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和卢叔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伴着它玩耍。到后来我竟然可以伸手去抱它、『摸』它,它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心里溢满了幸福。
卢叔说:“是我把它驯好了,你白白拣了个便宜。”
三
我终于结交了一个林子里的动物,它正在成为我的挚友。自从卢叔的院子里有了阿雅,我就很少到原野上奔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和它在一起,与它一起嬉戏。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程啊,因为不久前它在卢叔的呵斥声里还要瑟瑟发抖。也许阿雅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也许真的就要发生什么奇迹了:它要为卢叔从大山里噙回金粒。它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如今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它。它高兴时会像小狗一样跳跃,身子立起,用两个短爪去抱我和卢叔的腿。有一次它跳起时用力大了些,结果把卢叔的裤子给撕破了。我知道那是卢叔最好的一条裤子,于是他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铁青,接着照准那个小家伙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可怜的阿雅只一下就被踢得老远,在地上滚动了两下才爬起来。它沉默不语,伏在那儿一声不吭,嘴巴贴在地上,发出了请求原谅的哼唧声。我走过去,一下下抚『摸』它的脊背。
卢叔长时间端量裤子,粗鲁的骂声一直不断。
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阿雅绝不能待在这儿。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把它偷走。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我在卢叔不注意的时候,真的给阿雅解了绳索。我把它一口气抱回了家里。
这事儿除了外祖母谁也不知道,她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我一天到晚和阿雅在一起,只要有人来,不管是不是卢叔,我都要把它藏了。阿雅那时一声不吭,就伏在床下的一个纸盒里。
卢叔很快来我们家找阿雅了,一边找一边骂:“不是有人偷走了,就是这家伙开溜了。妈的。我真霉气啊!”
看着他急得疯癫,外祖母用木槌敲着一件衣服,不吭一声。后来他骂着走了。我又害怕又得意,但一点儿都不后悔。
《泣哭的阿雅》
一
夜间我和外祖母睡在一个床上,听她给我讲没完没了的故事,我就在这故事里安然睡去。我把阿雅抱到了床上,开始它不习惯,老要往床下钻。再到后来,它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我的枕边了。外祖母吓唬我,说它在半夜里会把我的耳朵咬去,我说不会的。果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晚上我听到它细细的呼吸声,心里高兴得要命。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伙伴,我忍不住,在入睡前给它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大半是我即兴编出来的。
我编造了一个小姑娘和一只阿雅一块儿建造小房子的故事,编造了一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领着阿雅走遍天涯的故事。这些故事外祖母全听见了,她说:“讲得好!”
几天之后,外祖母劝我把阿雅还给卢叔:“你不能总留着它,因为它不是你的。”
“让阿雅自己决定好了,它愿跟上谁,就让它和谁在一起。”
外祖母看看窗外,不再吱声。大概她是害怕卢叔吧。我重新去林子里了,是和阿雅一起去的。我把阿雅揣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肚子女人一样。我晃晃『荡』『荡』地走到原野上,钻进林子里,这才把它放到沙土上。我和它一起比赛奔跑。
当然我远不是它的对手。它像闪电一样迅疾,一下就逮到了草丛里的一个小蜥蜴。我还见它咬住了一条蛇、一只田鼠。原来它也有自己的杀戮生涯。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它。
我们大约尽情地玩了一个多月,我才不得不把它塞到了卢叔的院内——因为他后来就像嗅到了什么秘密似的,背着一杆枪,越来越多地在我们家四周转悠,还骂骂咧咧的。外祖母也就严厉起来,催促我赶快把偷来的阿雅还回去。
那一天卢叔重新见到了他的阿雅,高兴得喝了一场酒。他带着满脸酒气对我说:“怎么样?我告诉你驯熟了吧!你看,它跑开了这么久,还不是又回来了。”
我故意问:“它跑到了哪里?”
“它跑进了林子里。告诉你吧,它是去找伴儿哩!”
“什么伴儿?”
“哼哼,”卢叔笑了笑,朝我使了个眼『色』,“这是一只母的,它要去找公的,那时它就要怀上孩子了,等它抱了几个小崽的时候,我就有了一大群这东西了。”
我可没想这么多,没想到这些事情,看来眼前这个三角眼真有心计啊。
“只要它不忘我卢叔,我还盼它天天往外跑哩。让它自己去搞来吃食,你以为我能老喂它东西吗?”
卢叔真的鼓励它到外面去,一次次把它抱到院子外边,还引着它往林子里跑。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叫声给惊醒了,抬头一看,见窗户上有个黑影。我马上想到那是阿雅,赶紧给它打开了窗子。它一下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说起来真是好玩,它脏乎乎的小嘴巴贴在我的脸上,竟然吻起了我。我嗅到的是一股青草的气味。我想它大概刚刚吃下一个野果吧。我一点儿不嫌脏,抚『摸』着拍打着,把它抱到了床上。外祖母被半夜的响动惊醒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它的身上,说:“啊哟哟,是这东西啊,它又来了。”
我高兴得差不多下半夜都没有睡觉。它不停地用一对小前爪来抚『摸』我的腋窝、我的肚子,我被它弄得痒痒的,咯咯笑。
从那次造访之后,大约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阿雅。后来才知道,原来卢叔也在焦急,他到处都找不见它,就急匆匆地赶到我们家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看到过。卢叔拍打着身子说:“坏了,坏了,这个叛逆!”
“怎么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处去了!这一回恐怕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驯好,那么它在林子里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二
我天天到林子里去。我呼唤着阿雅,嗓子都哑了,可它还是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觉得衣襟被什么扯住了。回头一看,就发现了一对机灵无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声,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怀里不好意思地蹭着脸颊,不时地抬头往远处遥望。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在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杨树下站着另一只阿雅,它的个子几乎比我身边的阿雅要大一倍,『毛』『色』也深,差不多是棕『色』的;它那只粗尾巴有着白『色』斑点,还有着一道道漂亮的环纹。我知道那是一只雄阿雅。
“喂,你过来呀。”
我怀里的阿雅也吱吱叫了两声。
可远处的那只雄阿雅摇摇头,反而往后退开了一步。
我就抱着阿雅往前走。刚开始那只雄阿雅一动不动,后来就刷一下跑开了。
它在远处急促地叫着,我知道它呼唤什么。
“阿雅,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这样劝说着,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紧紧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为我害怕永远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着,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怀中的阿雅,见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脸望向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它开始吱吱叫唤,它在抗议。这时它如果猛地一挣,我无论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没有那样,只是向我发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么办呢?我矛盾到了极点——我的这种两难,这种犹豫,在以后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难住了。我几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这会成为最后的分别——它将永远地逃向丛林。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我还是咬了咬牙,抚『摸』着它的头颅说:“好阿雅,回家吧,哪怕只待几天就回来。”我这样说着,安慰着它。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个雄阿雅在远处哀嚎。
我紧紧地抱住了它——令我后怕的是,那个瞪着三角眼的家伙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几乎不容分说就抢到了手里。
在卢叔把它按到怀里并快速拴上绳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阿雅眼里闪动着一片泪花。我今生只看到一次动物的眼泪,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永远的自责和愧疚。
从此卢叔就一直拴着它。
由于一个月的丛林生活,它怀孕了。卢叔喂它好东西,让我去看它,说:“你也没有白白出力,你来看看好光景吧。”
就这样,在阿雅怀孕的整个过程中,我经常待在它的身边。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它。卢叔十分警觉,他不再离开。
初秋的时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只小阿雅,它们可爱极了。慢慢它们的皮『毛』就像锦缎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了,几乎每一只都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它们也都长了一对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个手指。它们也许比自己的母亲更要顽皮,而且一只比一只顽皮。它们互相爬到背上,让对方驮着自己在院子里蹒跚,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不时地打斗,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亲的阿雅就给它们用舌头『舔』去。
不知什么时候卢叔发现了一个秘密,阿雅的“男伴儿”——那只雄阿雅几乎每晚都要来这里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吧!
卢叔不动声『色』,只动手编结一个什么东西。我看出那是一个皮扣儿。很明白,他要把那只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干!”
卢叔冷笑着,还是编着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视着,它似乎什么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尽管被绳索拴着,还是尽量跳到高处,向着旷野大声呼叫。它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会错的。它在警告那个雄阿雅,让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么希望那只雄阿雅能听懂它的话。
可是,也许那只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么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许是因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几天之后,那只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获了。
三
它像阿雅一开始那样,被装在那个铁笼子里。不过看来这一次雄阿雅是决心一死了。它什么也不吃,无论怎么饿都不吃。我可怜它,也隐隐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只有一遍遍哀求卢叔,让他把它放掉:“它什么都不会吃,它很快就会饿死的。”
卢叔一声不吭,咬着牙。这是一个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亲眼见阿雅伏在铁笼跟前,两个前爪蜷起来,泪眼盈盈地望着它的雄阿雅。
它们默默相视,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后的时刻里,我听见阿雅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欢跳。它每天注视着一群孩子,看着它们戏耍,偶尔吮吮这个,『舔』『舔』那个……
卢叔有了这群小阿雅什么都不怕了。他给阿雅解了绳索。阿雅有时候跑到林子里,可最终还是恋着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长时间就要跑回来。“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卢叔阴阴的声音让我一直记住了。
就这样,第二年暮春,它又产了三个小崽。卢叔的院子里有了一群可爱的小生灵。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观望。后来,我发现卢叔做起了一个买卖:他把一只小阿雅卖给了一个戴黑皮帽子的人。那个人脸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个凶狠残暴的人。可是没人能够阻止卢叔,他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我担心再有不久,这些阿雅就会一只一只全被卖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他:是否真的打算这样做?他哼了一声,说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有一天,我把卢叔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伤天害理的东西!”我问外祖母:卢叔还要干什么?外祖母只那样骂,不再应声。
我独自和阿雅在一起时,就一遍遍鼓励它说:“快离开这里吧,领着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块儿,我们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然后再也不回。卢叔是个坏人,他骗了你和我——你知道吗?”
阿雅看着我,它有这么聪慧的眼睛,不会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见它低下头,再也没有理我。
回到家里,我失望极了,沮丧极了。一连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让它和我一起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小院。我做着奔跑的姿势,想引它这样做;后来它真的跟我蹦了起来,一边蹦一边吱吱叫唤。后面的小阿雅也跟着它走出来——我们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着各种动作。阿雅也像我一样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后是刷刷的蹄子声。可是只跑了一会儿,我觉得后面沉寂了,回头一望:阿雅已经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儿,向我遥望。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许记起了该领着孩子们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那个小院。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唤着,它不应声。就这样,我白白等了几十分钟,眼瞅着它掉转头颅,领着孩子重新回到那个小院里去了。
在我眼里,那个小院是一个罪恶的陷阱,它正酝酿着可怕的阴谋。
我没有想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卢叔后院去,突然发现那儿一块发霉的木板上钉了一张『毛』皮……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两手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是什么?那是死去的那只雄阿雅的『毛』皮!我认得它,认得它尾巴上的环形花纹。原来他把它剥制了……我的牙齿打战,轻轻地放了木板,一口气跑出了这个小院……
不久,父亲从那座大山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