游玩时被旱魃——就是让天下遭受旱灾的妖怪——掳走了。雨神急疯了,从此满世界里找她的儿子啊,结果这个可怜的疯婆走到哪里大水就跟到哪里,所以只要村子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喊着“鲛儿”跑过,知道发大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问雨神的模样,外祖母说她穿了白衣白裤,骑在大白马上,跑那个快啊,长长的头发和衣袖,还有长长的马尾,都在风中飘着卷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野地里一溜烟飞跑过去,无声无响的,她是急疯了。”“你见过吗?”她摇头:“有人见过。只要见了,都吓得头发梢竖起来,再也不敢吱声。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就发起大水来了。”“真有那么灵验吗?”“从来不会错的。”

外祖母一讲起那个妖怪旱魃就冷着脸,咝咝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她从心里害怕和厌恶它。那是一个又脏又贪的家伙,恨不得霸占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张嘴扁得像簸箕,黑苍苍的脸,浑身长满了白『毛』,穿了铜钱编织的衣服,一活动哗哗响,一张大嘴腥气满天。这妖怪平时在地底筑一个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儿,把雨神的儿子鲛儿用一根锈铁链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说到鲛儿就叹气:“这孩儿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狱里去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时就好了,五谷丰登,鲛儿也该回他妈那儿了……”

我问怎么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说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干的大地上如果有个湿乎乎的地方,兴许就是他的藏身处。不过那家伙有妖术,从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又找来法师,最后还是让他跑了。旱魃这妖魔实在渴坏了,没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里有个老头起早赶车进城,刚出村,就见前边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跳下车一看,以为这一下发财了,那是一大堆生锈的铜钱。老头想也没想就弯腰往车上捧,谁知捧了两捧没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个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结果不光老头给活活吞了,就连车上套的牲口也没剩下。村里人等日头升起出门一看,只见地上一溜血珠儿,还有满天的腥气……”

我恨着凶残的旱魃,想象可怜“鲛儿”正在哪里忍受折磨。原来大地上藏了这么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见到白衣白裤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怕这个疯婆子带来一场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从屋檐上浇下来,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会一连声地祷告:“‘鲛儿’啊,快回你妈那儿吧,你找不到妈俺也遭了殃。快可怜可怜老妈妈,也可怜可怜咱庄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后,我瞒着母亲和外祖母跑到了河边上。那儿站了很多逮鱼的人,他们没法到河里抛网,因为巨大的水浪把他们吓住了。水『性』最好的两三个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们只在边上打了个旋就上来。雨刚停,天上还有雷鸣电闪,不一定什么时候大雨又会下起来。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河里真的游动着巨龙,它们正瞪着暗绿『色』的眼睛看我。

我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只不过对谁都没有讲过。可我相信神灵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在最艰难最煎熬的时候,我觉得活着或死去都没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睛,心里叫着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着那个瘦老头的名字,一下跳进了巨浪翻腾的河里——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游过河去。

我奋力往前击打。岸上的人开始没有察觉,到后来看到了就一齐惊呼起来:“天哪!坏了,坏了!”他们喊我,一齐用手指点着。我头也不回地向前游。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觉得那条巨龙真的出现了,它向我抡起了尾巴。强劲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摇摇晃晃支持不住。水流带着我向下游冲去。我哭起来,不过我的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水浪在我的脸上拍来拍去,把泪水洗去。大水的声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后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后还想到了那个瘦干干的小老头——我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我醒过来了。天哪,这是在哪里?四下看看,终于认出这是河湾,头顶是水流旋出的一个悬土顶子,我给卷在厚厚的一层杂物和树条堆成的泡沫里,身体那么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树上,柳树是在上游被连根拔起的。这时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么荒谬——水里哪里有什么巨龙啊,水里分明有一只孤儿的摇篮。

我不会忘记这个经历,也明白了一个人不能轻易地去死。就这样,在黄昏的天『色』里,我带着满身污浊和擦伤回到了小茅屋……

父亲见我满脸的伤痕、身上『乱』七八糟的污垢,就瞪着眼睛。他不屑于和我说话,不愿搭理我,连呵斥一声都懒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这等地步。妈妈疼怜我,一把将我抱到怀里: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为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你爸到现在还没吃饭……”那个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个人竟然因为牵挂我没有吃饭……我咬紧了牙关。我不知为何哭不出来,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来……

那一场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里,它让我至今难忘。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他好像也在等一个什么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丛中凄厉地回旋,接着又是奇怪的嚎唱。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树上,闭着眼睛。

这一刻,我真的梦见了雨神,她白衣白裤,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从原野上飞驰而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洁白的肌肤像是透明,圆脸,两只长长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远在微笑;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当她飞驰时就飘扬起来。她在远方是一个小点,这小点渐渐近了,白马长嚏一声,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只温热的手抚『摸』我,我久久看着她,因为她太美丽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说。尽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实心里无比悲哀。她在寻找自己的儿子。

“你是‘鲛儿’吗?”“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这么大,眉眼也是这样。”“我不是啊,雨神,你真的认错了。”“错就错吧,咱们走吧,回家去吧。”“雨神啊,求求你了,我不能跟你去啊。”“那我怎么办?我总得有个儿子啊。”“可是我有妈妈,有外祖母,她们在家里等我。”“‘鲛儿’,我的‘鲛儿’啊,妈妈也在这里等你啊。”“雨神啊,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捉那个凶恶的旱魃。”“真的吗?谁能帮我救出‘鲛儿’?”“这里的人,整个的平原,一辈一辈都在捉那个旱魃。”

我听到大白马又一声长嚏,眼前的影子没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味着梦中的对话,真有些后怕。我差一点就被雨神带走了,因为她是一个疯婆子啊。她在最后一刻放开了我,是因为怜惜妈妈和外祖母,因为她也知道失去亲生儿子的滋味。还有,就是我向她转达了整个的平原的承诺:帮她捉住旱魃。

这个承诺是千真万确的。外祖母讲了多少捉旱魃的故事啊,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她说就在我们一家人搬来的前几年,这里还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呢。外祖母说那一次捉旱魃惊动了整个平原,七七四十九乡,一春一夏都在闹这事儿。起因是连年大旱,从前一年就颗粒无收,第二年转过春来树都不愿发芽了,平原上饿死了人。所有人都在骂旱魃,骂这个折腾人的妖怪。老县长左胸口上别了银桃子,让人用大轿抬了四下里看旱情,说:“本县就要捉住那个旱魃。本县不信邪!鸟!”人们又惊又喜,惊的是堂堂一个县长张口就说那样的粗话,喜的是他下决心要捉旱魃了。各村都相互串通,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户人家往外捐银子。

剩下的事情就是发动百姓四出找旱魃了,不漏一丝疑迹。结果不出半月就有了头绪:一个要饭的在一个坟地上发现了一座湿乎乎的坟包。不少人都去瞅了,咬咬牙说:这回准是那妖怪了,不信等着看吧。理由再简单没有:四周大旱连年寸草不生,土地干得像瓦块,可惟有那个坟包湿乎乎像要流水,不是藏了旱魃又当何解?村里差人连夜报了官府,那个老县长又坐着大轿来了,理着胡须看了半天,离开时狠狠一拍膝盖:“着!”

接下的几天,一群和尚道士做起法事来,烟火烧得呛眼,祖坟地方圆五里都『插』了桃木枝,旁边有法师日夜不停地念咒。村里人知道,这是为了困住旱魃不让它遁去。法事做上半月,法力足壮了,旱魃也困得没了力气,这时村里人就该围上去挖坟了。那会是多大的节日啊,人人都在想象妖怪怎样被捉,俊美的“鲛儿”如何被救。世世代代的大心愿就要实现了,人人激动得不能安眠。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有了波折。起因是几个大户联合起来阻挡,因为祖坟是他们的。大户说:如果挖不出旱魃,那不是白白掘了祖坟?老县长说:捉旱魃可是大事。大户说:里面没旱魃咋办?县长说:没旱魃官家修坟,做个最大的道场,就算你们祖上积德。大户哭着撤了家丁,穿上孝服等着掘坟。

法师一连数日坐在野地里,头发被日头烧焦了,脸上满是白屑。第十五天上,法师们干嚎一声站起,连连踉跄,眼冒金星。七七四十九乡的百姓都来了,破衣烂衫一望无边,拿着锄镰锨镢,一步一步往前挪,嘴里咕哝:“捉旱魃啊!捉旱魃啊!”法师将桃木枝拔起,往前走几步又『插』上,念着咒语。黑鸦鸦的人群夜里不睡,举着灯笼火把走走坐坐。这样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算把老坟地围个水泄不通,老县长一喊,镢头铁锨挥动起来。人群往前拥动,都想亲眼见一见妖怪,兵丁不得不往当空里放枪吓唬他们。

太阳出山时,这边掘出了一个大坑。奇怪的是一个湿湿的坟包剖开之后,内里却是焦干的。没有旱魃……哭声冲天,大户人家在嚎哭,黑鸦鸦的人全哭了:“天哪,硬是让那旱魃跑了,完了,完了,这回四十九乡的百姓一个个都得饿死啊!”

这就是那个春夏的事。外祖母说:“什么也没找到,白白踩死了许多人。这一年是庄稼人的一关,饿死了不知多少人。第二年呢?雨神又出来找她的‘鲛儿’了,结果就发起大水,沟满壕平,房屋倒塌……”

“发大水了啊——发大水了啊——”

“鲛儿啊——鲛儿啊——”

我伏在大李子树上,只要屏息静气,就能听到无边的荒原上满是呼号,它们此起彼伏,就像涌动涨满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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