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口吃的老教授在这部着作里充分地表现了自己:某种与生理特征扭结一起的、多少带点神秘『色』彩的怪异的天才。因为行文中有着一种欲言又止、一种语言障碍被突破之后的大声:那是特别锐利、特别有力的铿锵之音。它们在地质学的山谷里回『荡』,发出了雷鸣似的巨响。我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鼓噪藏在这厚厚的两大册书里。那是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层的欢欣和痛苦化成的。它们隐藏了苟且的眼泪和天才的辉光,里面既有七『色』彩虹,又有可怕的蜘蛛。感激的泪水在字里行间流淌,恶毒的诅咒也在扉页上滚动……
我记得那一次:当自己默默地伫立在那个只埋了一只烟斗、一顶帽子的墓前时,曾经在心中发出了怎样尖利的质问。那种质问也许太残酷了。我大概只得永远把它藏在内心。我在质问口吃老教授——作为一个后来人这可能真的是太苛刻了——你为什么要动手写这两部着作呢?你为什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容忍了这一切?
直到离开农场,那些问号仍然在脑海里萦回,它像个虫子一样叮咬我,使我难以安宁……
翻动着这两册着作,我终于明白了一点点。我似乎读懂了。
我想起了卢叔在装了阿雅的铁笼前边的狞笑,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你不要怕,不要着急——它饿得还不到时候。还要饿它!还要饿它!”它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它伏在铁笼里,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卢叔还是喊:
“还要饿!还要饿!”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后来,他把一点点肉和水放进了铁笼里。我看见即将死去的阿雅眼睛睁开了一道缝,看了看,鼻子上的绒『毛』轻轻动了动,开始伸出红『色』的舌头『舔』着,后来又费力地嚼起了一块肉……
饥饿,不可抗拒的饥饿。我明白了,饥饿在许多时候真的是不可抗拒的。
我觉得这两部着作的一行行排列齐整的文字就像一道道铁条,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就是这巨大的笼子把一些活鲜的生命给囚禁了。它们在这里狂躁不止,试图折断这些铁条,但最终还是没有……我终于明白了这两册书的真正内容到底是什么,它们是极度饥饿的产物。我将珍藏它。当我感到『迷』『惑』的时候,我就会翻出来看一看。所有的浅薄、粗陋、卑俗,都一块儿组成了它难得的深邃,它的另一种渊博,它的巨大的智慧。这部书以及与这部书连在一起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我觉得让它与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噩耗》
一
这天梅子有些慌张地跑回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父亲的那个老警卫员体检时查出了癌症……
我怔了一下。
“父亲哭了。医生告诉父亲,老人顶多能活一个月,也许……父亲和医生吵起来了。他让医生改变一个决定,就是把真实的病情告诉病人。而医生说这个决定谁也不能破坏,这是他们医院的规矩。因为无数病例证明,如果把真实的情况讲给病人,那么只会加速病人的死亡。父亲对那个医生喊:‘混账逻辑!你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你知道我的警卫员是什么人吗?他是个坚强的战士,是个出生入死的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还怕这个吗?’”
梅子说父亲气得擂桌子。最后医生没有办法,只好迁就了一下,因为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厉害。他们不得不按他的意见办,把整个病情跟老警卫员讲了……
我听到这儿担心地看着她。
梅子叹一口气:“结果那个老警卫员像孩子一样哭了。他哭得让人难受。父亲一个劲儿劝他。父亲讲了很多很多,坐在床边。他们一块儿回顾了斗争生活,还讲了人体的客观规律……”
我重复着“客观规律”这个词,摇摇头。我不能认同这个规律……这一段时间我不断听到有人身患绝症的坏消息,真有点儿可怕。但老警卫员七十多岁了,他的寿命毕竟还算可以。在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之外的地方,在我熟悉的人当中,癌症患者的年龄不断提前,有的四十岁、三十岁,还有一个只有三岁——他只有三岁呀!那是我朋友的一个儿子。他仅有那么一个儿子,活泼可爱,脸庞红得像苹果……
梅子约我去看看那个老警卫员,我犹豫着。我心里也替这个人难过,尽管我一直在心里将其与另一个最可怕的人连在了一起——这个人就是在水利工地上残酷迫害父亲的“老歪”。当然这仅仅止于想象,我对这个老人并没有多少了解,更没有友谊,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献身于战斗的人、一辈子忠诚于事业的人。他直到晚年还一如既往地尊敬着他的首长。他的首长甚至比他还要年轻一点儿,但他直到晚年还在毫不含糊地打着敬礼。一般来说,他的一生既忠诚又顽强。
梅子说老警卫员的突发病情也提醒了父亲和他的一些战友。他们这些人差不多整天忙于工作,从不好好地检查身体,即便离休在家,也还忙着工作上的事情,比如父亲,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好好地查一次——大家都约定最近要到医院里去查体。
但我觉得像岳父这样的人是不会患那种绝症的,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觉得就是不会……我仍然沉浸在那个老警卫员的事情里,梅子提出我们要尽快去看看那个老人。我同意了。
第二天我和梅子去了医院。刚开始我们想约岳父一起,可梅子的弟弟告诉,妈妈陪父亲到医院查体去了。
在那个小小的白『色』病床上,老警卫员转动着头颅,可是已经认不出我了。但他还认识梅子,握着梅子的手,用力地握着。这是告别的握手。梅子向他介绍了我。他再次冷漠地转过头来……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觉得他的精神完全被摧毁了。我不知道他的意识正常与否。他不断地流泪,枕头两旁被泪水打湿了。后来他的眼睛突然干燥起来,定定地望着梅子,望着我,那神情尖利利的……疼痛袭来了,他扭动起身子。旁边立刻有人去喊医生。他给翻转了一下身体,注『射』了一针。
我不忍心看下去。我的眼睛老要发酸。我把头扭到一边,等待着那一次痛苦过去。
一会儿老人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的眼睛还是尖利利地望着我们,手向上举了举,像在空中抓挠什么,抓了一下,想握住它,可是那两只手已经握不拢了。梅子给他把手轻轻地放到被子里,他又顽强地抽出。这一次他的拳头握紧了,在肩头那儿使劲儿挥舞着……
我本来想趁机引他回忆一下那个水利工地的事情,可这时再也不忍开口了。
二
从医院回来时已经是黑夜了。我和梅子刚要吃饭,小鹿匆匆赶来。他一步闯进屋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事情有点儿奇怪。梅子的脸『色』一下变得蜡黄,她问弟弟:“怎么啦?”弟弟看看她,又看看我:
“妈妈让你们立刻过去一趟。”
梅子二话不说,抓起一件衣服披上,拉着我就走。我觉得她的两条腿都有点儿迈不稳了。我扶着她:
“不要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小鹿说:“妈妈只说让你们一块儿过去一下……”
我对梅子说:“也许是那个老警卫员不行了。”
梅子没有回答。踏上橡树路静静的街道,她的脚步越来越『乱』了。进了院子,进了屋子……我一看岳母的脸『色』就立刻知道:这可不是什么老警卫员的事情。
岳父不在家,他还在医院里。
“你爸去体检,进了那个门就再没出来……”
梅子一下哭出了声音:“爸爸……查出了什么?”
岳母叹一声:“还没确诊,不过……”
“不过什么?”
“只是怀疑……”
这时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是镇静的。我仔细地询问起来。
“爱克斯光透视的时候,他肺部有个地方不太好,只是有个怀疑。明天更多的医生还要会诊。他们单位的领导、战友,现在好几个人都在那儿。我是想叫你们过来商量一下,是不是要告诉你父亲本人……”
我说:“还没有确诊,告诉他什么?”
岳母叹口气:“自从那个老警卫员得病以来,我心里就有点儿发慌。我觉得你爸越来越瘦了,脾气也有点儿大。我就想,恐怕也不是个好病。我一直劝他去查体,他就是不听。这会儿,我觉得十有八九是那个病了。我们不告诉他,瞒着他,他知道了会生气的。让他有个提防也好……我就是叫你们来商量一下。”
梅子这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弟弟小鹿也在一旁擦眼睛。这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会儿像个小姑娘一样抽泣。我劝阻他们,最后不得不严厉起来:这样完全无济于事,而且结果还没有出来——我们不如趁这一段时间到医院去。
在我的提醒下,他们才擦擦眼泪。我们四个人向医院赶去。
这儿出奇的安静。这个病房比那个老警卫员住的地方好多了,套间,卧室很宽敞,只有一张大床。病房里有洗澡间,有一块肉红『色』的地毯,而且悬着丝绒窗帘。它的颜『色』真美,光线从这个窗帘里透过来就像一种很美的黄昏的颜『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脑海里不知怎么飘过了这行诗句。
他们都到病人跟前问着、安慰着。我离病床稍远一步,看着他们。我发现岳父只一天没见就憔悴了。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苍老、无力,脸『色』果真是煞白煞白。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头顶原来秃成那样,鬓角白成那样。他的神『色』木木的,好像已经打定了什么坚实的主意。他的嘴角用力闭着,问妻子:
“医生跟你全讲了吗?”
“没有。他们只说问题不大。”
“扯淡!『乱』弹琴!”岳父的手烦躁地挥动了一下。
梅子赶紧说:“真的是这样,爸爸,明天才开始会诊呢。”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哭出来。这时候我真想把梅子扯到一边去。多么脆弱,而且她有一副何等混『乱』的头脑!她的泣哭不是太早了点儿吗?她如果真爱父亲,何必制造这种悬念、这种紧张空气呢?她的哭声一下子引发了岳母和那个可爱的小鹿的哭声,三个人一块儿哭起来。
岳父反而在这种声音里变得安静了。好像这时他就需要听一听亲人的恸哭。他仰躺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显得非常坦然。
我一声不吭。我等待着这场恸哭平息下来。
三
三个人哭了足有五分钟,才擦擦眼睛直起身子。岳父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颇具几分幽默,问:
“哭够了吗?”
我很欣赏这句话。我微微笑了笑,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的目光一碰到我又立刻变得严肃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梅子,说:
“我离开倒不要紧,我最牵挂的就是你们俩。我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你们互相之间要好好照顾——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他的话让我马上陷入了感动。这种美好的情感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觉得自认识岳父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感动呢。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说下去:“你们不会总是一致。世界上哪有完全一致的人呢?但是,只要能够求大同存小异,就会慢慢走向一致。你们要坚信这个。做到了这一点才会乐观,也才会幸福……”
我点点头。我想,一个人在死亡的威胁下尚能够说出这样清晰有力的话,不愧是一位革命的老人。一丝敬意从我心头油然而生。同时我也想起了一句古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拍了拍我,把手抽回了。这时候他附在老伴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老伴迟疑着,吞吞吐吐:“这,这……”
我问,干什么?她对我耳语了几句。我说:
“不妨取给他。”
岳父要纸和笔,他想写点儿什么——要留下遗嘱吗?梅子明白之后又哭起来。
我告诉她:这不过是父亲在病情的触动下记起了什么。这时候想写就让他写吧。我还想说:实际上以后也用得着——但我总算没让这句话吐出来。
岳母取来了一张大纸和一支笔。
岳父想爬起来到一边的写字台上去,我们都阻止了他。岳母又找来了一个文件夹,这样他就可以躺在床上,把它按在胸前一笔一笔写下去。
岳父每写一笔,就抬起头来看一看天花板。
我们都坐在一边,像等待宣判一样。
他写着,后来“啪”的一声,笔掉在了地板上。
岳母赶紧跑过去捡起来。他摇摇手:“写完了。”
岳母接到手里看着,开始抽咽。她看完之后,首先递给了我。那上面原来写了这样几条:
一、我死之后,不要开追悼会,不要搞告别仪式。
二、把我的骨灰撒到战斗过的那片大山里,撒到那儿的河流和土地上。
三、把我积蓄中的三分之一上缴组织,剩下的三分之二平分给老伴和两个孩子。
……
我盯着这个遗嘱,不知是什么感觉。我多少有点儿慌。
整整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什么消息。第三天梅子笑着,从外边一蹦三跳地回来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接下去她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觉得身上那么轻松。可是那个遗嘱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梅子欢跳着跑开了,她太高兴了。她又想起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没有去上班了,于是赶紧收拾一下走了。她的脚步奏出一种欢快的音乐。
我沉默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起了元圆让我转给阳子的信——我赶紧回到屋里,取来那个薄薄的纸袋。没有封,纸页散着,我瞥了一眼,见上面像诗行一样写道:
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他不知道。
他的眉『毛』。我真想吻一下。他的眉『毛』。
他长了棱角分明的嘴巴——
他知道吗?这个嘴巴多么适合亲吻!
我开始爱他——好吗?
她好像在同自己商量什么……最后的括弧里写着:
他就是你——你这个傻瓜!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
我在想阳子,想阿蕴庄里的那个姑娘。淘气的、可爱又可怜的元圆,这次希望你能如愿。我知道你是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可惜你把自己的爱隐藏得太深了,对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