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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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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听从外祖母的命令,急急地往园子深处跑去了。

我告诉妈妈有一个乞丐,外祖母见了他怎样怎样……

妈妈听了像肚子痛一样蹲下来,两手按在了小腹上。

她一颠一颠往前跑,我也跟着往前跑去……

那天下午的场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运发生重要转折的又一个关口。

当我和妈妈跑回家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和那个人坐在了桌旁。外祖母从坛子里倒出了两个咸蟹子,又找出两块窝窝头。那个老头儿正在大口地吞食。咸蟹子在我们家可是最好的食物啊,我怔怔地看着,不知外祖母是怎么了。

妈妈僵在那儿,后来她嘴里发出了一种被噎住了似的声音,这才让我回头去看:她刚刚迈进屋里就跌坐在了地上。

那个老头儿一看妈妈,砰地一下扔了手里的窝窝头,站起来……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我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因为害怕和其他,我不敢再停留下去,而是猛地转身跑出了小院。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喊什么,可我再也停不下脚步。

……

父亲的归来真使人失望啊;除了失望,还有羞愧。这是一个比我心目中的形象不知要差多少倍的人——他们简直是南辕北辙。他比我想象的要矮、要瘦、要苍老更要难看;他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而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脾气如此暴躁!他从回到这个家之后就没有亲热我一下,好像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甚至也永远不会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是刻就的,又深又黑又硬,满脸的胡茬更密了。他回来不到一个月就对妈妈发火,外祖母给气得呜呜哭。

当然了,我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有一次我不知把什么东西弄坏了,他差一点儿折断我的脊梁骨。我告诉妈妈:我讨厌这个人,我恨他。外祖母在最关键的时候总是袒护我,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她像藏一件东西一样把我藏到身后,然后又把我拉到一边。她事后小声告诉我:你爸爸有病,你爸爸开山的时候弄断了两根肋骨,到现在还没有长好,他一活动肋骨就捅他的心肺,捅一下他就要发一次火。

这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那儿以后我对父亲的怨恨似乎减弱了一点儿,我只是可怜他,可怜这个叫做“爸爸”的人……

他的情绪稍稍好一点儿的时候我就跟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走。我多想给他讲一讲丛林里的故事、讲一讲卢叔的阿雅以及其他。可惜他从不屑于听这些事情,不吭一声,木着脸。

有一次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哼。”他咕哝一声,继续吸那个烟斗。

我这会儿再次告诉他:北面的那个卢叔养了一群小动物,它们叫阿雅,刚刚死了一只,它被关在了笼子里,差不多是给活活饿死的……

他听了无动于衷。

我告诉他那一群小动物多么可爱,皮肤油亮活泼欢快,它们老要唱歌蹦跳,像一群小孩子……他还是一声不吭。

就在父亲回来的这一年,我们家发生了那件大事。它大概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不幸的事情之一。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外祖母正在园子里做什么,突然伸手去扶了一下篱笆,然后倒在了地上。妈妈去请医生,父亲干脆背上她向场部医疗室跑去——只跑到半路,父亲回头看了看肩上,站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外祖母去世了。

外祖母去世了,可我当时怎么也哭不出来。我知道外祖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她了。可我直到后来还不明白,还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时没有哭……父亲把外祖母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外祖母就像睡着了一样仰躺着,脸上的表情和过去安睡的时候差不多。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在睡觉前给我讲过的所有故事。我伏在了床边看着她,像看一个恐怖的奇迹……她再不会动,也不能张口了。这时候我才哇一声大哭出来。

我哭得死去活来。

那个春天我觉得与外祖母一块儿死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那一年大李子树开出了双倍的白花,简直遮得看不见一点枝桠,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神灵在那儿伫立着。我亲眼看见外祖母在白『色』的花朵间上上下下地浮动,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时,无数的蜂蝶围着我们旋转,然后隔开了我们俩。我在这白『色』的海洋里游动,从这个枝桠爬到那个枝桠。外祖母显然是在逗我,她的身子那么轻飘,像云彩一样在枝条上飘游不止。我呼唤她,后来我想她大概在与我捉『迷』藏……

我一直留恋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到后来,每到了最悲伤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大李子树上。妈妈喊我,父亲喊我,我都一声不吭。天黑的时候,我才慢慢地从树上滑下来,奇迹一般出现在那个小茅屋里。

给外祖母送葬的那天,我总觉得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日子。这就像有人在我的生命里狠狠刻了一条印痕一样,让我一直注视它。天阴着,多了几个人盯视我们的悲伤——小茅屋四周日夜有人巡逻,这些人自从父亲归来不久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他们背着枪,监视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崭新的规定是:只要父亲离开茅屋一公里远,就要向背枪的人请示,被应允后才可以走开……外祖母的坟头就立在了那片荒野上。坟边有一株松树。

父亲归来的前夕,园艺场在小果园里加盖了一幢小泥屋,而后就住上了一对新婚的工人。他们算是我们一家的近邻。接着父亲回来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背枪的人就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茅屋四周了。深夜里窗户被轻轻弹响了,我吓得心上一抖。有一次我悄悄开了门,转到屋后一看,见一个背枪的黑汉正在那儿打盹儿,他手上的烟还没有熄灭呢。我又蹑手蹑脚地退走了。我告诉妈妈看到了什么,妈妈理了理头发没有做声。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雅的孩子们长大了,它们当中的两个已经长得像它一模一样了。不过它们的『毛』『色』更鲜亮,神气也更足。阿雅见到我就跑过来。它的孩子在一块儿打闹,它却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俩知道全部的历史。我知道阿雅是怎么来到这座小院、它的故事、那个雄阿雅的死亡……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为什么还不逃走呢?为什么不带着这些孩子永远地离去呢?

我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一个谜。

只是过了许多天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狡猾的卢叔差不多总是把一个小阿雅关在笼子里;笼子下面是一个洞『穴』,洞口上就罩着一个铁笼。我明白了,原来做母亲的不愿抛弃任何一个孩子……

就在我发现那个秘密不久,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一棵大树底下,说要跟我商量一件大事。

我以为又是逃学的事,因为我已经好多天未能上学了——父亲的归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屈辱,这一切已经让我在学校里无法忍受;我开始逃学,开始一次次撒谎,只为了不让妈妈失望——再后来我惟一喜爱的老师也失踪了,于是我就再也不到学校去了。我重新回到了丛林,而且准备永远这样游『荡』下去,永远也不再回到学校——那里变成了最令人恐惧的地方。这些最黑暗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它既让我羞于启齿,又让我终生难忘。这就是我神差鬼使地游『荡』着,挨近了果园里的一座草寮。从那里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戴黄『色』套袖的手,只一下就把我抓住了……草寮里铺了柔软的干草,那种特异的气味让我头晕目眩。

可妈妈在大树下跟我谈的是远比这些还要可怕,还要沉重一万倍的事情。

我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不下去了,后来干脆捂着耳朵跑开了。我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荒滩上,拼命地在林子里奔逃,就像要把强附在身上的什么东西甩掉一样。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动物,四肢着地飞快往前……我的前爪太短了,这有点儿像阿雅。我学着动物爬树,我看见那些动物在树干上是怎样爬上爬下的,这会儿也像它们一样。有一次我试着从一个枝桠弹到另一个枝桠上,结果失败了。我的后背、脸上,到处都划上了血口。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忍受不住,我不得不缓慢地往回挪动。

我走到了卢叔的小院,忍不住又走了进去。他正在后院干什么,发出了嗯嗯的屏气声。我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后院。

天哪,我马上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场景——一只刚刚被剥下来的阿雅的『毛』皮,一个低头做着这一切、手上沾血的人……

我吓坏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口气跑回了家。

我呼呼喘息,见到妈妈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想好了,我听你的话,我走了……”

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个老头——也就是我的父亲,到底用什么办法蒙骗了妈妈?他们又用什么办法瞒过了我的眼睛,偷偷做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原来他们很早就在合计一个阴谋,在想方设法把我送走。为这个,他们暗暗地找人联络,花费了多少心思。结果真的成了,他们要把我送出这片林子,送到南部那片大山里去。他们甚至通过一个尖下巴的人给我找了一个“义父”!那个“义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们只叫他“老孟”——多么可怕啊,这一切都是极其秘密地进行的,不仅瞒过了我,也瞒过了那些背枪的人。妈妈说那是一个心慈面软的山里老人,他要收下你做儿子。因为他是一个孤老头子,一辈子没有娶过亲,或者娶过又死掉了……

我当时大声喊道:“不,我不当什么‘老孟’的儿子,我只是这里的儿子!”

妈妈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不过你还是要走。你如果在这个小茅屋里,不等你长大长壮——也许就是明年吧,又会像你父亲一样被送到南山,再不……那时你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趁着你还小,蹄子还轻快,能跑就快跑吧,跑吧,自己逃出去吧……到那边你可不要忘记接上读书,不要忘记……”

这天晚上妈妈最后一遍叮嘱,我含泪点头。不过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可以走,我可以踏着父亲的足迹一直走到那座山里,但我不会去找什么“老孟”,更不会去给一个陌生的人做儿子。

《出逃》

第二天早晨,天还不亮,大约只有三四点钟的样子,我就被喊起来了。我一夜没睡,妈妈也没有睡,只有那个可恶的父亲在隔壁打着呼噜。妈妈走过来,她也许早就走过来了,因为我一睁眼就发现她坐在床边。她抚『摸』我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她把我从枕头上扶起来,这会儿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大男人了——床边是一个挺大的包裹,我将背着它进山……妈妈告诉我:要趁着天不亮『摸』出园子,在园角上的那棵桃树下边有人接你。我知道那人就是小泥屋里的邻居,他会把我送走,然后交到一个尖下巴的人手里……我吃了一点儿东西,把我们的小茅屋看了又看,背起了那个包裹。

走了两步我又听到了呼噜声。

我想起了什么,想最后看一看那个打呼噜的老头,想看清他的样子,以后好好恨他。

就这样我走到了西间屋——父亲,就是那个又丑又老的人,这会儿仰躺着,在那儿发出了一阵阵急促的呼噜声。他睡得好香啊,这个该死的,他睡得好香。他毁了母亲,毁了外祖母,毁了我们全家,最后又毁了我。

我走到了床边。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哪,我要最后记住他的模样。

妈妈大概完全理解我的心思,那时她点了一根蜡烛,凑前一步把那个男人的脸照亮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后来一辈子也没有忘记:我发现父亲打着呼噜,一声又一声打着,越来越响,可是他紧紧闭着的眼睛里竟然溢出了泪水……

我正疑『惑』,母亲就扯了扯我的手。我想我不能耽搁,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很小心地沿着树底、猫着腰往前走。母亲就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走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我,是比母亲的脚步声更为柔和细腻的一种响动。我感到了什么,驻足不前——这时那个声音也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不得不继续往前——我终于发觉了一个细小的影子,它沿着树下的地垄往前跳蹿……我的心头热了一下,把手挡在嘴巴上轻轻地打了个口哨。

那个小小的身影跳到了树上。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园子一角的那棵大桃树下。那个叫老骆的邻居扯了扯我的手,我们就上路了。走出园子,走到丛林尽头时,老骆把我交到了一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人手里,这个人就是尖下巴。

我和尖下巴整整走了好几天,走到了重重叠叠的大山里。一路上他常用闪烁的眼神看我,只不说话。我也不说,我讨厌他。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他不断牵拉我的那只手:冰凉而瘦削,汗漉漉的……

进山之后,最令我吃惊的是这山的颜『色』——从我们的小茅屋往南望去,这大山一片蔚蓝,好看极了,而且总是那么神秘;可这会儿我看到的却是干黄干黄的土山,石头也不是蓝『色』的,『裸』『露』的石头甚至也是土黄『色』的,或者是长着斑点的青黑『色』。总之这是让人失望到极点的一片大山。我从来没有到过山区,这会儿感到透心的沮丧,尽管还有一丝丝好奇。山路难行,时而靠近深不见底的山涧。我想在这细细的小路上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当然了,半空里的树丫会把我接住,可那时候我的身子一定会被扯得稀烂……

走了一天,前边出现了一个村落。在这个村子里,尖下巴的中年人把我交给了一户人家。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老孟”的家。我错了,“老孟”住得更远更远。这一户人家据说只是尖下巴的亲戚。他们在这里招待我吃了一顿午饭——一种用淡水鱼做成的包子,好吃极了。

包子是用菜叶和鱼肉掺和一块儿做成的。我记得自己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吃过之后那户人家告诉,从今以后我的父亲就是“老孟”了——他没有儿子,我要负责给他养老送终、要对得起他,他自然也不会亏待我。为了找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一辈子的积蓄全搭上了!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烧了一辈子砖窑和烤烟炉,那真是一个好人……

“积蓄”两个字像石块一样砸了我一下,我吓得全身发紧——有谁把我卖掉了吗?是谁?尖下巴?我的爸爸和妈妈?最后一个问号让我差点跳起来大喊……我咬得牙关『乱』响,忍住了。最后我一口气把什么都答应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做那个老人的好儿子。

就这样我们起身了。我要去见自己的义父了。

一路上我都咬紧了牙关,我只在心中诅咒。

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几个钟头,我们终于深入到了大山的最深处。这座山变得真正险要高大起来,那时候我不知道最高的山就叫砧山。看到这些高山,我觉得像来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那个小茅屋,那片荒滩,那里的大李子树、海棠树,我度过了童年的一切景物,好像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而遥远了。它们渐渐变得与我毫不相干……一路上只有那个跳动的黑影一直在伴着我,伴着我。我觉得它从果园里开始就一直在暗暗跟踪我、护佑我。它的四只爪子在这高山之巅跳跃不止,它在走一条与我完全平行的路线。有了它在身边,我想我不再那么害怕,而且以后也会生活得幸福安逸……

翻过大山就来到了一个村庄,我想我就要归于这当中的一户人家了,我从现在起就要属于一个孤老头子了。这样想着,尖下巴却并不停步,还在往前急奔。后来我们穿过了村庄,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胧胧看到一个孤房子。那个孤房子的旁边就是筑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烟炉——原来那个孤房子里就住着我未来的父亲!

在我打量那个小屋的时候,尖下巴伸手指点起来,可他说了些什么我差不多一句也没有听清。一颗心咚咚跳,那个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闪动跳跃。我不知怎么脚步迟缓起来,后来借故解溲,就到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下边蹲了。这样蹲了一会儿,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再也没有比从这儿逃开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着往后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几米远,然后一猫腰就向另一块大石头奔去了。在那块石头后面我探头望了望,见尖下巴还在那儿着急地观望。这时候我悄悄说了声“对不起了”,就撒开腿猛跑起来。

我的脚踢到了石子上,石头沿着山坡哗哗往下滚动,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又跑了一会儿,我听见后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样,嚎着骂着。我顾不得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直到太阳冒红的时候我才停歇。我记得当坐下喘息的时候,这才发现衣服大部被撕烂了,脚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条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极了,借着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几条游鱼。我跪在河边捧了水喝,这才发觉自己渴得真厉害,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气喝得肚子鼓胀。我从包裹里翻出了几块红薯吃起来,后悔包裹里没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这儿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处都湿漉漉的。山里的夜气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湿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身边、离我不远处的山溪里,正有一对机灵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只小兽,是它的眼睛在注视我啊——从现在起,它将伴我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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