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个地质队员刚走那一阵,我整天不吃不喝。爸爸放心不下,就把我带在身边。我一个人坐那儿,一个人想心事。爸说,‘我孩儿痴了’,妈也说‘我孩儿痴了’。我告诉要等那个人,爸听了一天到晚骂,说见了那人,非用开山锤把他的后脑壳打个洞不可!我求父亲了,我告诉他:那人一定会回的,他说好了回,走得再久也能回。说不定我还能在山里找见他哩……”
小锚说她之所以对这片大山如此熟悉,就是因为跟着地质队员走过一次,“那时候可好哩……”小锚这时两眼放出幸福的光,说那时他们俩双双对对,在山上蹦跳着。那个地质队员手里拿着一张图,在上面标着数码。“他就这样领着我,在山里到处串哩……”
“那时候他告诉你,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吗?”
“嗯,他告诉过。他说他如果不回来,除非是死了。”
“那么他现在还不回来,一定是死了!”我一句话出口,立刻有些后悔。
小锚果然受不了。她盯我一眼,泪水马上顺着眼角流下来。
“叔叔,你不该这样咒他。我天天一个人为他祷告……”
“你这么小的年纪也会祷告吗?”
“祷告”二字同样出自女房东的口,这让我心里一阵感动:她们都在做同样的祷告,都在为天边上的一个人祷告。而那两个被别人祝福的人同样都是靠不住的:无论是我还是那个地质队员……山里人在极端的焦盼之中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就只剩下了祷告。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怜的山里孩子,我该说什么呢?她对那个地质队员一无所知——她竟然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身相许的。
她去梅子身边了。她们一块儿提水,抱柴拨火,小声交谈着……
二
原来小锚自从那个地质队员走了以后,再也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从此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自己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她夜夜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后来还喊出了声音,让家里人骂了一顿。她有时候一个人走进山里,想象着会突然遇上他。她做着各种奇怪的假设,有时在河滩上坐下,一直坐到天黑下来还不愿离开。她觉得满河滩上都是那个小伙子的气味儿。太阳落下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是坐在那儿。有一天从上游走过来一个流浪汉,见了她二话没说,就把她掀翻了。她伸手抓他、咬他,像头小豹子。虽然那个人力大无比,可他永远也无法制服一个正在深深怀念的少女——她把那个人的脸撕得稀烂,一口气跑回家来。她的手上身上到处是血,母亲和父亲吓了一跳。她只说在野外碰见野物了,她跟野物厮打了一场……
我们没法告诉小锚更多的东西,只是在交谈中更加明白了这个姑娘,知道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是怎样思念的。这使我想到:任何人都不该伤害少女,不该欺骗她。人世间最大的一桩罪,可能就是对少女的欺辱……小锚不止一次说:如果那个小伙子需要她去死,她立刻就可以为他死去,一点儿也不会犹豫。多么真挚淳朴的情感,没有一丝虚假,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怎样的一种灵魂,它在今天已经极为罕见了。这种情感没有意义吗?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她此刻就在我的身边,正为自己的爱情死去活来。她真的不是一般的热情,她差不多可以把自己熔化掉,熔化得不留一点痕迹——我宁可相信生活就是在这种炽热中、在不掺一丝虚假的真诚、在不可遏止的激流之中延续和进步的,正是它汇成了古往今来滚滚流动的永恒的河水。
我不知该对小锚说些什么才好,我只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
“等他,找他……”
“如果等不来、找不到呢?”
“就老找、老等。”
多么可怕的誓言!多么可怕的小姑娘啊!这种可怕的执着,我不知道那个逃离的小伙子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种执拗我觉得如此之熟悉——我想起了谁呢?人的确是需要一份执拗的,因为有时面对险恶的生存环境,一个人除了执拗将没有任何办法。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的后半生里,父亲差不多没在她的身边好好待上几年。从那悲惨的一天之后,母亲就拉扯着孩子,和外祖母一块儿搬离了那座小城,搭了一个茅屋,开始了一场默默无声的等待……
看来一个人千万不能欺骗另一个人,不能背叛。人可以不热情,可以冷漠,但是不能欺骗和背叛,永远也不能;特别是不要欺骗那些纯洁自然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命……
小锚完全沉浸在那种情感里了。她忘记了羞愧,甚至在述说那些往事时也显得落落大方。
我们由于跟她说话耽误了做事,饭后赶紧收拾帐篷,打好背囊……
她就这样跟着我们走下去,最后怎么办呢?我小声商量梅子,只能让梅子告诉她:我们不会把她带走的,因为我们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既浪费自己的工夫,又要耽误了我们的事情。
也许这样说话对一个小姑娘够残酷的了,可又必须这样说。梅子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我们的意思。
小锚马上说:“我只不过想一路跟上你们说话儿,不能老跟着你们;我还要留在这儿等那个人哪。”
她的话让我们稍稍放心了一些,可同时又生出了更大的悲凉。
就这样,接下去的整整一天她都跟着我们。晚上,我们的帐篷里因为有了她而显得富有生气。我们点上篝火,坐在火边拉呱,谈天说地。姑娘暂时忘掉了烦恼,说:“和你们在一块儿真好哇,老不分开多好。我给你们做活,搬东西,刷碗,帮你们看娃娃……”
她的意思大概是要给我们做保姆。我知道很多城里人都到山区找保姆,因为山区保姆价格便宜,人勤劳、能做活。我也真想把小锚带到城里去——刚刚泛起这个念头,就在心里迅速地否定了。因为小锚在专心地等一个人,而且她的热情之大,绝不是我们城里那两间小窝所能容得下的。
小锚与我们又待了两天。我们做什么她都帮忙,搭帐篷,她用力帮我们拽绳子、安支架;做饭时,她跑到很远的上游去取水。有一次她见我拔了山菜回来,就到远处去采来很多,结果我们只能吃掉它的十分之一。我做笔记时,她就在一边盯着笔尖移动。我问她识不识字,她说:“识一点点……”原来她读过初中。接着她告诉我,她一个人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多信,不过都没有发走。我想可怜的孩子,这些信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发走了。至此我对那个轻薄的地质队员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小锚指指前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说:“你们走出那一座山时,我就要返回了……”
我明白,在当地人的眼里,远处的那座山峰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从山外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外地人。她指指山峰告诉,小伙子就是从大山那边过来的,现在又回大山的那边去了。
第二天早晨,小锚果然不见了。她就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
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她把一双崭新的红格袜子平平地摊在一张纸上,又歪歪扭扭写了这样一句话:
“把它送给大婶吧,我走了。”
梅子把那双红格袜子捧在手里。我们走出帐篷,又到山坡上遥望: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虽然这次分别是必然的,但还是让人产生了深深的惆怅……这个山地小姑娘大概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三
我和梅子有些孤单了。我们继续往前,去看最后的一个隧道。因为那里是整个库区施工最艰难的一段,不知多少人在那儿洒过鲜血。当年出夫役的人当中,甚至有十几岁的少年,他们都是来接替父辈的,要接着前一代人继续开凿这架大山……
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在前面。它在我们所看到的几个山洞当中不算最长的一个。可是由于这里地质构造复杂,石质酥软,施工条件坏到不能再坏。
我们接近那里时,正是傍晚。黄昏的天『色』里,远远地就能看到烟雾升腾;还没有走到近前,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原来有一帮人在那儿烧纸。梅子不解地看看我。我想这些人大概都是当年死难者的家属,而大约今天正是一个人的忌日——也就是说,在几年前的这个秋天的下午,那个人死去了。他的亲人在祭奠。
在他们的哭声里,我和梅子再也不想进那个山洞了。我们在洞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啼哭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一望而知是附近的山民。
我们走过去。梅子掏出一点儿钱递给他们当中一个最老的女人。我初步判断是这个老人的儿子在山洞里死去了。当梅子把几张纸币交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的泪眼定定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这目光像房东女人的一样;我还觉得她不知哪个地方像我的外祖母——也许是她的头发像外祖母的一样稀疏,甚至头顶也像外祖母那样有个凹陷。她的白发在晚风中拂动,两个人搀着她,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旁边的人替她收过钱,不住声地感谢。我们赶紧走开了……
翻过离那个隧道最近的小山包,还要经过一片坟场——一个修理得很好的小陵园。
一片整齐的、排成了一行行的坟头,前面都立着小小的石碑,上面刻了红『色』的字迹。石碑旁边各栽了一棵小小的松树。在夕阳下,这片无人管理的小陵园显得十分凄怆。从石碑上可以看出,这片坟场埋下的就是这几十年时间里在水利工程中献出生命的人——但看下去才明白,这仅仅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原来,如果父亲他们当年在山里蒙难,还没有资格埋在这里呢。
我想起在那些干渠上,曾经看到上面刻着“连、排”的字样。就是说,当年的民夫完全是部队式编制,他们分别是营、连、排、班。这儿的石碑上就刻着第几连第几排的字样。而那些没有刻上类似字样的隧道和干渠地段,大概就是父亲一类罪人开出来的……
至此,有一个人的影子在脑际一闪而过:那个瘦瘦的、在岳父面前两脚并拢打敬礼的人。我想起了他的一段经历,于是问梅子:那个老警卫员就是在这里率领人们搞过水利工程吧?他是不是就叫“老歪”?
梅子不敢肯定。
那个老警卫员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想将他安葬在这个墓地里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这片大山上打过游击,后来又在这一带(我已在心里肯定是这一带)率领一群人开凿山洞——他应该埋在这里。
我们随便在墓碑之间看着。一连走了几个来回,墓碑上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他们的年龄、籍贯、出生地,都写得一清二楚。我发现这些死去的人大多都是方圆一二百里的农民,他们有的是平原上的,但更多的还是周围的山民。
暮『色』中看着这排列整齐的墓碑和坟尖,突然想到了它的严整有力。他们活着的时候排成了整齐的队伍,他们死去的时候仍然是这样。像那个老警卫员,离开人世前不久还在庄严地敬礼。那种严整划一的热情,那种刚劲有力的生活,突然间赢得了我的尊敬。我明白了,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座巨大的工程——他们那始终如一的不变的信念,的确大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可是我们面对着他们遗留下来的这一切,想要寻找的常常又是另外一些东西。它们是什么?在哪里?一时有些茫然。我们常常在大山的沉默里,在这一排排的墓碑后面,在深长、阴森无底的山洞里,在那些焚烧着纸钱的人群里,在那个泣哭的老太太呆滞的目光里,寻找着、寻找着……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不得不选择今天的宿营地了。再往前走,即便遇到适合宿营的地点梅子也总是摆手。我明白,她是嫌这儿离那片坟尖太近了。怎么说呢?我想告诉她,在这座大山里,很远的不说了,只在四十多年前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活动着十八九支拼死拼活的队伍。无数的战斗中不知死去了多少懦夫和好汉,这片大山到处都洒上了血滴。更不用说后来的开山,还有规模不算太小的几次械斗——那是村落与村落间的争执,是突然爆发的世仇……反正这儿很难寻到一个无血之地,它不可能完全摆脱死亡的故事。河谷里的沙土那么洁白,那是雨水洗涤的……
四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啊,又登上了一个山包。
我们一眼就看到了暮『色』里的一片大水。
就是这里了,这是一处阔大无边的水库。在整个的水利工程网中,它可以算做心脏部位了。它大得简直像一个海湾。它在天光中闪亮,发出了诱人的淡蓝『色』、橘红『色』。水面上静静地躺着几条小船,那船在水里悠闲地漂游。水库边上还修了亭子,仔细看看原来是小船停靠的小码头。原来这里已经搞成了风景旅游区。那些小船就是供游人使用的。
我们的心情为之一变。梅子当即就决定到水边上过夜。她好像把所有的烦恼一下子都忘掉了,扯着我的手,只顾往山下走去。
我们在离水边三十多米远的沙土上搭起了帐篷。
这真的有点儿像在海边上的感觉。徐徐水浪一下一下推过来,在岸边发出扑扑的声音。人们很容易就会忘记这是在深山里……离水近一点的地方长满了红柳和芦苇,不时有小鱼发出“咚”的一声。我们觉得这是进山以来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我们将在轻轻的浪涛声里睡去,把所有令人不快的故事全部忘掉。
天黑了,我们照例点起了一堆火。可是不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歌声。我们迎着歌声望去,这才发现远处还有几堆篝火……
歌声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无忧无虑的、欢快的野外的歌声。这歌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有什么人迎着这边走过来了。梅子有些警觉地站起,我让她坐下,小声说:“他们可能是来旅游的外地人。”
我的判断大概没有错。一会儿走来一些年轻的男女,他们穿得都很花哨。这和我们一路上看到的山里人大为不同。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是一些大学生。
“什么大学?”
我听清之后差点儿叫了起来——原来他们就来自我的母校,是那所地质学院的学生!他们因为要来搞一个勘察项目,顺便也是旅游,就搭帮结伙跟上老师来了。他们的这次勘察实际上是分担一条地方铁路的部分工作,编一本项目论证书。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会儿轮到他们发问了。
我想了想,故意逗他们:“我们是来旅行结婚的。”
“天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欢快起来,“瞧人家多浪漫啊,多浪漫啊!”
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火星在高空里升腾。梅子那时真像一个新娘子那么安详。她幸福地看着面前的篝火。
小伙子们还在欢呼。他们觉得这会儿遇上了有趣的事情。
“喂,你们快来看哪,这里有两个结婚的!”
有人向远处喊起来。那边的年轻人咚咚地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