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原野》
一
我不曾记得有过这样的一场昏沉。从医院出来,竟一时忘了时日,也忘了季节。跌跌撞撞走进阳光,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屈指计算着归来的日子,却怎么也算不出……出院的决定是颇为仓促的,有人张罗车子送行,被我谢绝了。当我站在走廊里那会儿,小护士以为我在这儿等另一个人,赶紧走开了。于是我和这个照料自己多日的小护士竟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我穿过走廊,然后径直走向了大门……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急切地离开有点可笑,但我知道隐在心里的这种焦躁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住院造成的,还有其他——长期的淤积、难言的渴念,我心里的牵挂——我正牵挂着许多事情,反正这会儿再也待不下去了,真的有些迫不及待。
走出医院大门,情不自禁地迎着阳光大口呼吸起来。我只想一个人步行,穿越从市区到园艺场之间的这片旷野。出城时正是半下午时分,起风了,北风一下吹『乱』了我有些长的头发……
天『色』渐红,太阳已经挨上了树梢。我差不多是一直往西,一口气登上了纵贯南北的大河长堤。河堤下水流湍急,但不像往日那么清澈;河道中央由于长年的淤塞,水流已经扯起了一大片沙洲,上面长起了茂密的蒲苇,准备夜栖的各种水鸟咕咕叫唤,蹲在苇棵上,用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一只嘴巴尖长的大水鸟,脖子下有一抹红『色』,正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望。一只云雀在空中作最后一次环顾,一边歌唱一边降落下来,悄落到了河湾对面——那里大概有它的一个窝,那种光滑的篮子状的精致小窝,它在这片荒滩上时常可以见到。
堤外的茅草连成了一大片,它们几乎一般高、一个颜『色』,此刻在霞光里拂动,很像是大自然一次傲慢的炫耀。离河湾近一点的灌木长得又高又密,也开始变得混杂了。它们当中有山柳、刺槐、鹅耳枥,有南蛇藤、苔参、牡荆、胡枝子、普吉藤,偶尔还能看到青杞和尖叶杜鹃。一些乔木阔叶林中常见的麻栎和木杉之类,甚至有侧柏和赤松,三三两两长在河湾两侧。在这儿几乎可以看到各种北方树种,虽然有的仅仅是一株两株。一个猎人走上一天也许都看不到一株赤松,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正沿着河堤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在前方傲然挺立……这里的黑松多极了,总是成片成林,排列齐整。它们最适宜在沿海沙土上生长,生命力旺盛;茫野之上,只有它们才能与茂密的刺槐比肩——松枝黑乌乌油滋滋,树冠上挂着隔年松塔,地下铺满金『色』松针。松林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夜晚,行人明明可以看到北斗,可还是要『迷』路。因为那是个怀疑一切的时刻——有时只是一声小鸟的呼唤,一点草叶的窸窣,就能改变行者的思路。
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往上蹿跳,像在捕捉什么东西。我注视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儿,连最胆怯的动物也不怕人——它依靠了茫茫苍苍的荒野,也就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安,无拘无束。没有人统计过这里有多少植物和动物。走在这里,一个人常常会惊叹生命的奇异现象——只要有一点可能,它们总是尽力显示自己生存的韧『性』。教科书也不会十全十美,一个动植物学家也不能天真轻信,因为这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变数,各种各样的机缘。比如说有人曾在海边发现过碗口粗的蛇——有人在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中发现了它,听到了它冰凉的喘息。再比如说花鹿,教科书上说它在很早以前就从这里消失了——我再清晰不过地记得原野上惟一的那头花鹿是怎样惨死的——可是前不久有人证实,说亲眼看到了一只野生花鹿……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看到的才是最后一只。
远处传来了拉网号子,这让我在苍凉的暮『色』中感到了一阵安慰。这里离海岸线已经不远了,我可以在天黑之前穿越丛林。
灌木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因为葛藤的缠绕,要通过非常困难,我必须费力地扳开树木枝桠往前。野鸟越来越多,黑『色』的啄木鸟笃笃敲着树干,警惕的小脑袋歪来歪去,一直用目光把我送远。松树鸦和花斑啄木鸟弄出扑棱棱的声音,使人觉得它们过于肥胖或笨拙。野鸽子的模样娴淑娟秀,它们循规蹈矩,娇羞难掩。落在枝桠上的老雕黑黑的,像石块一样沉重,是林中的不速之客——它让几十米的范围内变得死寂无声。我不知它对哪一类鸟才真正构成威胁。树与树之间有很多四蹄动物留下的痕迹。树木间扯上了蛛网——用一根小草轻轻碰一下网丝,立刻就会从树枝上滑过来一只黑黄两『色』的花纹蜘蛛。每一次从树间穿过我都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是想起关于它的那些可怕传说——那个阴毒的蜘蛛精怎样杀害一个孩子。林木间的网啊,密集相连,从一个树隙牵到另一个树隙,以至于隐隐布满整个林间。这儿真的是一个网的世界……
走出马尾松林和杂生灌木林,出现了一片橡树。这些不高的橡树异常旺盛,抽出了长长的枝条,像柳条那么柔软和修长。它不需要发达的根系,主要依赖地表水,摄取浅层里的腐殖质。几乎每一株橡树丛的叶子都长得乌黑油亮,上面生满了白『色』球果,远看如一些小白花点缀在油绿的叶子间。它的周围是『色』彩斑斓的草地,草地上是千层菊、三『色』堇和野石竹——这里的野石竹都是花瓣深红『色』的、有着一道白『色』衬边、茎秆有点发红的那种。野石竹在深绿『色』的草丛中十分醒目。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开着五角星形状的野花,揪住茎子轻轻一拉可以发出吱吱的叫声——当地人就叫它“吱吱”。“吱吱”的叶茎放在嘴里咂一下,甜得像蜜——草丛间有不少被咀嚼过的“吱吱”,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再往前走,又发现被抛在草地上的一些浆果壳子。这说明不久前还有人到过这里——抛在地上的东西还没有变得焦干,究竟是谁到过这儿?
一个偶然的发现使我恍然大悟:一种脖子长长的、长了灰『色』嘴巴、约莫有兔子那么大的四足动物从一株小叶杨下伸出头,就近去咀嚼一株“吱吱”……其实我早该明白:如果是人嚼过的,那么他一定先要小心地把茎部拉出,然后品咂甘甜的茎根,而不会把长长的一截都嚼烂。
在太阳沉入大地前的这段时光,海滩平原上到了一天里最壮观的时刻。每一片枝叶上都闪烁着金『色』晖光,它们在晚风中颤抖,与摇动的野花掺和一起,灿灿灼目。那些在草丛里起起落落的鸟雀翅膀和萱草花的颜『色』一样;更远处是地平线上的彩『色』流云,云隙里闪『射』出一道道霞光,像绵绵无尽的金『色』丝线,被傍晚时分的气流吹拂到很远很远——它的末端也许就浸湿在大海深处。百灵在霞光里叫得更欢,入夜之前的这段辉煌是它最兴奋的一个瞬间,它们要趁着这个时刻把一腔激动倾吐净尽……在百灵的欢叫里我似乎还听到了野鸡、斑鸠、野鸽子、啄木鸟和长尾喜鹊的歌喉。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就在这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的呼唤之中,野兔箭一般跑过。灌木、芦苇、宽叶蒲草,都在风中温柔地摆动。
这个时刻,仿佛正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轻轻抚『摸』荒原,让其在怀抱中沉入梦乡。歌声停歇了的时候,催眠的絮语就要响起——海浪一下下拍着沙岸,那是淡淡的、温柔的、使人安怡的黄昏之声……
二
我尽快赶到那些拉网人身边。我准备沿着海岸走下去,然后再顺着河堤返回园艺场。这将是一个多么好的长夜。
走啊走啊,后来我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渐渐分辨不出海浪的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我发现暮雾中的松涛声与海浪声如此相像,掺和一起就变得难分难解了。后来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是哪里?我不记得这一带有溪流水汊,可是那声音分明越来越大——一抬头就看到了高耸的沙丘,那是一条长长的沙丘链,长得竟然看不到头尾。我登上沙丘,发现了密密的苇棵和蒲草。原来这是纵横蜿蜒的人工渠……一年年过去,这些渠水在风沙中被不断淤塞,断断续续的水网旁长出了柳棵和蒲苇:连年不停的流沙在灌木柳棵处凝结滞聚,沿着渠道形成了高高的沙岭。扳开沙岭下的蒲苇,就可以看到当心有一泓清水。天『色』暗下来,水流里有一颗颗晶亮的星星;有什么扑通通响着,可能是被打扰了的青蛙。我撩起水洗了洗脸,甚至小心地喝了一点儿。水非常甜,是再好也没有的沙地清水。那些渔人和猎人最喜欢喝的就是这沙渠里的水。
顺着渠岸往前,就会直接走到海边。我知道所有的渠水都是迎向大海的,它们也许离海很远就被风沙拦截了,但却留下了一个走向。这样前进了一会儿,我发现左岸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那是槐树和柳树、小叶楸树等。由于出现了乔木,所以流沙也就堆得更高。沙岭下坡那儿突然出现了黑乎乎的什么——它像一只巨兽一样伏在那儿,一动不动。渐渐离得近了,这才看出是一个搭在丛林中的小草窝。我马上想到了流浪汉。挨近草窝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它是空的……我犹豫起来,竟然不想匆忙地离开。我甚至想在这个窝铺里歇息一会儿,悄悄地等它的主人归来——如果是一个年老的猎人那该多么有趣啊。我仰躺在铺子上,想着小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时光、那种独特的孤单、老猎人无边无际的故事、我的花鹿。就这样仰躺着,看天上一颗颗星星。
很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一个人没有历经荒野之夜,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漆黑的夜『色』里究竟有多少生命在忙碌。我这会儿用心倾听着四周小动物的咳嗽、刷刷的奔走声。它们不像人那样作息,每到了深夜就忙着串门、凑在一堆儿欢畅鸣唱。我感到有小蹄子迈近了,又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它们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它们如果走过来我也不会害怕。我知道大多数动物都是友善而胆怯的。
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彩『色』的光束从小窝的缝隙『射』进来。这真是一夜好睡——不记得回平原以后曾有过这样好的睡眠。这一夜竟没有失眠也没有做梦。我这会儿才看清这个小小的窝铺:原来这是个搭了很久的草铺,是用多刺的槐枝扎成的栅栏,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镶衬;有一张柔软的茅草铺成的厚床,上面是蒲草编成的光洁的席子。这个席子甚至编了很漂亮的花边,而且上面还放了蒲草做成的枕头。我仔细看了看,发觉它已经被枕过好久了,颜『色』黑乎乎的。从这个铺子的模样可以看出,它并没有被主人抛弃。铺顶上吊下一个茅草编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来,立刻嗅到了一股馊味。里面有俩半窝窝、一块腌鱼、一个咸萝卜头。从食物上看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到底是谁的一个窝棚?
我头枕双臂,正看着从树隙透进来的霞光,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我发现渠心的水草被拨动了,就紧盯着那儿。茂密的水草又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出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那个疯子,小岷的伯父!
我抑制着怦怦心跳,等待他挨近这里。
他真的迎着铺子走过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铺子里会有一个人,当一探头发现了我时,就一连声啊啊大叫,扭头就跑。我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红薯。我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喊:“别跑,别跑啊……”
他站住了,慌慌的眼睛盯住我。我有点害怕——不过真正害怕的是他,他只停留了片刻,又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他扭动身子奔跑的样子十分怪异,头发又脏又『乱』,被晨风吹着,撕成条条的衣服掩不住肌肤……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够那么灵巧地在树木枝桠间穿越,只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站在窝铺跟前,怅怅的。这儿是他荒野的家还是临时住处?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跑啊,快跑啊……”
远处传来一声声喊叫,此刻的荒野显得如此地令人惧怕、疑窦丛生。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走到海边时,黎明网刚刚上岸不久,守铺人已经在一口大锅里把鱼汤煮沸了。我看着在锅里翻动的鱼肉和姜末葱花,实在忍不住阵阵香味儿的诱『惑』。看铺子的人从来不会拒绝一个来到海边上的人,几乎没怎么问就抄起一把苍黑的铁勺,为我盛了一大碗鱼汤。真好,这个夜晚和这顿早餐都好极了。
一些人正忙着把网里的鱼弄上来,倒在沙岸的席子上……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来到这儿,默默地待上一天。不过当年看渔铺的老人没有了,那个蛮横的海上老大更是无影无踪——这会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个人满脸的横肉,就问起最年长的渔人。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谁是海上老大。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往日的风云人物已经全部散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渔铺子如同往昔,它们饱经风霜,苍黑如故,好像一直踞守在旧址上等待着什么。我问看铺子的老人:这些渔铺子是不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头子『摸』着胡子:“说不准,反正这海边上有好多渔铺子,一拨儿打鱼人撤走,再来另一拨儿;原来的铺子如果糟烂了、被大火烧毁了,就在原地搭个新的。”
“渔铺子也会烧掉吗?”
老人瞪了瞪眼:“哪一次烧渔铺子不是一场灾!起了大风,出去打鱼的人半夜上不来,岸上就得点上渔铺子啦,他们会迎着这堆大火游上来,或许还能活个仨俩的……”
我长时间凝视着大海。我想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想起了那几个采螺人的惨死……
三
这一天我没有马上回园艺场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肖潇那儿。在医院那些不眠的长夜里,我常常要回想起我们两年来的相识和交谈。这是一些温暖的、掺杂着某种感激的回忆。在这片平原上,她真像一道无所不在的温煦目光。
然而这次见面却没有多少愉快。她来不及向我询问出院前后的一些事情,而是焦急地告诉了一个坏消息:廖若失踪了!
她说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不少四处寻找的人已经失望地返回了……
我可以想象这对于廖萦卫夫『妇』会是一场怎样的危机。我于是再没耽搁,只匆匆告辞,尽快赶到了廖家。一进门我就发现廖萦卫和妍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可怕的折腾:眼神木木的,两眼充满血丝,憔悴至极。他们说以前廖若出去总有人跟上,他也从不走远;可这一回他是自己溜出去的……妍子的哭声让人不忍再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头发不再梳理,披肩遮脸,脸也像没有洗过。廖萦卫说学校发动了同学,准备在河两岸一点一点找,不放过每一丛灌木。“这片海滩太大了,灌木也太密——如果走『迷』了就糟了,”廖萦卫急得两手抖着,“他在外面吃什么?他现在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在外面超过三天恐怕就……”
我在宽慰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主意。这个事件太突然了……一会儿唐小岷和怡刚也来了,他们脸上全是惊恐不安的神『色』,进门后一直小心地瞥着廖萦卫和妍子。
我现在感到后悔的是没有帮廖萦卫夫『妇』痛下决心,没有及时把孩子送到林泉:在那里起码不至于失踪或出现其他意外。我也不由得在想廖若可能遇到的不测:秋洪下来了,他如果过河,踏上那个又窄又滑的小木桥是很危险的——一旦落入河水,狂急的水流立刻就会把他卷没;如果跑到海边的悬崖上,那就更可怕了……
离开廖家,我一个人向西走去。望着西部的浮云,我仿佛看到了河湾上空鸥鸟嘎嘎『乱』叫,苍鹰飞在了高空——也许只有它们才知道此刻廖若到底在哪里……可怜的孩子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丛林中弯弯曲曲的小路啊,你把他引向了何方?
我想到了那片小果园,于是去敲小泥屋的门。达子嫂很迟才来开门,呆望了我半晌,说:“廖若来过呀。”
我一阵惊喜:“什么时候?”
“昨个傍黑儿……”
我细细询问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老骆听到说话也出来了,说:“我约莫他是从坟场那儿跑来哩,在这儿待了一会儿。我们给了他一些果子,他带走一些,就顺着这条小路,往河湾那儿跑了……”
我不再耽搁,就顺着他们的指点匆匆往前走去。刚走了不远老骆又追上我:“老宁兄弟,也许他和那个疯子在一块儿哩……”
我有点吃惊:这可能吗?廖若以前害怕疯子……
“真哩!我见他跑开不远,那个『乱』喊『乱』叫的疯子也顺着这条小路跑过去了,像是去追赶廖若哩。疯子和疯子原本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望着空『荡』『荡』的原野,突然记起了那个灌木丛中的窝铺……我没有与他解释什么,转身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窝铺:一切如旧,里面没有一个人影。
我又赶到海边。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旁,我大声问着抄勺的老人:“您知道有个叫廖若的孩子吗?他来这儿喝过鱼汤吗?”老人说:“谁知道!来这里问的也不止十个八个了,都说有个孩子跑没了。我们这儿天天有孩子,谁知他们是哪来的。到了晌午,一大群孩子伸出手就要鱼汤喝。这个渔铺子也不知喂肥了多少孩子……”
我听了倒有些放心:廖若即使真的在海滩上失踪,也会在这里喝上鱼汤。我又问:“那个疯子来不来这里讨鱼汤?”
“疯子?他哪回来这儿我都给他挑最好的一块鱼肉……不过刚开始那会儿咱这儿都不打发疯子,说‘远些去’,大伙儿怕他夜里放火、偷东西,其实那疯子是个规矩人。好在他喊的是‘发大水’,如果哪一天他改嘴喊‘翻船了’,立刻就会有人用大橹把他的腿砸断……发大水不要紧,打鱼的人有船;他只要不喊‘翻船了’就没事儿,就有鱼汤喝。”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没有离开海边。我想廖若一定会来海边——海是大地的边缘,我应该在海边守候。
海上照例拥来一些买鱼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小孩。有的孩子穿得破破『乱』『乱』,满面灰尘,抓起浪印上遗下的小虾小鱼就往嘴里塞,还大声喊着顺口溜:“生吃蟹子活吃虾,吃饱了肚子喊妈妈……”我挨个儿看着孩子,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脸庞。这样许久,从上午到下午,不知看过了多少张孩子的脸,还是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容……看渔铺的老人说:“急了不中,捉娃,就得慢慢等;那些娃呀,半夜里还跑来要鱼汤喝……”
太阳又变红了,大海染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闪跳的无边的大水面前,我觉得全身都快烧起来了。终于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我不得不在黄昏前告别老人,踏着浪迹往西,去找那片河湾……这样的时刻,海边不断出现那些赶海的孤独渔人,他们手持一柄鱼叉在浪印上徘徊。他们都是一些大人,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就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这儿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每一个外地人。
又看到了那一长溜儿茂密的树木,河湾不远了。我想找河湾上的小木桥——窄窄柳木做成的小桥是下游惟一的通道。这儿河道最窄,因而水流也比别的地方更急。
小桥找到了,我在旁边坐下。借着桥头一丛红柳的遮掩,谁也看不见我。如果有人过桥,我马上就可以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河桥下面,木桩在湍急的水流里颤抖,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在霞光里跳动,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条钻出水面的鱼。我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真的听到了啪哒啪哒的声音……
天哪!这是真的吗?晚霞多么明晰地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身影!瞧,他就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背后就是那片明亮的彩云。我脱口而出:
“廖若!”
小小的身影转过来,怔怔呆望,无动于衷。几天不见,他的头发竟变得这么脏『乱』,衣服也像那个疯子一样撕成了条条。他像被钉在了桥头上,只有芜发和衣服在风中抖动。我叫着他,迎着他走去,他仍旧一动不动。眼看就要挨上了他,眼看就要牵上他的手了——他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朝我做了个威吓的手势,大喊一声:
“别往前,你站住!”
“廖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叔叔!”
“别往前……”
“廖若,你认出我了吧?大家都在找你……”
“你别往前……”
“我是宁叔叔——记得我们一起到海上玩,我们是多好的朋友!”
“宁叔叔,你是吗?”
“是的,你终于认出来了……”
我发现脚下的桥板太滑了。我一边应答一边挪动,与之相距只有二十多米远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满脸涂抹了黑『色』的泥巴,那双眼睛更显得黑白分明。头发粘成一撮一撮,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后来他的身体也抖动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突然他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光亮,迎着我伸出手指:
“你离远点,你不能碰我!”
“廖若……”
“你想来抓我!”
我在窄窄的桥上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像哈气一样说:“你想到了哪里。好吧,就让我们在这儿说话好了。廖若,我这一段时间生病住院了,我们多久没见了啊……”
他没有一点反应。我在想办法,准备在离他再近一点时把他紧紧抱住。这也许有点冒险,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我跟他搭讪,极力吸引他:“海边上有很多喝鱼汤的孩子,那些打鱼的人真是慷慨。他们的鱼汤太鲜美了……”
他一声不吭。
“我们到海边打鱼的人那儿好吗?”
他两眼只盯着脚下。
我小心翼翼往前挪步,可惜最后还是让他发现了。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在木桥上跳了一下。
我全身发紧。他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我们互相注视,一声不吭。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廖若……”
廖若抹着泪水:“我看见骆明往西边跑了,我就追他,不歇气地追。后来跑掉了鞋子,我还是追……再后来就不见了影子。我找了他两天,到处找他……”
我想让他明白这是因极度渴念而生的错觉,但无法向他解释——我刚说出“骆明已经死去”一句,他就跺着脚呼喊起来:“你胡说!你……”我只能看着这个在秋风里抖动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把你揽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你不再松开?我站在桥头,凄凉而又无望。
四
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我想用各种办法使他松弛下来。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个仙岛的故事:“廖若,你还记得那个海岛吗?”
廖若止住了哭声,看着我。
“唐小岷和怡刚他们都在家里等你,你们不是要一块儿去找那个仙岛吗?”
廖若摇头。
“怎么?”
他站起又蹲下,像肚子疼一样。他的两手捂着胸部,摇动着:“叔叔,你不知道也不相信,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真的是我和包学忠害死了骆明——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大声制止:“不是这样,孩子,这是你的幻觉,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乱』说了……”
他嘶喊着打断我的话:“不,不是幻觉,你什么也不知道……”他满脸绝望看看四周,又转向我:“不光是这样,还有,还有……我们在那个岛上的事,都是真的……那个夏令营,叔叔,就是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包学忠一直和我在一块儿。我们好几天前就在计划一个行动,都是关于唐小岷的。他拍着胸脯说一定要帮我。那天晚上他去唐小岷的帐篷,发誓要把她的短裤偷给我……后来他真的去了。”
我屏住了呼吸:“你是说夏令营?”
“是的。其实那也不是第一次打唐小岷的主意。我们俩计划了许多,非要把她从骆明那儿夺过来不可。包学忠可能对公司里的朋友透『露』过,那里有一个人对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有她,哪怕只有一次。我们设好圈套让她和骆明去了游乐场,可是骆明聪明得很,他太警觉了,最后一刻还是走掉了。唐小岷自己去过‘超级酒吧’,她不好意思,不过也没有立刻走开。有一次我怕她上了别人的手,就把她引开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瞧,这就是不为人知的孩子的世界——另一个世界。这一刻,我对他的话再也无法怀疑下去。我只认为他说出了真实,他现在的头脑是清晰的。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听他说下去:“……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失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公司里有人让我去俱乐部里找一些客人,可他们把我吓跑了。这些坏男女后来给我大把的游乐券,有的面额大得吓人。我一开始不敢用,包学忠就跟我要了一些。我从俱乐部出来后悔得要命,真想去死。那些日子里我整夜都在想唐小岷。我真的爱她,我都快发疯了。我如果不和她在一起就得死——我那会儿想,只有她才能救我,这是真的。我知道她不理我就是因为骆明,他们总在一起。她喜欢的是他。我在心里恨死了小苹果孩,当然,这是嫉妒。我想办法对付他,想得头都快裂开了。那天去公司里野餐时几条野狗在地上打滚,这事让我记住了,可是我害怕。有一天我一发狠,就跟包学忠要来了那种『药』——他说你要干什么?我说用来对付野狗。他说这可不是毒『药』,等于是蒙汗『药』,只能让它们晕过去一会儿。我心里说这才好呢,用这种办法对付骆明是最好不过的了,反正死不了人。多解恨呀,我想治一下这个‘完美无缺’的人,这个唐小岷的心上人!我下决心要做,天天找机会。骆明得病的那个下午,中午我们刚好在一起野餐……那『药』果真发作了,当时我吓坏了,这跟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滚着,喊着,我就说:‘快送医院啊!’我在急诊室紧紧抱住他,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他再也没有活过来。老师和同学都哭,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叔叔,我就是凶手,可那天座谈会上说出来他们还是不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叔叔,我杀了人,我真的是凶手啊……”
我盯住他尖利的眼神,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没有,一点错『乱』谵妄的神情都没有。是的,一切真的如此,它让我来不及震惊,也无法怀疑。可怕的孩子,无知而残忍的孩子……我只望着他泪水汪汪的脸,一时无语。至此一切都明白无误:一群可爱的孩子,出于嫉恨,其中的一个先是惩罚、后来是杀死了另一个——这个事实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将出乎孩子的父母和老师、包括肖潇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然而这是真的,它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叔叔,这是真的!真的啊!”
“过失杀人——预谋杀人?”我心中飞快划过一个可怖的问号。
他一边哭喊一边移动步子,不停地回头瞥我,接着跳了一下——他整个人灵活得像一只黄鼬那样,踏得窄窄桥板上下摇颤,最后几乎是四蹄一扫就跃上了河岸。
我喊了一声,他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顾往前飞跑。
我紧紧追在后面。对我来说这好像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我没有了任何办法。跨过河桥往西,茂密的河柳使人无法迈步,可前面的廖若仿佛从高高矮矮的柳棵上方一跃而过,简直是脚不沾地。我在昏暗的光『色』里看着,完全惊呆了。他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多少有点嘲弄的意味。
我费力爬过那些被溢出的河水冲倒了的柳棵,廖若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他待我挨近一些就再一次跃起……天越来越黑,我终于明白不可能追到廖若了。
夜『色』里我走得更加艰难,而廖若却能毫不费力地奔跑。我只能用声音去吸引他——“廖若你千万不能丢下我,你不愿和我一块儿走,可也不要把我甩得太远——我会『迷』路的,你让我看到你,让我们一块儿往前……”
廖若在远处笑着。我跟踪这笑声,惟恐再有一次错失……我心底涌出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如果不能把他召唤回来,不能把他从荒野找回,那我们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失去骆明一样……
整个夜晚我都在不顾一切地追赶飞奔的孩子。我不知摔了多少跤,那模样一定狼狈到了极点。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在夜『色』里就像一个黑『色』的圆点一样跳『荡』、飞翔,简直化成了一只小鸟,一只顽皮的动物。我不得不一次次呼唤他——回应我的只是刷刷的脚步声,是冰凉的笑声……有一段时间,当我穿过柳棵进入更密的丛林时,竟然一度失去了追踪的目标。
天太黑了,我估『摸』了一下时光,至少是深夜了,头顶一片繁星。大约再有一会儿那轮月亮才能升起——那时会好一些。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刻,我只要坚持,只要能够跟住他的声息就行——我知道自己万万不可松懈,因为这时候老师和同学、还有他的父母都不在这儿。我非常明白,如果他失足掉到河里或者从崖头摔下,那么他的消失只有我一个人负责,因为是我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他。也许就是今夜,会让我怀上巨大的责任和愧疚……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揪紧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无法把握无法预测的冥冥中的什么。又过了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无法在一片漆黑里再沉默下去了,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等我的声音落定,屏住呼吸倾听的时候,会有一阵沙沙的回响:细小、轻灵,淡淡的消失。之后是可怕的宁静,深藏了玄机般的寂冷。我蹲下来,两耳搜寻若有若无的声息。什么都没有。我重新站起来——就在此刻,我突然听到了一阵重重的喘息声……我轻轻问了一句:
“是你吗?”
喘息声反而减弱了。
我往前挪动,可没等挨近,就响起一种紊『乱』的脚步——我惊异地发现,这不是那个少年的奔跑声!这么说,在这片黑漆漆的丛林中,至少有三个人在相互追逐——第三个人,那个暗暗尾随我的人又是谁?就在我这样猜测时,不远处响起了嘎嘎的笑声,接上是凄厉的呼喊——
“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快跑啊!撒丫子跑啊……”
是那个疯子!天知道他是怎么跟上来的——追逐我还是廖若?他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我大声问:“你看到他——看到廖若了吗?”
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往前。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在一片灰蒙蒙的月『色』下,我走出一片丛林,踏上了草地——草地边缘上有个黑影,它在移动……当我看清之后,一阵激动使我身上发颤。我终于又看到那个可怜的身影了。
“廖若!廖若——”
他这会儿走得心事重重,步履沉重。他大概跑累了。可他这会儿一听到我的喊声,就明显地加快了步子,到后来又奔跑起来……他要跑到哪里?我端量了一下,这才发现他正向着西北方跑去——而那一带正是伸到海中去的石崖绝壁……他真的要跑到悬崖上去了!
我的头嗡嗡响,这一瞬间想到的是外祖母故事中那个跳崖的孩子,想到了阴毒的族长与小海神……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际划过,让我在心头声声呼叫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回来吧,快回来吧,千万不要接近那道悬崖……
怎么办?如果继续追赶,到了路的尽头,他轻轻往前一跃,一切也就结束了……我站下来,一直盯住月『色』下那道黑乎乎的岩石的影子。我眼看着他踏上了一片慢坡高地,站在河流与大海之间的那道山脊上。我不眨眼地盯住他。再有几百米就是光秃秃的崖石,那个刀斧劈过一般的崖岸就在不远处。我再也不敢往前了。传说中那个小海神的影子在眼前电光一样闪过。我站在那儿大口呼吸,觉得空气都有了『逼』人的辣味儿。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想向东南绕下去,直绕到悬崖下边。我估算了一下,此刻该是大海退『潮』的时候,悬崖根部会有窄窄的一条沙路——很多赶海的人都曾走过那儿。我可以站在那儿跟崖头的人对话——如果那样就安全多了,因为我毕竟站在了他与大海之间。
五
我沿着一片低洼的沙滩跑起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得像一只大兽。我绕着悬崖,手扶着那些被海风侵蚀的崖上凸起,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夜栖的海鸟不断被我惊飞,它们发出尖叫,不止一次从我头顶耳侧掠过,羽『毛』扫到了我的头发。这些海鸟即便熟睡了仍能葆有一份了不起的警觉,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它们还是先我一步飞开。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海浪和悬崖之间的那条沙路艰难地前行,最终站在了一个理想的地方。
这时我才发现那种想象的对话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悬崖不是垂直的,长年受海浪侵蚀,它的底部已经深深地缩退。我站在下面根本望不到崖头,反而被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我用手拢成一个喇叭向上呼喊:“廖若——你能听到吗?”
回应我的只是一阵回声和哗哗的海浪。我在崖底移动,焦虑万分,像陷于一张扣眼细密的网中。悬崖对面的海面在月『色』里显得漆黑漆黑,无边无际,只有浪花不断在一丛丛矮礁上撞碎,闪出耀眼的银『色』。更远的地方是深不可测的海流,与渺茫的星光连接一起。在海浪卷起又退回的那一刻,水波比较平稳的一瞬,还可以看到水中闪动的一片繁星,它们像神秘的眼睛一样注视我。必须离开了。我不敢在此耽搁。
只能沿着来路走开。当我从另一面踏上那片光秃秃的岩石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使我感到万分欣悦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崖头上,他像凝住的石块一样,手扶下巴蹲在那儿——他在注视大海!
月『色』下,他的轮廓非常清晰。
他终于没有移动。我一颗心都悬起来了,不眨眼地看着。可后来他还是站起,接着就要转身——那是悬崖朝向大海的一面啊!我叫了一声。
廖若转过脸——他没有迈出一步,也没有退开一步。
“过来啊孩子……”
“不。”声音低沉而生硬。
我往前试着走了几步,他立刻像在小木桥上那样制止我。他像对待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用敌视的口气与我说话。
“我来领你回家……”
“不!”
他深知自己的制止是绝对有效的,因为他的背后就是绝壁。
没有办法,我只能满怀恐惧地站在那儿。
午夜之后,天气越来越冷。随着哗哗的水浪拍击声,大海又开始涨『潮』了。湿气顺着崖壁涌上来,冷得厉害。我想活动一下,可是又怕弄出声音。我静静地守候那个孩子。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视他——我看见他重新蹲在那儿,与身边的岩石贴在了一起,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快亮了,到了黎明之前那一段时光——我也许是打了个瞌睡,当我再一次睁大眼睛时,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我去寻找那个目标,竟然发现那里有些异样——我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还是一块凸起的岩石。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从灌木棵下站起,小心地往前挪动——令我惊讶的是前边的影子还在那儿踞着。我立刻加快了步子……
原来那只是一块凸起的岩石。
我大声呼喊。没有回应,只有哗哗的水浪、一片墨黑的大海……
《寻找》
一
越来越多的人投入了寻找。好像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继骆明之后,平原上又将失去一个孩子。人们终于睁大了一双寻索的眼睛……
年老体衰的校长也磕磕绊绊到野地里去了。远远近近都贴出了寻人启事。
廖萦卫和妍子不吃不睡,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人们劝说夫『妇』两人守在家里,他们像没有听见。后来有人提醒要有人在家中等待:万一孩子回来看到一个空空的家,一定会失望地跑开。这对身心疲惫的人总算留下了。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站在窗前遥望:等候那个身影,那令人惊喜的敲门声……
我担心廖萦卫和妍子很快就会垮掉。我劝说他们一定要挺住:既然那个夜晚的崖上没有出事,廖若就一定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一开始他们担心廖若被大海的激流卷走,后来各种船只在那儿一连几天搜寻未果,才让两个人滋生了新的希望。
这一天我刚到廖萦卫家,怡刚和唐小岷就来了。两个孩子呼呼喘息,满脸通红,是一口气跑来的。他们在屋里张望着,目光落在那架蒙尘的钢琴上。小岷看看我:“刚才,我们听到了琴声……”
怡刚说:“我们还以为廖若……回家来了。”
大家一声不吭。妍子的眼睛渗出了泪水。都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幻觉,那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琴声。这时又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老校长和几个同学正急急走进来。老校长一进门就对迎上来的廖萦卫和妍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