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的,你不需要马上回答,因为经过了周详的思考会更好;除非你觉得丝毫也不值得思考了。我现在只想把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这就足够了。”
……
六
肖潇诉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沉沉的。我明白了,她讲述的不是一个求爱的故事,而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个美丽的女孩其实是被无数的脏手按在了那儿……
沉寂了许久,我问了一句:“最后呢?你怎么回答他呢?”
肖潇摇摇头,“我不需要思考什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是说他不好;说真的,通过这一次交谈,我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震动。我发现自己以前太简单了,在看待别人,特别是周围的人物时,非常容易犯类型化的『毛』病——这是自觉不自觉的,也可能是一些低劣的文学作品给我的影响吧。眼前这个人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和丰富。”
“说真的,在他为一个不幸的孩子发誓时,我心里涌起了多大的感动。那时真的是说不出的钦敬。我那时只在心里祈求:你千万不要放弃,千万不要啊,为了那个孩子,还有其他……真的,我真害怕他突然就变了。他一边讲,我一边在心里说:坚持下来吧,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的,你这一次、你千万守住这‘一毫米’啊……很可惜,最后事情不是这样,我是说,一切都不是我期望的那样——他终于不是一个例外者。他同样放弃了。我为他感到痛心。”
我能明白肖潇内心深处的想法,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把自己的遗憾告诉了他。当时也许太冲动太苛刻了,我说:你太自私了,当你失败的时候,马上想到的是怎样去安慰自己。那个孩子怎么办?还有,真的有人会接受你的‘退而求其次’吗?我这一问他受不了啦,说你千万不能这样理解,千万不能。而我直到最后还是说:我不会有其他的理解了,不会了。”
肖潇的双眼久久望向窗外。
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忘记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一个人哪怕要坚持这“一毫米”,都将付出全部的代价……
《座谈会》
一
老骆和达子嫂一大早突然来到了招待所,找到我,满脸惊恐说:“不好了,那事儿到现在还没完呢!咱什么也不明白,你得去帮咱说说话了……”我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老骆就不停地扯我的胳膊:“不行哩,人家催着去哩!来了一些大官……”
我安慰了一下老骆,请他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问了肖潇,她说城里的卫生局长、医院院长等都到学校开座谈会来了,陪同的还有教育局长。这显然是平息众怒的一个举动。我马上想到这可能与孩子们的行动有关。那些人的动作可真快。肖潇有些不屑:他们这种认真劲儿拿出几十分之一用在日常工作中,就不至于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我告诉她有人通知老骆夫『妇』去参加座谈会,两个人都很害怕,非要我陪他们去不可……肖潇鼓励说:
“你是陪自己的邻居,是受死者家属委托,当然要去!”
当我们来到学校那个寒酸的小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好多人。桌椅是临时凑起来的,那个拼起的长条形大桌子稍微一碰就吱吱响。桌子用布单罩着,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桌子当中摆了两盘水果,罐头瓶里还『插』了一些野花。长条桌顶端坐的大概就是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了。我端量了一下,发现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个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四方脸,头微秃,颊肉松弛。
座谈会召开之前,校方建议骆明所在班级的同学都来听听,可小会议室坐不开。结果只能把与会范围缩小:部分教师和送骆明到医院去的同学——即所有“当事人”。
一开始是老校长弓腰感谢各位领导亲自来校,送来温暖和关怀,对事件如何重视等等。校长的话刚停卫生局长就站起来:他说今天是来向学校、向死者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和……他多少有一点南方口音——仔细些听才发觉是模仿来的:
“发生了这个意外啦,大家都有责任啦。现在我就是来听听同志们、特别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啦。这都是金钱买不来的东西啦……”
他说着把脸转向身边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那个人就是院长,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上唇奇怪地鼓得很高。这时他随着局长频频点头,接上说:“欢迎老师和同学们畅所欲言。今天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破除了误解也就好了——我们知道因为这起医疗事故……嗯,这起事儿——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是发生了这个事吧,同志们对我们医院有不少看法。这也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我们今天就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因为今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嘛,我们还是医疗合作单位嘛!”
肖潇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色』有些红,看得出她很生气。
那个局长还要讲什么,老骆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开始就被请到局长旁边坐着,这时哽咽起来,鼻涕眼泪流下来。园艺场领导小声凑在老骆耳边咕哝什么,大概是让他克制一下。老骆说了一句:“天哪!俺担待不起哩……”
达子嫂不知场长对男人说了什么,只跟着喊:“这么多领导来了,俺担待不起哩!担待不起哩!”
场长不断推拥老骆的胳膊,老骆还是咕咕哝哝说下去,重复那句话……场长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安静下来。
下面是教育局长讲话。他说我们一定要加强学校的管理,包括同学们身心健康方面、体育方面、卫生方面、教学质量方面……他特别赞扬了医疗部门长期以来对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然后才扯到了正题上:
“发生这个事故嘛,看来是个坏事,但是呢,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他说着把两只手伸在了面前——我好像见过这个奇怪的动作——两个手掌向下向上翻动着,“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凡事都有两个方面,都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问题,是不是——是不是?”
他四下看着,像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人点头,有人木讷地应几句。可他仍然在问:“是不是?是不是?”等到确信没人回答了,这才长舒一口:“坏事变成好事,好事变成坏事——坏事肯定会变成好事。这样一来,我们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可以总结一下经验嘛,把工作做得更好。作为学校,我们一定要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要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才送人嘛,也不要遇到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嘛!你看,我们平时就没有一点准备!我是指你们学校呢,同学老师遇到事儿就『乱』成一团,这怎么行?这怎么能抢救病人……通过这个,这一次,局里正考虑怎么加强学校医疗方面的管理工作。比如说校医、卫生室的配套设施、责任制等等,都在我们考虑之列。必须这样,就是这样,啊……”
局长讲一句,戴眼镜的老校长就嗯嗯应一声,说“是啊、是啊”,尽管声音很小,后来还是被局长的目光刺了一下。校长赶紧闭了嘴巴。局长就此把话打住。
“请同学们谈一谈,谈一谈哎。”卫生局长伸手画了个半圆。
唐小岷看着那个矮胖的院长,直盯住他。后来她大概终于认清了,站起来,用手一指说:
“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是他不让值班医生把骆明送到手术室。他说一定要等押金……”
场长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他环顾左右,一片汗珠从鼻侧生出,“『乱』来嘛,怎么会这样,难道……”
唐小岷不顾一切地嚷:“怡刚,还有我们老师,我们老师——”她边喊边向一边找。胖胖的女教师站起来,嘴唇有些抖。她不像唐小岷那样理直气壮,可还是肯定刚才的话:
“就是院长,当时他真的在场,他说要押金到了才能把病人送到手术室。我说他爸回去拿了,一会儿就把押金拿来,还是救人要紧,我们不会欠钱的。我们几个人都从身上找钱,只找到几块,这差多了啊……那天就是这样……”
老校长咳了一声,胖胖的女教师坐下了。
“怡刚,怡刚,你来讲……”唐小岷喊。
怡刚坐在唐小岷旁边,这时腾一下站起:“我可以作证,那一天不光院长,还有值班室的医生,急诊室的医生,都在说押金……骆明的病最后也没弄明白……如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没……没有解剖?为什么不呢?”卫生局长问一旁的院长。
院长把脖子昂起:“这要问死者家属,他反对解剖。如果那样,现在问题恐怕就完全清楚了。到底属于谁的责任,让科学说话嘛!”
唐小岷又一次站起:“你们明明是见死不救,还有脸讲‘让科学说话’!这是明摆着的,你还想赖账吗?骆明是我们班最好的同学,他死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医院里,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你们赔我们的同学好了,你们谁也别想抵赖过去!”
她的胸脯一起一落,双眼『射』出了愤怒的光,一番话干净利落。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锐利和无畏。我心上涌过一股热流,许多时间里一直看着她。
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一块儿站起,两个人显然急了,试图把她的话压下去。可是唐小岷理也不理,甩动着头发,一句接一句喊:“骆明当时疼得在床上滚动、喊。他喊‘救救我,救救我’……许多同学都哭着哀求你们,想想看吧,你们一伙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最后骆明的手使劲按住自己,胳膊蜷了,人都疼得球成了一团……不是这样吗?老师——是不是这样?!”
唐小岷呜呜大哭。胖胖的女教师也哭了,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校长,当时真是这样啊!”
老校长唉唉两声,摘下眼镜擦起了眼睛。老校长哭了。他的哭声尽管很细,可毕竟是一个老男人的哭声,听了让人受不住。许多人都哭了,这哀声把一切都覆盖了。老骆夫『妇』哭得坐不住,有人过去搀扶他们。
二
座谈会已经没法开下去了。教育局长拍手,想让大家安静下来,说:“这个……这个,嗯……”他尽量提高了声音说下去:
“这是很不幸的,可光是悲痛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不能解决啊。为了这个事情,局里开了两次办公会,我们知道『性』质是严重的,非常严重。这在我们下边的学校还是第一次发生……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有些天灾人祸说到底是没法儿回避的,比如说地震,再比如说……”他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极力压抑哭声的老校长说:“比如说兄弟市,一个地方的乡村小学,下大雨时突然屋顶塌了,一共砸死砸伤十二名同学,很严重的事故哩!省里做了通报,那边的教育局也做了检查,有什么办法?国家,地方财政,为经济条件所迫,无力一下子把全部校舍都改造过来嘛。类似的事情在全省发生了也不止五六起,刚才说的还不是最重的哩——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了深刻检查,做了重新部署,统一规划。我们要保证在限期内改造所有危险校舍,争取再也不出同类事故。那边死伤的同学更多,哭着不走的,到局里闹事的……市里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做工作。但有了那个事故,现在呢?校舍改造工程不是有了一个飞跃吗?”他的目光四下扫视一下,声音进一步提高:
“同志们!同学们!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顾全大局,眼光放得长远一点。我们的工作总是要向前推进的,在这方面我们大家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听说有的小同学受不了啦,态度很激烈,这个我能理解,完全能够理解。你们在一块儿久了,朝夕相处,突然活生生的一个就没有了,这怎么吃得消哇?可是啊,遇事一定要理智,一定不要感情用事。再说一遍:一定不要。我特别希望你们不要影响自己的学习,升学考试多么关键!也不要影响身体健康,要知道失去一个同学就已经够不幸的了,绝不能让更多的后一代——你们可是祖国的花朵儿——”他说到这里眼睛不由得转到了罐头瓶里『插』的那束鲜艳的野花上,“多么好的花朵啊,未来啊,带着『露』珠啊,多么好呀,刚刚出山的太阳呀!我们怎么能忍心让你们再受折磨呢?要注意身体,注意健康,一定要注意健康!我在这里不得不指出:我们有的——当然只是个别的——同学——很不好——很不好啊!他们只凭一阵冲动,对整个事件不能够正确认识,由着『性』子来,这只能给领导添『乱』……应该说这是很不好的,很——不——好——啊——!”
他的嘴唇翘起来,看了看卫生局长。
卫生局长点头:“是啊,很不好啦。”
他又看了看矮胖的院长:“这样做很不好哩。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有的小同学要越级上告,还说要追究责任——追究谁?责任又在哪里?出了事,就该大家负责,全面总结经验,而不是非要找出谁的责任大谁的责任小,你找得出嘛!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捅更大的娄子吗?这样做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肖潇实在有些忍不住,站起来问了局长一句:“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大家面面相觑:是呀,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肖潇讲下去:“如果讲‘亲者’,首先就是死者父母,他们与死去的同学有血缘关系;除了他们,唐小岷、怡刚,还有今天没有出席座谈会的廖若,是不是亲者?‘仇者’又是谁?那些眼瞅着他掉下万丈深渊,连手也不愿伸一下的人、那些看着他在地上挣扎无动于衷的人,能算他的‘仇者’吗?谁能讲得清?谁来回答?”
老校长擦擦厚镜片,呆呆地望着肖潇。老骆夫『妇』又哭了。园艺场负责人走过来,小声安慰他们,说先开会嘛,先开会嘛。
场长的话被达子嫂的呜咽打断了:“肖老师,我身上日夜揣着孩子的照片,就这么一张照片。你们看哪,看哪,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什么孩子啊!我的宝贝啊,我的孩子啊……”
她把照片贴到胸口那儿,伏到了桌上。有人从她手里拿到照片——这张照片就在母亲的哭声里传递,差不多传遍了会场。
一个粗哑的嗓子说:“咱们静一静、静一静了……”他就是那个副局长。刚才他阴沉着脸一直没有做声,这时站起来,双手一拢一拢,像是在打拍子。
唐小岷压根不理他,只哭着嚷:“你们算什么医院!你们的心都被钱熏黑了,熏坏了,你们连孩子都不要了。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呢?还说他是祖国的花朵,可你们把花朵踩烂了……”
“小岷!”有人大喊一声,这声音够严厉的了。
喊话的正是园艺场长。可他站起来喊过之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跌在椅子上。
“感情用事,无济于事嘛!”教育局长在仅有的一瞬静寂里『插』了一句。
矮胖院长站起来哈了哈腰,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我身为院长,应该说是有责任的,可是我这里只请求一条: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为好,不要给我们扣大帽子。因为现在我们的心情够沉重的了。出事之后,我就召集所有医务人员,分别开了不同的会议。我们也有自己的整改措施,我们也不想完全推卸责任。但责任毕竟要大家来负,每人负起自己应负的一点就行了——不是这样吗?当然大夫的业务水平还亟待提高,比如刚才说的病因吧,由于死者家属拒绝解剖,所以也就只能大致分析一下。病因对于责任的判断谁能说不重要?我想死者患的是胃穿孔,或者是肠梗阻……”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了嘘声。矮胖院长闭闭眼睛又说:“当然了,也不排除别的病。比如说有人就怀疑是肠道血管栓塞——这样可以让病人痛得打滚,主血管破裂引起大量出血,病人休克死亡……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没有解剖,还不能够确定。总之这是难以预料的、非人力所及的……有一些急症,即使很快手术恐怕也……手术要有准备时间,有个必要的诊断过程,这不能否认吧?比如说你们搞教育的,上课时还要起立、坐下,问一声同学好老师好,再开始讲课吧?讲课时还要打开课本,取出粉笔;如果黑板上有字,还要用黑板擦子把它擦掉嘛!”
说到这儿,他为自己这段比喻感到陶醉,『露』出了淡淡笑意,摇头晃脑说下去:“是不是?你们上过一节课也会疲倦,也要休息一下,还要做『操』,唱支歌,是不是?放学了是不是要打铃?打铃时是不是要排队走出校园?是不是?校门到了晚上是不是还要上锁、到了早晨是不是还要打开?是不是?是不是?请不要交头接耳,你们可能认为我在啰嗦,其实我无非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事情都是——嗯——有个过程了,有个规矩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法……当然了,我们可以抓得更紧一些;可是抓紧并不等于不做,不做并不等于没有抓紧。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还可以更好地,嗯,把工作做好;再抓紧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呢?”
卫生局长不快地瞥他一眼。他于是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三
胖胖的女教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声不响,后来泪眼模糊地述说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他那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想过去扶他起来。他就在地上滚,一边滚动一边啊啊叫,我想这是怎么啦?我说骆明你怎么啦?唐小岷跑来了,其他同学也围上了。他说我痛,哎呀痛死了……他只是哎呀。学校没有医生,就到园艺场去看场医。场医看不出什么,给他按一按,『摸』一『摸』。骆明老是这样叫,说不清楚。回来还是打滚,从教室门口滚到了野菊花那儿,把野菊花都压折了。同学们去扶他,一扶他喊得更厉害。快上医院啊,同学们都喊。真是人急无智呀,都不知去找一辆车。廖若他们几个背起他就跑,要知道跑得再快,也不能一口气跑到医院哪。医院离这儿还远,怎么办?这时才想起找一辆自行车……大家把他扶上去推着跑,跑,跑到半路人又从车子上跌下来。同学们都跑软了腿,心也慌了,扶不住他。骆明坐都坐不住了,老喊。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医院。急诊室在哪?到处是人,找也找不到,坐着的,吐了一地的,『插』不进脚。怎么也找不对地方……那里排了一支长队,急症不该排队呀。后来才知道排队的都是化验抽血的。走廊里面又是一些病床,病床堵了路,抬着他走不过去呀,怎么办?有个病人骂,说碰了他的吊瓶了。那股臭味呀『药』味呀。到处打听急诊室,谁也不知道。有个箭头钉在墙上,原想那肯定是指了急诊室,跑啊跑啊,过去看看那边是施工的,路都不通,只得再折回来。骆明趴在怡刚背上,把怡刚的衣服都弄湿了。他一声连一声喊,我急得腿都不好使了,也喊起来。到处找,找大夫,只要是穿白衣服的就成,我们急蒙了。过来一个老太太穿了白衣服,我赶紧扯住她,她就跺脚,原来是个清洁工。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急诊室——原来它前面围了一大堆人,把牌子挡住了。进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像没事儿似的看着滚动的骆明。我那时慌了,也忘了介绍病情,说快救救他呀!‘怎么啦怎么啦?’女的去按骆明,一按孩子就尖叫一声。天哪,他疼死了,你别这样按。她呵斥我,又去按,骆明喊疼死了。我凑过来,那个男医生让我一边去,抓住我的胳膊往旁边一抡。唐小岷他们抱住了那个女医生的胳膊,说阿姨救救他,快些啊!骆明在床上滚了有二十多分钟,他们只给他打了一针。我想骆明慢慢会好一点儿,眼睁睁看着他,指望他好一点儿。谁知打了这一针,他滚得更厉害了。‘你们还等什么呀,还等什么呀?快啊,快啊!’我喊,人家不睬。好不容易等到了值班医生,还以为来了救星……她像别人一样,也是慢慢腾腾。后来才听说要手术就得先交押金,孩子的爸来了又走了,回去拿押金了……我也不知喊了些什么。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那个孩子在滚,他疼得一会儿睁大了眼,一会儿闭上了眼,一直喊……他是疼死的——一点一点疼死的……”
教育局长像被烟呛着了,大声地咳起来。他咳得面红耳赤,最后胖胖的女教师竟然有些吃惊地停止了叙说,直盯盯地看着局长。
唐小岷和几个同学都站起来。他们要说什么,但更大的声音又『插』进来。会场有些混『乱』了。我两耳都是呼喊的声音,听不清谁说了什么。我闭上眼睛时,眼前只剩下一个挣扎的骆明。他的呼叫充塞了我的两耳……
教育局长伸出手,试图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他咳着,喊着。老校长看看局长,然后去制止几个老师和同学。桌旁的几个领导都用力拍手,叫大家安静、安静。
教育局长从一只人造革皮包里抽出了一张白纸。喊着,说听听,听听局里新近作出的一个决定。
大家这才稍微静了一些。局长清清嗓子郑重地宣读了全文:授予廖若、唐小岷、怡刚以及所有抢救骆明的同学“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好学生”光荣称号,同时还号召全校师生向他们学习。
宣读了决定之后,有几个人跟上鼓了几下掌。然后就是发奖状,有人喊着廖若、唐小岷几个学生的名字。
几个同学一动不动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肩膀颤抖。
最后是老校长走过去,替他们领下了那沓奖状。
座谈会就要接近尾声了——这时会议室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啪啪的敲门声——门被呼的一声推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进来的人是廖若!他头发蓬『乱』,两眼闪着尖利的光,衣衫不整,满身泥土……几个人都一块儿喊他,他像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焦干的双眼扫扫大家,突然破开嗓子喊起来。这声音苍老沙哑,真不像是他的声音——
“骆明死了……他是吃了毒『药』……是我们俩……害死的……”
我的头嗡嗡响。他只一声声大喊:“你们要相信我——我不说出来就是撒谎,就是胆小鬼……我们早就想给他点颜『色』。包学忠一直和我商量怎么对付他——他早就说要干掉他;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说……我们就一块儿干了。真的……放在了野餐里,但不想毒死他。原以为他会转醒的。我吓坏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告诉了爸爸妈妈,可他们说我疯了……”
廖若大哭大嚷,然后又蹿到唐小岷和怡刚跟前。
唐小岷和怡刚用力把他抱住,他就全力挣脱。整个会议室大『乱』起来。
几个领导交头接耳……
我去牵廖若的手,没想到他的手劲那么大,只一下就把我推开;最后是肖潇把廖若紧紧地抱在怀里……廖若全身颤抖,汗珠儿沿着脸、脖子流下来。肖潇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
《失眸》
一
座谈会好不容易收场了。这是我所经历的极为痛苦的一个下午。回去的路上只有我陪伴老骆夫『妇』。本来肖潇和我们走在一起,可是教育局长把她喊住了。
回到小果园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沙岗北边的林中走着——再往北就是那片无边的海滩荒原了。这是我和菲菲无数次穿行的地方,她的眼睛,小岷的眼睛,还有那个——小蕾……她们都像那只小鹿,都长了那样一双眼睛。
我童年的那只小鹿啊,你的那双眸子啊,是什么时候紧紧闭合的?
我们的海滩平原啊,什么时候失去了那只美目?这是一对最美的眸子,它是我心中的一个剧痛,也是一个从未道人的秘密。我害怕这个记忆,可是更怕丢失这个记忆……
我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聊可自慰的是,我同时也目睹了那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有个怎样的下场、他所受到的严厉惩罚……
……
那一天老骆走了。一连走了好多天。回来时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却背了一支铁锈斑斑的枪,扎了一副子弹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就“有了武装”。我觉得他在我眼里一下变得陌生起来,也高大起来。
自此以后他果然严肃多了,很少对我说笑,有时还皱着眉头看我们的小茅屋——外祖母正从茅屋里出来,手里提了捶衣服的木槌。老骆自语说:枪里有子弹。我捏了捏他的子弹袋,里面装的都是一颗一颗的东西。我想解开来看一下,他把我推开了。那支枪筒上塞了一团雪白的棉花,这使我觉得愈加神秘。他很少把枪放在一边。有一次他把枪斜倚在李子树上,抄着手就睡着了。我把枪取到手里。可我不敢动那个枪栓。在他醒来之前,我又把枪放回了原处。待他醒后,我问他怎么才能打响这支枪,他就用力扳动枪栓。枪栓锈住了,他扳不动就用拳头擂,擂不开就捡起一个砖块砰砰啪啪砸。我真怕这时有子弹从枪膛『射』出。他砸的时候枪口就向着我们的茅屋。当然那不是故意的——这时如果有一颗子弹『射』出就会打穿我们的茅屋。我提醒他,他说:“没事,子弹早就退出来了。”
那天他砰砰啪啪砸,终于把那个枪栓砸得活动了一点点。
不久他就学会擦洗拆卸这支枪了。他跟妈妈要来一点食油,就用这油把枪的所有部件擦了一遍。从此他可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然后就瞄准天上的飞鸟——当然他一枪也没有打响过……
这时的小果园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背了枪,他的枪比老骆的枪要新。夜里,达子嫂伏在外祖母耳边告诉:新来的这个人是个坏人——场里不信任老骆才派一个来。你们一定要小心哪,他的枪可是真枪。那支枪真的杀过人哪。我们都吓了一跳。老骆也告诉我们,那人背的枪有血腥气,它是战场上用过的,杀死过好多人。我吓呆了,妈妈一声不吭。
后来我问老骆:就是这个人用枪打死过人吗?老骆摇摇头:“他还没这个胆子。那时这枪不在他手上——不过这枪真的沾过血腥。”
新来的人满脸横肉,有四十多岁,额上长了个很大的黑痣。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像躲闪毒蛇一样躲闪着他。老骆倒不怕,他甚至把那支枪拿到手里摆弄。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知道是他们放枪了。我爬起来就往小泥屋跑去。
达子嫂坐在海棠树下,见了我就朝一边噘噘嘴。原来老骆和那个满脸横肉的人都伏在屋顶上,正用枪瞄着什么。老骆伸手指点着,两个人都跳下泥屋,急急往前跑去。我因为好奇,也跟上了。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些杂『乱』的蹄印,他们弯腰看着,指指点点。
原来他们在打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老骆说:“不知是什么,老大的,不是狼就是狐。”长了黑痣的人恶声恶气打断他:“什么狐,比狐可大多了!”
蹄印在草中很快就找不到了。他们骂骂咧咧的,说已经盯了它很久了,这次还是让它溜了。长黑痣的家伙说:“我就不信,它只要来这个小果园,早晚就得打下它来——它就是往这儿奔的,半夜里也来,我听见刷啦刷啦响了……”
二
那一天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起了自己的小鹿。我担心是它回来了。它也许是回去找自己的妈妈或姐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想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啊……
我让达子嫂告诉老骆:一定不要去打那只悄悄来到这儿的动物,它可能就是我的小鹿,是我在林子里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向她讲了那些早晨:它不声不响地来到跟前,用软软的嘴巴把我吻醒。我告诉她,以前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时,许多时候都是和它在一起的,我们一块儿讲故事,采野蜜,找浆果,度过了无数的欢乐时光……达子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好在她真的去劝阻老骆了。
有一次那个长黑痣的家伙不在,老骆就凑近我,笑眯眯地问:“听说你在林子里交了一个鹿精?”
“它是最俊的一只小鹿了!老骆哥,你千万不要向它开枪啊——如果是它,那就是来我们小茅屋的,它是来找我的!就因为你们伏在屋顶上打枪,它才不敢靠近……”
老骆把我的话当成了胡言『乱』语,再不就当成了逗人的话,反正他不相信。他说:“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只野鹿会认识你?你们会一块儿说话?打死我也不信!”
我试图向他解释,说:“是这样,它听得懂我的话,它会用眼睛告诉我;还有,它会呦呦叫唤。它高兴不高兴我都知道,它也一样……它真的是这样!你千万拦住那个人,别让他开枪……”
最后老骆只好向我保证:他是一定不会打它的;不过另一个人,就是那个长黑痣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那可是一个狠人,他就说不准了——那是场里的红人,他来这儿就不打谱干一点好事。
战战兢兢的日子来到了。我向母亲和外祖母都说了小鹿的事,她们也无能为力。我在心里说:我的小鹿啊,你一定不要闯来小果园了,这里来了一个凶神恶煞,这里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你呢……我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往林子深处跑,我想找到那只小鹿。
记得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屋子里出神,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声——那支枪打响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人,就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伏在了泥屋顶上,这会儿大喊大叫地爬起来,见老骆从屋里出来,就喊:“你他妈的还不快点!我估『摸』这一回打中了,快,快去杂树丛里找!”
那个家伙走在前边,出了小果园再往北,一直横着穿过那条小路,然后就踏着白沙进了杂树林子。他用枪管拨着树棵说:“看,看到了吧,这是血珠!它受伤了,带着伤跑呢,它跑不远……”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蹿,害怕到了极点……我不敢想下去。
沙地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非常清晰。血滴向更密的灌木那儿延伸过去。那人用枪管拨着灌木枝条走在前头,老骆跟在后面,一声不吭。那个人嚷着:“再往前再往前,看拐弯了拐弯了……”
我的心怦怦跳……拐来拐去大约又走了半里路,我们都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我吓得简直不敢睁眼……他们两人加紧步子跑在前边,喊叫着,伏下身去。
我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终于挨到了跟前——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对大大的眼睛——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确凿无疑地认出来了——这是我的小花鹿!这双眼睛最后望了我一下,然后就闭上了……“我的小鹿!小鹿!小鹿啊……我的小鹿!”
那个家伙恶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胳膊。他的鼻子因为惊讶和愤怒蹙了起来,喝着:“你的?你的?妈的……”他吆喝,叫骂,揩着手上的血……
满天都是一股血腥味儿。我盯着它一动不再动的身子,那美丽的花斑……我往上猛地一蹿,挣脱了他。我的喊叫把他们都吓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到了花鹿的身边。
长黑痣的家伙又一遍呵斥老骆,让他一起把我拧住,把我拖开……
我这一生都会记住那个可怕的场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平原上、我们林子里惟一的一只花鹿,从今天起没有了。它的那双美丽的鹿眼永远地闭上了,它再也不会注视着我,再也不会睁开了。
“哼,我知道它逃不脱,我盯了它很久哩。”那个恶棍咬着牙对老骆说。老骆没有回应。“我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半夜里老有东西刷刷奔跑,我想那可不像一只兔子,也不像一只狼。”他喘着大气说。
我会记得月光下看到的一切:子弹从小鹿的肚子那儿打进去,打出了一个洞,血不断地流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大口喘息,长长的脖子绞拧着。它在最后的时刻曾深深地望向我……
我的花鹿的死会成为一条分界线。我牢牢地记住了,记住了我的仇人。我没有对达子嫂、也没有对外祖母和妈妈她们说什么。她们问我那两人打了什么?我说他们在试枪。不久,剥下的鹿皮钉在了墙上。她们大概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
三
有一天我去采蘑菇,回来时离茅屋老远就听见了呵斥声——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话像炸『药』一样。他的呵斥声让人听了身上发『毛』。“你给我站住!”他这样喊,“你往哪去?”我正想弄明白他对谁这样暴怒,转过篱笆一眼就看到外祖母端着木盆站在大李子树下,她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身上打颤。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原来在呵斥外祖母……
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
外祖母站在那儿,身上一直颤抖。
“我的外祖母,我的……”我心里这样喊着,牙齿咬得发疼。
那个人背着枪,伸手指着外祖母的脚下。外祖母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那会儿像一头豹子一样,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怎么就跳起来,一下拧住了那人的脖子。我狠狠一拧,那个人猝不及防,倒下了。当他的左手狠狠地挥起来的一瞬,我照准他的臂弯就咬下去。外祖母慌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松开快松开……”
满脸横肉的人后来用粗大的身体把我压在地上,往死里压。他拧我的耳朵,抓我的头发,把肩上的枪费力地往一边推了推,然后挥起拳头捣过来。我飞快躲闪,拳头砸在沙土上,一下就砸出了一个大坑。当他又迎着我的鼻子打来时,我没有躲过——不过他的拳头还是打偏了一点,打在我的脑壳上,脑壳立刻起了一个紫包。大概他的拳头也给碰痛了,噗噗吹了两口气,按住我,抬起身子——他大概想用脚跺我的肚子。我想他的脚跺下来我就完了,拼命挣脱滚动。正在他追赶着踢我时,达子嫂出现了。
她横在我和那人中间。他要去抓扯达子嫂。达子嫂那双眼睛盯着他。恶鹰一样的双爪终于没有落下来。他气得咬牙切齿,嘴唇不停地抖。他当时怎样骂了我,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恶毒的言词我会记一辈子。
吵闹声把妈妈和老骆都引来了。他们注视着满脸横肉的人。那人往地上吐,吐出了血水。他的嘴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他吐着说:“给我放明白点,放老实点。我这杆枪早就发痒了,我如果打死你们家的人,就像打死一只草兔那样,不用偿命。”说完拾起地上的枪就走了。
我好多天一声不吭。达子嫂安慰我,外祖母夜里搂抱我,我都没有吱声。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杀掉这个人。怎么杀?把他冷不防推到井里、用刀子捅死他——或者干脆偷了他那支杀人的枪,迎着他的脑壳开一枪——然后,然后……我想起了南边那一溜山影——我会一口气跑进山里,永不回返。
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忍心去碰,可是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这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哪,会有报应的。
长黑痣的人很久没来了。有一天老骆告诉:这家伙现在把园艺场四周几个小果园都管起来了,成了头儿。达子嫂说:“那个作孽的,天天背着枪在几个小园子里转,到了哪里都要骂人,不拿别人当人!”后来老骆又告诉:有一个小园子里住了一对护园人,一对老实人。那是山里的一个孤老头,老伴去世了,就守着一个小女儿过。小女儿瘦瘦的,给老人做饭守屋。老人除了看园子,还要出去做活。那园子从浇水到施肥都是老头子一个人干,只到了采果子的季节场里才派人来。那个人就欺负人家父女两个,动不动就往狠里骂。到后来他半夜钻进人家孩子屋里,把个好生生的孩子给糟蹋了……
妈妈流出了眼泪。外祖母说作孽呀,作孽呀。
“后来那个孩子就跑了。老头子痴了一样到处找孩子。孩子还是牵挂爹爹啊,有一天不知怎么转回来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达子嫂说:“真不该回来呀。她回来了,你看那个人就不到我们这儿来了……”
说过这话不久,大概是五六天之后,老骆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园子就激动起来,两手握成的拳头在肩膀那儿摇晃。他喊起了达子嫂,达子嫂跑过去,嘀咕了几句也激动起来。他们一块儿往我们屋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刀杀的,这下好了。”
妈妈和外祖母问怎么了?
“那个挨千刀的这下好了——昨夜被人用铁丝勒死在一棵大杏树上,清早给人发现了。粗铁丝就在脖子那儿缠了好几道。他肩上还背着枪呢。身子都硬了……”老骆激动得大口喘息:“这是真的,场里已经派人去了。公安局也去了,事情明摆着是那个老人做的——护园子的一老一少都不见了。有人追到山里……你想人跑到大山里谁能捉得?哈哈……”
我吸着凉气。我从心里佩服那两个人。我想那真是了不起的父女:为我的小花鹿报了仇。
达子嫂对母亲说:“肯定是他们爷俩动了手。你想,那个人长得多壮,老头子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老骆摇头:“他闺女那么小,一只鸡都不敢宰。你想想,她要冷不防用铁丝把他套住!活该……”
老骆不住声地骂。
那一天我仿佛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老人,手扯着瘦小的女儿在灌木丛中奔跑,荆棘划破了他们的衣服。他们直向着西北方奔跑。后来他们站在了高高的悬崖上——他们要到哪里去?老人闭上眼抱住了女儿,双双投进了大海。可迎接他们的是一只小船,它把他们救起来,向着一个美丽的小岛驶去了……岛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果子、花朵,有一只巨大的穿山甲为他们开辟出一个很大的洞『穴』。父女俩在那儿安顿下来。他们成了岛上惟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