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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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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之路》

总算从地质学院毕业了。或许是阴差阳错,我被分配到了着名的03所。谁不知道03所啊,这对于任何一个热爱自己专业的人而言,都会有大喜过望的感觉。可是对我来说,开始的日子竟是如此忐忑不安,我甚至怀疑来这种堂皇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走错了门,它断然不会是自己的久安之地。由于担心终有一场迟来的什么灾变,踏在长长的有些阴冷的走廊里,脚步总是放得轻轻的、轻轻的。我像一只误闯到华丽厅堂里的小鼠。可是度过了最初的胆怯与兴奋之后,又沉入了没完没了的回顾和观望:不安、踌躇,瞻前顾后,像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完全从一场震惊中走出来,心头所经受的战栗仍然还没有休止。还有,与柏慧分手带来的痛苦真是绵长无尽,它把许多欣喜和幸福都抵消了。也许我在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过多的变故和跌宕、一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蹶不振。心底有个声音早就告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因为你的地质学已经与柏慧紧密相连了,所以有一天就会像那次分手一样,你会与自己心爱的专业分手……

这个不祥的预感在三年之后就被验证了。

我说过,我从很早起就开始了一种记录——严格讲这是一种源于内心的自语——关于自己、山地平原、家族渊源,关于命运的猜想和叩问,还有无边无际杂『乱』无章的一些回忆……它们一股脑儿堆积在心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有一天会倾吐一空,让自己得到安宁。这将成为一场不可遏制的相诉,一场没有尽头的对话,与另一个“我”、与故友亲朋、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所有这一切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也耗损了我的热情和精力,却让人欲罢不能。这种事儿原来是一个人真正不能放弃的纠缠,是宿命,也是人生的最大功课。我的有些紊『乱』的记忆中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从莽野丛林茅屋再到那片大山,从心爱的老师再到黄『色』套袖;海边拉鱼人的号子和看山老人的呼叫,大李子树和我的小鹿我的阿雅……似乎越来越难以专注于某一门学问,散漫恍惚却又愈走愈远,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现实的可能『性』上,自己都难以执着于原来的专业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无法排解03所带给我的诸多烦恼。说起来很不幸,毕业不到两年,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尊敬的导师就去世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让人不忍复述,留在心中的只有深深的愤懑和惊愕——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个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人所目击。生活啊,多么强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发出了警示,它严峻而冷酷,让人不再存有一丝奢望。原来人世间到处一样,非但没有一块净土,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角落比另一个角落更加肮脏。我终于决定离开了——不是离开生活,而是离开生活中与我最为切近的那个部分:地质学。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越来越想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和忍受自己这混沌一片的思绪、身体、感知,以及这一切的复杂综合体。给我自由,给我空间,给我一个蜷曲潜伏的地方吧。我在深夜里发出了深长『逼』人的长嚎,尽管它只在心底,可是险些震毁了自己的耳膜。这是被孤独和思念『逼』到了一个角落且再也没有退路的嚎叫。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想着柏慧,想着无边无际的干草的气味。我在一张工作笺上涂满,抛掉,再涂满。我在它的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我知道,无论是未来或现实,都绝对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心身……然而你会固执地坚持,你有与生俱来的奇怪的韧忍……

不管愿意与否,后来仍然是在岳父的帮助下,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无论怎么说,这个稍稍宽松的环境令人长舒一口气,它使我有机会一次又一次远行,并且让我有了独自打发的空间和时间——这当时对于我,对于一个外表冷漠躯体干瘦、多少有些羸弱无助、内心里却是火热烫人甚至称得上狂野的、隐藏下来的某种生活中的顽敌,是多么重要啊……

我将为自己早日离开03所而庆幸。这种脱离专业的过程多少有点儿自我流放的意味。我渐渐开始了一次次远行。最初不过想借工作之便看看好多地方,正好回应心中一阵阵的渴念。实际这个过程也是悄悄的忍耐和积蓄,是不断地往心里捏上一点点火『药』……到哪里去?到南方和北方,到梦想的高原……我想从头步量自己的出生地和苦难地,领略她动人心魄的美丽和不可思议的奥秘,以及其他——阴冷、自私、苛刻和贪婪。我隐隐约约知道,每一片土地都有令人惊惧的繁殖,比如鲜花和毒菇。我终于可以借机无数次回到那片山区和平原,去那座留下了家族血痕的海滨小城——我在那里一次次徘徊,踏着石板路,听着那个男人于五十年前发出的惨烈大喊……

这期间的一个巨大缺憾是未能见到柏慧。多么思念这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让她留在记忆里,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让绝望的自己在那儿一夜夜尖叫吧。干草。黄『色』套袖。被苇叶划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时我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让思绪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悲的是我后来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接触一些与柏慧切近、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与物。这真是毫无办法。

我所得到的消息是,她最终还是与那个小提琴手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小腹凸得像一个浑圆的沙丘的家伙,现在差不多全部秃顶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所见到的那一头弯曲漂亮的黑发,可惜。柏慧多么完美,多么漂亮,又是多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没有办法,今天她只能亲自承担这种种不幸和古怪的别扭了:秃顶、凸起的小腹、金鱼似的鼓眼。当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家伙拉出的美妙琴声。莫扎特,帕格尼尼,诸如此类。他有时需要用这些『迷』『惑』她,然后再将其死死按住。干草。罪恶啊,这么想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当然,还有人人都有的嫉妒——这是一种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老讲师。我读书时接触他并不多,好像只说过三两句话。在学校时我觉得他对人特别冷淡,是一个极不愿讲话的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时就有五十多岁,这会儿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说起话来却显得比那副模样要年轻得多。我惊讶地发现他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当年那个少言寡语、腹富口俭的人再也不见了。他见到我,一种突来的热情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下子就扑上来,然后扳住了我的肩头拍打、捏弄,『揉』着『潮』湿的双眼。他问这问那,就是闭口不谈我们当年的学习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似的。他问的是我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地区、那里的种种奇闻——“生活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他说话时口腔里有一阵奇怪的抽动,像是同时吞下了什么。

我们在一块儿吃了饭,我为他买了炖得很烂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们又提到了柏老,当年的院长——他如今已是这个城市里最着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担任院长,仍然握有这所大学的实际权力,还兼任了更高的职务。他俨然成为一个地区的学界泰斗了。我从毕业至今一直没有见过他,但凭我的想象,他这会儿也一定会像一个泰斗的样子:头发花白,眼镜烟斗;如果可能的话,手中还会有一支做工讲究、式样别致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肤经历了缓慢而严谨的学术滋养,会隐约闪烁出一丝细润的光泽,就像某种蘸了醋的金属——我现在是那么急于见他一眼,想面对面地注视一下这位“泰斗”,看看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的微妙作用——那将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

老讲师喝了几盅酒就愤愤不平地骂起来——当我终于听清了他是在骂柏老时,简直大吃了一惊。

“一个伪专家,一个伪学者!”他撇着嘴,『露』出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我那时实在不快。因为柏慧的缘故,也还有其他,我无论如何不想听到这样的诋毁。我特别不能容忍诋毁一个人的专业成就。那个人的两大本地质学着作是能够随便动摇的吗?虽然它们在今天看来不免粗陋,有些地方还显得牵强附会,可它们毕竟是一个时期极有影响的着作。我可以举出几个不同的版本,那种漆布烫金、精美的装帧……总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难忘的。

老讲师歪着嘴笑起来。

他说那两本书都是当年的特殊产物:那时候,这个所谓的柏老刚刚从部队上下来,因为他读过几本地质学方面的书,也许他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地区的见闻之类。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学术着作。可关键问题是谁写了这本书——想想看,一个军人,参加过战争,竟动手搞起了地质!当时抓到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如获至宝地把他送到大学进修,半年之后人出了校门,一个专门小组也随之成立了。这个小组说白了不过是为他加工润『色』、整理那团『乱』糟糟的文字。其实也就是让行家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炉灶。天知道那里面融汇了多少专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应该是那些人!这在当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两本大书出来了,无论是初版还是修订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后还要埋怨,好像别人把他的“书”给弄坏了似的……

我仔细听下来,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吧。他嘴里的事儿多少有点儿玄。难道历史会给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这不成了一出恶作剧吗?

他饮下了一大杯酒,擦擦胡子:“当年那个班子的个把人还在,他们都能证明,就怕不敢说。当年恰好我政审不合格——我因为一个远亲有点儿『毛』病才没有进那个班子。后来人手不够他们又让我干,我就装痴卖傻。当年参加这个小组的人有的不识时务,半道出来‘显摆’,结果当然是很快倒霉;反正嘴巴松的都出了『毛』病,都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如今剩下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因为当时全被一鞭子赶到了农场林场,干粗活去了。现在活着的还有一两个人,他们这会儿都住在北方的那个农场,打谱在那儿养老送终了。你如果见到他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这顿饭没有吃好,只吞了一肚子凉气。我记起了柏老手中的烟斗,想起了他那冰冷的面孔;还有柏慧的号啕大哭、她的父亲给予我的羞辱、我一时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瞬间我才开始正视昨天——柏老真的不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学者。如果事实能够证明这个老讲师的话,那么一切我都不再惊讶;那一场羞辱、对我的深深伤害,也都不值得去计较了。

因为从此我将把他看成另一类人。

离开那座城市之后,我不想马上返回自己那个小窝了。因为这儿离老讲师所说的某地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本来因为杂志社的事情要找一个外号叫“老汉儿”的人,他叫林蕖,是吕擎的朋友,也是我们敬佩的一位老大哥。这个人脾气怪异,但他的真知、卓识、才华,以及追求真实的巨大勇气、从不与世俗浊流妥协的坚毅品格,一直吸引着我。过去他曾是学界里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后来因为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失败,就转向了商场。几年时间过去,他现在已是地地道道的一位大富翁……我揣上了一件心事,这会儿就盘算着怎样在看林蕖的时候顺路拐个弯,去那个农场看看……

从车站出来时正好是一个早晨。这是一座北方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火红火红的朝霞把所有的楼房街道都涂成了橘红『色』。街道被夜间的清洁工人扫过,十分干净。车辆也不算拥挤。总之一切都还好。空中好像鸣奏着某种音乐,柔和悦耳,像一个男童唱出来的一样。

我踏着一条砖路向前。有个姑娘捧着一束鲜花,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她笑笑,往旁迈出一步走开了。一个老妈妈手里端着一点儿什么东西,正愉快地和另一个老太太打着招呼。我看见她们身后是四五只鸽子,它们落在桥头,光滑的小脑袋正东张西望,然后又迎着霞光飞去了。

我愿意在这样的城市多逗留一会儿。我发现这儿的车站离城市中心还有很远。这儿严格讲只是一个准郊区。我羡慕林蕖住在这么好的城市里。从路边的一个小红房子里传来了叮咚的钢琴声。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叮咚的钢琴声。我在桥头坐了片刻。我想让这个城市的霞光浸泡一会儿。好像有粉红『色』的苹果花雪片一样,一丝一丝坠落下来、坠落下来。它们洒在我的肩上、头发上。

林蕖至少有三两处窝。他居无定所,也许富豪们个个如此。我口袋里有吕擎提供的两三个电话,有的没人接,有的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助手,有话请讲。”甜甜的少女的声音。林蕖有了女秘书,这真有点儿让人措手不及。我对女秘书没有多少话好谈,只问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他。对方不温不火地说那是没有可能了——因为老板到外地去了。“去了哪里?”“哦,这就难说了。”“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那可不一定,有时他会去国外休假。”

我一阵沮丧。看来我们的杂志社如果知趣,就应该早点儿止步。国外休假、女秘书,这一切离我们过于遥远了一点儿。我在大街上徘徊的时候,蓦地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阿蕴庄的某个窗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尽管夜『色』灰暗灯光朦胧,窗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使我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长时间都合不拢。窗外有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剃了光头,肩膀厚实,腰板挺直,正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簇拥着往前走。可惜那个人很快转身,进了一条长廊,被藤萝遮去了。陆阿果听到我的叫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刚才看到了窗外的一个人,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是不是叫林蕖?她木木地看我:“那是穆老板。”“穆什么?”“就是穆老板。”

那一天肯定是我弄错了。因为林蕖不可能来到我们的城市连个招呼也不打,更不可能去阿蕴庄这样的地方。

离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沿着江边走了一段。江边上有很多老头儿,他们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彼此也不怎么搭腔。有的吸烟,有的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江水,坐着一个马扎。江里好像散发出一股『药』水味儿。这里盛产一种有名的鱼,看来现在它们不会有了。偶尔有一艘机动船在江心里驶过。除了机轮之外就是摇橹的船了。江心有一个不大的岛子,那是一片沙洲。从岸边到那个岛有人摆渡,过一趟要交五元钱。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到那个岛上去一次。一年前我与林蕖去过那个岛,还在那儿喝了一种很好的春茶。那天“老汉儿”林蕖搔着剃秃的头皮嘎嘎笑,欢快得像个孩子。总之那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可眼下好像什么都变了,一切都让人觉得突兀……

我抓紧时间赶往那个农场。临近时脚步放得慢了,简直是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一个神秘之地。

这个农场所处的位置不错。它的西南部大约四十多华里的地方是那座有名的古城——古城因为发生了一场特殊的战争而闻名遐迩;城的东南部是一片大山,那里孕育出两条河流;伸入两河之间的是陡峭的山脉,山脉西北部就是大面积的冲积平原。可以想见当年的河水就像锯子和锉刀一样,缓慢地开垦出这片平川,如今成为最好的粮仓。

我按照老讲师提供的线索去找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一个七十多岁,休闲在家——他对我的来访非但毫无兴趣,还有一点儿不难察觉的警惕。我说出了几个熟人的名字,拉了一会儿家常,老人这才放松下来。他还是欢迎我的到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问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亲人,多不多?他摇摇头:

“没有什么亲人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在农场上班,还有一个小孙子刚考上市里的一所中专。”

老人的手指很粗,脸上的皮肤也很粗,手脚完全像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想象不出他在当年会是那个小组的成员。简而言之,我不认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谈起这一带的山岭、地质构造,他连一个专业名词都蹦不出来,完全使用了当地土语,什么“山疙瘩子”“琉璃石”“黄沙岭子”等等。

我这时甚至有点儿怀疑那个老讲师的话了。这样绕了半天,我终于单刀直入地问起了柏老的事情。

老人不语。但我发现他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口中的烟斗突然颤了一下,差点儿掉到地上。

《一间黑屋》

接下去的时间老人只是低头吸烟,咕哝着:“咳,提他干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了……这是那个年头的命啊!”

这几句话倒提醒了我:他终究不是当地的一个“土着”,也不是一般的农场工人。

“当年你们一块儿来农场的人呢?现在都哪去了?”

老人扳着手指数上半天,说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里……讲来讲去,目前还健在的已经是微乎其微了。他说大部分人离开农场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一个个荒疏了专业,再说年纪也不饶人——本人还算这些人当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哩——说着他翻翻白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嘿嘿,就因为我是个没志气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没志气”是一种自嘲:能把事情看透,将其快快忘掉或者干脆就不再计较。总之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耿耿于怀。他认为世上的一切事情,早有一只大手安排好了——你如果去阻挡它,就像一个人要用双手去阻止造山运动一样,那是可笑和徒劳的……谈起了当年那个小组,他说自己在这伙人中本来就算一个粗人,真正的秀才也不过一两位。他当年主要是搞点儿资料『性』工作,如此而已。

“可是不客气地讲,”他抽了几口烟,“我比那个柏老还是强几分的。那家伙才是一个粗人,比我还粗。”

随着谈下去,我渐渐明白,当年班子中那个最优秀的人物就死在这片农场里。他说那人本来也可以像眼下的他一样,种种地喂喂牲口,把日子对付下来,可坏就坏在那家伙的“手贱”——“手贱哪,刚强啊,没有好处。有一年上他发了神经,往本子上划拉了一些字,说了那两本书的事、一些别的事,涉及不少像模像样的人——特别是从京城来的‘首长’。‘首长’,你想想,这是闹着玩的吗?结果这本子给人搜走了,不久就来了一帮家伙,审来查去没个完。我也跟着受了不少牵连。他们把我们两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来人问我们是不是经常谈论这些事?我说天哩,什么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些内容吗?”

我说:“不知道。”

“有一天一个脸上长了颗红痣的人进来了,我一见这个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知道事情不妙。告诉你吧小伙子:你在险要关头见到脸上有特殊标记的人,可要小心……”

“怎么?”

“怎么?善者不来呀!”

他哼哼一笑,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那一天我知道事情不好。那个脸上有红痣的人把所有的老家伙都赶到屋外,然后小声问我:‘老同志,我们都是内部的人了,我们谈几句原则『性』很强的话好吗?’我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内部,不是内部。’我知道‘内部’就是在组织的意思。”

“‘噢噢噢,’脸上长红痣的人忘了,拍拍头说:‘那一位是。’——他说的‘那一位’就是那个有口吃病的老教授。他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我当年只是一个讲师,还算个‘小人物’。他知道我不是内部的人,就立刻换了一种口气,‘这么说吧,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回忆一下当年小组的工作、你所承担的任务,你还能记起有哪些篇章、由哪些人分担了哪些项目吗?它出版前后的修改情况、再后来的情况,实事求是说说吧。’他每说一句话就像往我身上扎一根针。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小组的事清清楚楚,一张嘴就能说出来。可是咱才不会那么冒失,因为咱心里有根神经绷着呢,告诉自己:‘小心哪,小心,这是个脸上有标记的人……’我那会儿故意装糊涂,两手拍着脑瓜说:‘我想想,我想想……’他就耐心地等着我。这个家伙抽一种雪茄烟。我真馋那种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哪,这会儿就伸手跟他讨了一支。”

“他说:‘使劲抽,多得是。’说着还啪一下打开一个镀金的烟盒。小伙子,告诉你吧,无论是里面装的烟还是那个烟盒,都让我馋得流口水。我真想跟他讨来那个烟盒。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那股馋劲儿。反正我一口气要了他三支雪茄烟,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那种烟比大拇指还粗。我抽了一会儿烟,两手捂着头继续想。其实我想个什么?事情明摆着,你要照实说出来就得遭殃。我只是装模作样地骗他的烟抽。当我抽完了一支的时候,就跟他讲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小组。谁知道有没有哩,我这个人老糊涂了。我真不记得有什么小组。不过那两卷大书可是好哩。天才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嘻嘻问:‘书是天才?’我说:‘不,柏老是天才。人家可是个革命的大学问家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了。他后来怎么问我,我还是这样一套话。终于提到了‘首长’,我说那更是伟大啊。他高高兴兴拍我的肩膀,说:‘改造得好哇……’他夸了我一句,我可不能饶他,立刻伸出手来:‘再给一支……’他扔给了我第四支烟,然后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就这样,不久我就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我就到处打听那个口吃老教授的下落。嘿,老教授再也没有出来。后来我又听说他给押走了,押的时候有两个解差,还带了锁链,解差穿着黑衣服,开着黑车,把他呜呜地拉走了……”

他的嘴唇费力地包裹起缺少牙齿的嘴巴,咝咝地吸着凉气。

“小伙子啊,有志气的人没有好结果。雪茄烟老教授不愿抽吗?愿抽。可他有志气,给也不会要。结果哩?他走了就一去不回。他的老伴也来了农场里,天天来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我只能每月从自己的菜金里拨出几块钱寄给那个可怜的老妈妈。她男人是不会回来了。你瞧瞧世道有时候会多厉害。你该知道这不是柏老的力气,这是那个年头的力气。那个年头就是柏老这样的人才有力气——究竟是柏老有力气还是年头有力气,这可说不明白。不过怎么说都一样,小伙子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再没吭声。

第二天,在老人的指点下,我去了离这儿几十里远的那个很有名气的小城——那里有口吃老教授被关押的一间黑屋。

当年负责给黑屋做饭的一个人现在还活着,我怀着探险似的心情,非要找到他不可,结果费尽了周折……

我将每天听来的事情都写在本子上,并在本子中间画了一条线:左边是我的详细记录,右边就是我随手写下的感慨和疑『惑』。我不知记下了多少。我觉得有一个人应该是这些文字的第一个读者,这人就是柏慧……

第一天,当我与做饭的那位老人谈起了口吃老教授时,他拍拍脑袋:

“噢,就是那个倔家伙吗?”

我点点头。

“不错,口吃。他一急起来脖子上就暴起一道道青筋。那个人才叫倔呢。上边的人要他写一份材料,他就是不写;上边的人问他话,他偏要反着答。你正过来答不就行了吗——他就要反着答。后来上边的人气急了,就揍他,揍,狠狠地揍。打掉了两颗牙。还是我的心好哇,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就送稀的。你知道,掉了牙的人嚼不动硬东西呀。”

“他关在这儿没人知道吗?亲人也不知道吗?”

“亲人?开始不知道,后来老教授得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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