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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墨夜独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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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老人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我这一生的大半,就是由这几句话决定的。

假期完了,只得返回学校。爸爸妈妈没有找到,我想他们大概太爱面子、太自尊,没有勇气回到原籍,去外乡流浪了……从此我的心日夜跟随他们,想着长长的苦路,想着他们可能受到的苦楚。

是的,他们是两个无比自尊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们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在后来也许会得到一个明确的证明。

在学校里,我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化。

这就快到了我不辞而别的日子了。

在这个无比险恶的地方、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我终于没能保护自己。他们得逞了——我一辈子牵挂的人啊,我必须告诉你,这就是事实。我当时只有用死亡才能抑制自己的绝望和疼痛。从城里想到乡下,想到海边,我觉得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让她在某一天能看到我;我还想到了爸爸,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就因为他们,我把屈辱的泪水全吞到了肚里,咬咬牙,决定活下去。

那一天黎明时分我离开了。我走前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想到了你和菲菲……但天快亮了,不能再有一分钟的停留了。我必须走开了。

去哪里?我想了一夜,想的都是山里老人的那句话:到了什么时候,你一家都是咱这里的人。于是,我就直接奔着那片大山去了。从此,我就永远是个山里人了。

说到这里,我的孩子,你就该明白了全部。我走开了,可是我的心还没有走。我对这片平原,对这所子弟小学,无比仇恨又无比热爱。我爱这里的大海和林子,更忘不掉我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走在海边的那些夜晚和白天,也忘不掉我与小茅屋一家人的情感,忘不掉你——陪我过夜、按时送我一大束金黄『色』菊花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婚姻。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那个身在“要塞”的人。我也不会有孩子,因为我在那漆黑的夜晚让你偎在身边,悉心照料过你,甚至被你在睡梦里吸吮过——你是一直被我当成孩子的!在这一个个夜晚,听着山里大风呜呜吹奏,想的常常就是我们紧拥一起的夜晚……那时真不愿让这样的夜晚结束,真想让这样的时光久驻不去——让我一直拍打你,让你安睡,看着你夹出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听你发出香甜的呓语。那时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后来终于洒在了枕巾上、洒在你黑亮的头发上。

我在灯光下一连几个小时端详你的睡姿、你棱角分明的嘴唇、有些深陷的眼窝。你发梢弯曲在前额上,让我一次次轻轻拂开,只为了亲吻一下你的额头。你在睡意蒙眬的时候会紧紧拥我,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胸窝那儿,嘴里喃喃梦语,叫着妈妈——这样一阵又睡过去。有一天你睡得太晚了,天大亮了你还没有醒,一线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你的脸庞上——我一直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因为我意识到你睡着了,嘴里还在吸吮我的『乳』房。那时我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惟一的孩子。这一刻的幸福足可抵消我全部的不幸,这一刻真的让我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母亲才有的满足感。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发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首,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

我设法让那个“要塞”的小伙子在我心中一点点死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会——死去。因为我渐渐不再能够认同这样的一种说辞和现实:为了所谓伟大的“要塞”而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是让他在心中死去真是难极了。他的容颜甚至气味,都不能从我这儿消失。我思念他,他的一切:他的吻,他的男人的手臂的力量,还有他的关节粗大的手、手的粗鲁的抚『摸』……我多么爱他恨他不能割舍他,我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固执地要让他在心中死去,因为我塞满了悲伤的胸间已经不再宽广,似乎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的心只会给你留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

天哪,但愿这个夜晚的窃窃私语由我悄悄吐出,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可惜后来的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重复这样的私语。

剩下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你在高原?

你千万不能再从那儿离开了,千万不能……你在那儿,好让我想象一下高原——那个我从未抵达之地。你在黄土大岭间浪迹的日子,也是我为你一声声祷告的日子。我不再让你走失,不再让你『迷』路,不再让你忘记有过一个人,她接受过你金黄『色』的菊花。

十一

我梦中,你身旁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矗立,那大概就是高原的颜『色』了。我无法想象你在高原的生活,只像一个母亲牵念游子那样,为你忧心如焚。但我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一个童年,就不会在任何磨难下面跌倒或呻『吟』。你会活下去,会与这些高大的黄土岭一起忍受风吹日晒。你因何而走,而消失,而决绝,都是不须多问的。我不知道你后来的家庭,后来的许多——你后来的诸多经历都与我无关。但我会将一切情感和信任倾注给你。这对我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是毫无为难的事情。我只是担心,只是牵挂,我想知道:你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众多的同伴一起?我明白你的容身之地,明白那里缺雨少水,贫瘠,却是更真实的我们的大地。

也许就因为那是我们的,你才最终与之融为一体,再不能将你从中呼唤出来。你隐在其中,老在其中,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相互传递,传递大山与黄土岭之间的讯息。我盼望你归来吗?不,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盼望你真实地活下来。

在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一定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当然是等你。

我为什么要等?当然是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像你的母亲、老妻、守护人——这诸多身份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紧紧地挨在你的身边,伸出双手爱护这个辛苦一生的、不屈的男人。

十二

至此,我承认了你是我心中隐秘的男人。因为你长大了,不可遏止地长得又高又大——我在臆想中测过你的身高,觉得你比要塞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大俊美。我无法让你一直停留在童年,无法让你一直奔跑在那片记忆的果园里。

我从山风里听到了你的大声言说,那完全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我盯住漆黑的夜『色』发出轻声细语:我的孩子,不,我的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哪,你还记得我吗?一定的,因为你在山地和平原寻找过我;你把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音乐教师的怀中塞满了鲜花,金黄『色』的菊花。啊,那花香啊,一辈子都让我陶醉。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在盼望和拒绝中的女人,最后会变得怎样美丽又怎样可怜,怎样矛盾重重又怎样欲罢不能。我思念你吗?不,何止是思念,我是一夜夜地依偎你,与你合而为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一阵阵的山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里的山风是怎样猛烈。大风从我的屋顶掠过时,就像响过了一阵滚雷。整个的小屋都在摇动,这是真的。

我说过,大山里的人那么厚道,他们真的收留了我。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欺负我、歧视我;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一个不幸至极的逃难女人。我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们开始不放心,后来就为我介绍了大山里最憨厚最健壮的男人。我感激他们,可我怎么会将自己嫁出去。

我对自己说:我有男人,我也有孩子。他们嘛,都在远方,很远的远方。如今我敢肯定他们在高原,他们在那里,一直用目光注视我。他们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神『色』庄重。

我的男人会有归来的一天吗?我问夜『色』,问自己,问窗外的星空。

我的回答是,我男人的归期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长。

十三

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啊,你的男人正蒙受着不白之冤,正在世界上最辛苦最干渴的地方跋涉。所以,于是,然而——你自己想想吧,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该怎样生活、怎样活下去。

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要塞”上的可怜虫,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当然还有你——我这生命之中纠缠的所有的人啊,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不幸的人。我有时想这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怎样的一场人间聚会和遭逢。我们不可解脱不可分割地同处一体,牵念着,恨着,爱着,注视着,也彼此绝望着。

我看镜子里的面容,这无比困倦的心之荧屏。一切都隐在其中,都汇聚在一双眼睛中。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如水,装满了大海白云,还有绿树红花。而今它执拗地盯着一个方向,仿佛要把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看穿。我苍老的面容啊,它多么巧妙地掩去了一颗火热的心。是的,它还像原来一样,还是那样跳动。我有时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是一颗心,又觉得世界上最顽强的还是一颗心。看看吧,无情的磨损,五十年的猛烈摧折,它忧伤,恐惧,仿佛就要破碎了,可最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咚咚狂跳。它真是不会衰老,不会疲惫,最终不会疲惫。上帝所使用的一切摧毁的方法,我都忍受了,接受了,经历了,收下了;可是我骗过了他老人家的是,除了一头白发和一脸深皱之外,其他一切照旧。我直到今夜还在火热地盼望,盼望你的笃笃敲门声——一个少年手捧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站在门外——我开了门,然后连人带花一下子拥入怀中……我就以这样无边无际的想象来陪伴自己。我只有如此。这是虚妄的生活,也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发生过,在你我之间发生过。除了你,这世上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更难以想象。你,我,我们。我们永远真实而不是虚妄地,生活在一起。

我自豪而不安地想过、并一生记住的是,我对你的爱抚、还有——你的吸吮……天哪,那时我是一个姑娘,一个所谓的少女。我被触动的一刻像电流激溅全身。我的泪水伴着那么多的幸福和不安,还有羞愧,一下子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梦中的孩子。你有可能知道,我的一生将无法从这种情境和温暖中走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玫瑰花一样的小嘴偎在我的胸前,那个没有瑕疵的地方啊。那时我真的没有瑕疵,一点都没有。

我大你多少?我在心里问着,问得泪水潸潸。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可以是你的母亲,你的大姐,你无微不至的女人——真该死,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字眼。可这是个什么时刻啊,我如果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不能说一个字,不能。不,我还是要说,我的大孩子,我的男人。你永远不会死亡,而那个“要塞”的男人,却真的在我心中死去了。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我没有他的一点声息。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害怕,是远远躲开,后来这颗心就凉了,冰凉冰凉。很惋惜,他真的死去了。

十四

我不能不一遍遍想着那个传言。那一场大离别至今如在眼前,它当然是真实的,曾轰轰烈烈,即便在一架架大山深处,我也感受和震惊于那个时刻。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去想的,是你的离开——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我只会稍稍接受另一个事实,即你在高原上流浪……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我在这儿驻足仰望,一动不动,如果会变为传说中的石人,那就快些变吧。你也会梦到一个白发女人,那就是我,我在极度的想念中一定会飞到你的梦境里啊。

这种情形随时都会发生。我就经常梦见我的爸爸妈妈,而且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是他们的想念进入了我的心里——他们肯定也会梦见我。如今梦境比眼前的事情都要真实,相反我们却经常被眼前的事情所蒙骗。我许久以来都把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当成最美好的辰光,因为这是梦境频至的时刻。当我的白发将黑发渐渐覆盖的一天,我的凌晨就变得无限美好了。许多面容,许多身影,他们一下子涌到了脑际、眼前。我与他们交谈,还伸手抚『摸』他们。他们的体温、一个眼神,我醒来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梦中把未曾经历的场景一一排列,于是看到了你火红的身姿。我惊讶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通身火亮的男人!后来我看啊看啊,听到了冲天的嘶鸣,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捧鲜花的孩子啊,我的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啊,你在我的梦境里给镶了一道金边。你变得如此英俊而且不可抵挡。我一遍遍重温这样的梦境,最后深信不疑。是的,我知道了一切——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所有的夜晚。你是趁着一个最黑的夜晚走开的,夜『色』化成了你,你的翅膀。我愿你飞翔起来,高入云端,让凶恶的追逐者更加自卑和渺小。

我真想把你画下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在不能解脱之时曾求助于一个画师,想让他在我的描述下画出来,结果还是失败。我终于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画出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人。我只能把你留在心上。

人们说:那个分别的场面浩浩『荡』『荡』,壮烈悲伤。

我因为不能与你一起去经历那一天,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十五

我不能确切地得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人?我把心中的一个闪念、一个思绪,还有我的心爱和痛恨,都于午夜记下来。这些笔记会于某一天随我而去。

可是,我想,难道人世间的所有隐秘——那些真正称得上隐秘的想念、私情,特别是铭心刻骨的爱和痛,都要这样不『露』一丝痕迹地湮灭吗?

你如果从高原上归来,见到我这个白发人,还会献我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吗?

不知道。可是我却会一刻不停地拥住你,因为怕再一次失去你,这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1991年7月—2006年6月一至六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月—12月七至八稿于万松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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