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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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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行》

我和梅子一定要赶在这个冬季来临之前结束这次旅行,因为我们必须躲过山雪。我们大致确定了这样一条路线:先乘火车到半岛东端,然后再改换汽车西行,进入半岛的所谓“屋脊”(山地)部分。我们的主要活动地区就在山地中段、分水岭南北各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行前我想:如果顺利,如果能够找到那条“少年路径”,即找到记忆中最初入山时经过的那几个村落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直接从鼋山北坡向西,找到当年长期居住过的那个村庄。那儿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我们最后仍要从鼋山北坡动身,沿着与来时差不多平行的一条路线,即从分水岭北部河谷之间穿过去。在那里我们将看到一些规模浩大的水利工程——那就是父亲的苦役之地,我和梅子不可能,也不应该绕开它们……

整个行程大约八百多公里,但这仅仅指铁路和公路的长度。我们在山区需要步行的那一部分尚不包括在内。也许从地图上看距离并不太长,但经常进山的人都知道:大山里的路是无法丈量的。带一顶尼龙充气帐篷是完全必要的,因为一路上不可能总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还要有一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

第一站是个小山村。它是我们下了汽车、徒步十华里之后所经过的第一个村庄,也是我们此次入山的真正起点。这个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小村像是一直沉睡着,尽管太阳已经偏西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喧声。几乎没有一棵稍大一点儿的树,也看不到一条像样的街道。小村在鼋山山脉西北麓,北面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往东南望去,就是那一架架隆起的大山了——严格讲那里才是山地的开端。村子小得可怜。我极力回忆很久以前是否从这儿经过,想了很久,想不出。记忆中这样的村子太多了,它们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出入,踞在人迹罕至之地,与热热闹闹的外部世界并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接下去的场景却让我吃惊,也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看法。

当我和梅子正在村中小巷背着东西往前走时,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豪华轿车从巷角拐过来。它见了我们似乎故意加大了油门,噌的一下就过去了。这么窄的路,而且又很不平整,它却至少开到了八十公里的速度。路边上一个小孩把手指吮在嘴里,久久盯着消失在烟尘里的那辆轿车。

我问旁边一个老大爷:“这是从哪儿来的呀?”

老大爷从嘴里抽出烟锅,在手心里拍打几下,“你是说刚才那个‘鳖盖子’吗?”

这是村里人对轿车的普遍叫法。我点点头。

“噢,那是村头儿坐的。”

“是村领导坐的吗?”

老人点点头。

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轿车,就再次问道:“是这个村子的吗?”

“那是哩。四周村子如今没车的少哩。都坐上了‘鳖盖子’。一时一兴嘛,大清年间兴轿,后来兴马车、拖拉机——前些年村头儿出门都是坐拖拉机,再后来坐‘大头车’,现在就坐这‘鳖盖子’了。”

我和梅子一时无言。在街上,我们遇到年长的人就打听:村子里有没有一位姓孟的孤老头?有人说不知道,有人问:老孟?是不是死去的那个老汉啊?

“他是个孤老头子吗?”

“怎么讲?也算孤老头,也算有儿有女的人,早不在了……”

我心里一动,赶紧问:“他是烧窑的吗?”

那人点点头:“俺这村里烧窑的人可不算少,十个二十个也找得出。”

“那个老人什么时候不在了?”

“死了有个七八年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一个小茅屋跟前。院子里面很热闹,不像个凋敝人家。小小的门楼上爬了很多南瓜蔓子,结了很大的南瓜:蔓子沿着院墙爬着,爬到门楼的草顶处开始结南瓜;蔓子顺着院墙再往前爬,爬到了厢房,又在那儿结了几个大南瓜。院子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榆树。里面传来母鸡扑棱扑棱抖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呵斥什么。

我们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门虚掩着,我直接推门进去。梅子跟在后面。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许年龄还要小一些,因为很难从外貌上判断山里人的实际年龄。她个子矮小,过早地穿上了棉衣;衣领敞得很开,没穿衬衣,棉衣扣子已经脱落了,只用一根布带当胸扎了一下。她『露』出的一片胸脯经过了太多的阳光和风,已经变得非常粗糙。

梅子上前问候一句,她脸『色』冷冷的。

我知道山里人不习惯生人这样问候,于是尽快向她说明来意:我们来这儿是想找一个姓孟的老人。

“他是你家什么人哩?”她开始打量我们。

“是我们亲戚……”

“啊哟!”她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拍得很响。我这才看出她穿了一条单裤。单裤配棉衣,显得很不协调。

“啊哟!俺就是老孟家哩——亲戚?”

她突然就高兴起来,立刻弯腰搬凳子让我们坐。梅子被对方的热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地接过她手里的木墩。我们坐下谈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大概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老人。

这个过世的老头一辈子结过几次婚:两次明媒正娶,一次和邻居女人搭伙过日子。他还有好几个儿女,有的嫁走了,有的搬出小院“单立门户”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老人搭伙时生下的一个孩子。

我问:“你家当家的呢?”

“出去开矿了。”

谈话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一个滑石矿。原来村头儿就是靠这个滑石矿才买了那辆豪华轿车。

我们拉着家常。我问她有几个孩子、村里的大体情况等等,女人告诉: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两个,剩下两个,大的是个女娃,跟她爸进山了;小的“在屋里胡来”……

我刚进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在呵斥那个“胡来”的小家伙吧。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蹑手蹑脚出来了。这一下我和梅子都惊呆了:小孩子让人一眼就想到了小公鸡,长得奇瘦奇小,脖子很长,脸儿黄黄的,满脸泥巴鼻涕,只有一对眼睛明亮可爱,小小的嘴巴也很红润。

小孩子走过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穿了和母亲相同款式的棉衣,不过上面已经被灰尘和油渍弄得发亮;也像母亲一样『露』着颏下的一片胸脯,不过那胸脯尽管沾了那么多灰尘,也还是显得柔嫩可爱。

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些点心和糖果给孩子。他看也不看母亲一眼,一把抓到手里就吃。

“馋痨!饿鬼!”女人骂着。

她这样骂,却把那些东西往孩子的衣服里面硬塞。她放东西的方式特别奇怪:把那些点心糖果直接塞到孩子贴身的衣怀内,因为他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它们塞进去就鼓鼓囊囊堆在棉衣里面,贴着孩子的肚皮积在那儿。我和梅子都笑了。

小孩子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在一边蹦了几下,蹲下来,一边从领口那儿往下伸手掏东西吃,一边看我们。他一会儿工夫就吃下了一大把糖果。我担心这有点儿太多了,可又不便说什么。

那个中年『妇』女比我们刚进来时热情了许多倍,让我们到屋里去坐,还说要给我们喝茶。

进了屋子,那种极度的贫寒马上让梅子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我对这样的山里人家见多了,这会儿虽没有怎样惊讶,也还是觉得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三间土屋没有隔断,成一大间。旷敞的房间内,一边是一个很大的土炕,上面半截席子、一些被孩子踏得很烂的铺草;炕的一角叠着蓝黑油亮的破被子。秋天,由于刚刚收获过,脚下滚动着很多红薯和南瓜。连接土炕的是一个很大的泥灶,泥灶旁边有一具风箱。这风箱由于还要拿到院里一个熬猪食的土灶上用,所以它这时被摘下来,斜放在屋子正中。屋内石墙被泥抹过,没有刷白粉;屋顶木椽间『露』出了高粱秸子,被烟熏得乌黑乌黑。墙上贴了几张女演员的大幅照片,使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女主人在后边喊:

“都是他爸胡描哩,也不嫌人笑话……”

那些照片给随手描画得一塌糊涂,看上去未免太不像话了。梅子生气地动了动嘴角……几个女演员不仅被画上了眼镜和胡子,有的还叼上了一支奇怪的、乡里人才叼的长杆烟锅;最令人气愤的是,她们的下身无一例外地添上了一些很不雅观的东西……

“城里官人莫笑话,莫见怪哩,庄稼人闲来无事就是这么胡『乱』抹画。这也不光是娃儿他爸抹的,还有来玩的那些狐朋狗友。这个抹一下那个抹一下,大画儿也就给弄脏了,好生生的闺女也给糟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搬弄瓷碗,给我们倒了满满两大碗茶水。我让梅子喝茶,梅子还是执拗地盯着那些被“糟蹋”了的明星照。她大概最终看懂了添上去的东西,惊得睁大了眼睛。

梅子的目光转向我,我拍拍她的背,让她随便一点儿。

我喝了满满两大碗茶,因为实在渴了。梅子一口也没喝。我知道她嫌这碗不卫生。

女主人客气得很。她说男人就要回来了。她劝我们在这儿宿下。梅子怎么也不愿意。我们只好离开了。

看来进山第一夜只得在这个小村里留宿了。我们打听这个村里有没有宽敞的地方,有人告诉:最宽敞的就是村头儿家了。我想起了那辆小轿车飞驰而去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和梅子商量着,还想冒昧地再闯一家。

在街上走着,很想找一幢比较体面的屋子,可是所有房子都一个模样:一样的茅草门楼,一样的土墙。

我们鼓了鼓勇气又走进了一家。

《小锚》

这一家的院子和我们刚刚去过的那家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院子的主人是一位五十左右的『妇』女。她的穿戴颇为齐整,让人吃惊的是头发梳洗得那么光滑,还描了眼眉。无论是打扮还是模样,都比刚才那个女人好多了。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干,一边切一边摆在地上,已经有了白白亮亮的一大片。她见了我们就放下刀走过来。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想不到院子一侧的茅厕里还蹲着一个人:他在那儿咳了一声,提着裤子走出来。他见了生人几乎没有表情,只把衣服整好,磨磨蹭蹭坐在一旁。女人告诉:“这是俺家娃儿他叔,帮我做活儿哩。”

旁边这个男人四十来岁,一双眼睛格外灵活。他搓搓手,客气地递来旱烟末和纸。我笨拙地卷上吸起来——我不会吸烟,只是吸到嘴里又把它吐掉。那个男人开始问这问那,我们告诉他,说来找一个亲戚,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姓孟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孟头”。他说叫“老孟”的可多了,这个庄里过去有一个,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前边的夼里也有几个叫“老孟”的人,不过有的不是老头儿。

“年轻人还叫‘老孟’吗?”

“有的小孩儿刚会跑就叫‘老孟’了。”

梅子笑了。

那个穿戴齐整的女人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划了划头皮也笑了。她的脸『色』很红。

正说着话,又有人敲门。

刚敲了一两下,那个人就自己闯进来——来人是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手里扯着我们见过的那个很小的娃娃,娃娃嘴里还在咀嚼着我们给他的糖果。高大的男人一进门就嚷:

“俺城里亲戚在这儿啦?”

他笑眯眯的。我们马上明白这是刚才离开的那家男人回来了,只得站起来点头。

他说:“家去,家去。”

这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知怎么回事儿,也不便说别的;梅子有点儿犹豫,我就扯扯她的手,跟上来人出去了。

刚出了门那男人就说:“孩子他妈跟我说了,我说:远道来的是客呢,走了还行?家去!”

他四下看了看,又趴在我的耳边说:“我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你们闯进了这一户人家——天哩,在乡下不『摸』清底细怎么能『乱』闯?可不能到‘光棍干粮’家过夜……”

梅子不知道“光棍干粮”是什么意思。

男人又压低嗓子:“看见她院里坐的那个男人了吧?搭伙的!还有别的人……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只要是不正经的男人都爱帮她做活儿。她是个寡『妇』,忒不正经哩。”

我们再没说什么,就跟他回家了。

他真的是我们一开始进入的那户人家的男人。这时他的女儿也回来了,站在我们面前,让人阵阵惊讶:女孩子大约有十八九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她刚刚洗过脸,皮肤光洁滋润,只是头发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白塑料凉鞋,虽有点儿不合季节,但很好看;塑料凉鞋的缝隙里『露』出的是红方格袜子;裤脚很窄,紧绷在身上,显出了苗条的体形。在这片大山里,大概这就是最时髦的打扮了。她的上衣是土布蓝花衣服,如果在城里这件衣服就会显得身价百倍——想不到手织技艺至今仍在山里流行。我发现梅子的目光在姑娘的上衣那儿停留的时间很长。

姑娘见了我们,甜甜地叫“叔叔”和“大婶”。梅子第一次听人跟她喊“大婶”,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这样喊着,帮我们接下肩上的东西,又规规矩矩放到了屋角。

我心里想:家里这么拥挤,怎么睡觉?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我注意到屋内只有一铺大炕。

那个强壮的男人留着平头,头发上也沾满了白『色』粉末。他搓着大手告诉,孩子的名字叫“小锚”,然后笑着问:“你们喜欢吃什么饭?俺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凑合一顿吧。我让娃他妈做了鱼酱、玉米饼子——大葱蘸鱼酱吃玉米饼子,俺招待城里人都是用这个法儿,城里人吃了个个高兴哩。”

我对梅子说:“这再好吃也没有。”

女人高兴极了,从屋里走出来,用衣襟擦着手说:“比俺做饭更干净的人没有,俺男人见俺不洗手做饭就拿巴掌掴俺……”

男人哈哈大笑:“给城里人弄东西吃,不洗手还成?”

小锚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看看我,又看看梅子。后来她不声不响地给母亲端了水盆、拿了『毛』巾和香皂……

饭后我们和男人交谈起来,问他关于“老孟”的一些事情。他过世的老岳父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一点使他很不愉快。他说:

“他妈的,他妈的,偏偏就不凑巧!”

看来他极希望我们真是他的亲戚才好。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亲戚也罢,不是亲戚也罢,进了这个门就是缘分。我们就当成亲戚好了。”

小锚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们,兴奋地瞥了爸爸一眼。

男人又说:“这么着吧,反正来了一遭,明天我叫小锚陪你们再转几个村子看看。”

他吞吞吐吐不愿说出另一些姓孟的老人,但经我一再启示,最后还是说了远处村子里的两三个老头子。我告诉他:我与那个老人从未谋面,详细情况也不甚了解。但我并没有讲那是我的“义父”以及他的由来,而只说了一下这个人的大致情况。

男人说:“这就难了,嗯,你在这个山里找人,最难了。比如说叫‘小锚’的吧,和俺孩儿一个名字的,我一口气就能找出十个八个。山里人没文化哩,听见人家取个好名儿就跟着学……”

晚上睡觉时,他硬把那个大炕让给我们,他们一家就睡在屋角:铺开一领席子,席下塞了些玉米秸,转眼之间搭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地铺。

小锚自己在两个锅灶的后面搭了另一个地铺——她大概平时也是单独在那里搭铺的。

这一夜我们很久都没有入睡,因为那个男人一直在下面咕咕哝哝小声说话。到后来,好像是女主人伸手打了他一下,他才没有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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