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片土屋虽然上面『露』着天,已经不成样子了,可它实在还是流浪汉的一个好去处。可是这片土屋让我心里发疼,让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二
我这会儿不愿告诉梅子——不过也许她早就猜到了: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有个叫做“偏”的姑娘,有过悲壮骇人的一幕……此刻,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惟有她的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它穿过一片时间的雾霭望过来,望着一个满身尘土的人——他归来了,就站在这间屋子里……这儿的声息和气味还是那么清晰可辨,我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到处都是那双沉沉的、带着无限怨艾的女『性』的目光。我在墙上抚『摸』着、辨认着……这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岁月把一切都覆盖了。
当我在屋子里细细察看的时候,梅子突然揪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过脸:小窗上好像有人影闪了一下。
“有人……”
梅子点点头。
我们赶紧走出去。真的看到一个人,他正站在窗户旁边,伏在墙上。我刚问了一句,那人迅速离开了。
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大约有六十多岁。这个人是谁呢?我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儿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是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镰刀。
梅子害怕了。
手握镰刀的黑脸男人站在前边不远处望过来,一声不吭。他只用恶毒的眼睛盯住我,咬着牙齿,眼睛眨也不眨。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突然他往前闯了一步,胳膊一抖,手里的镰刀掉在了地上。他跑上来,还没等我做出反应,就一下扯住了我。
他嘴里呜呜啰啰喊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只想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可是这声音多么熟悉!就在即将挣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偏的哥哥啊!是的,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可他怎么会是这样?他在当年是多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啊,现在则完全变成了一个老人,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变成的!
“是你呀,啊呀你回来了?”他大喊着,张开的大嘴里挺立着几颗残牙。
我告诉他这是梅子,我的妻子——我们已经在大山里走了很久,我们是特意赶来看看当年的作坊的。
我面前的老人肚子疼似的,一下蹲在了地上。他『摸』索着捡起了镰刀。
一会儿,他竟然吭哧吭哧哭起来。
“你从这儿走了不久,爹妈都死了。你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妹妹偏。偏死得好惨。她死的前几天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她告诉我,她也许要跟上一个人走哩。偏对我说起过他的名字哩……”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梅子。
“我知道,”我说,“如果我当年把她带走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偏死了,哥哥再也无心做别的事情——刚开始他到处找,到处找,在山野里转,到作坊里来,寻找妹妹的踪迹。就这样,一直到这片作坊破败了,屋子遗弃了,他还是没有离开……我问面前这个老人:
“这作坊最后是怎么废掉的?”
“因为闹鬼。”
“闹鬼?”
“偏,还有那个恶人的魂灵,他们就是不肯走开,老在这个作坊里打斗。所有做夜班的人都能听见他们一夜一夜追赶、呼叫,不止一次把人给吓昏了过去。他们都不愿在这儿做活了。”
我吃了一惊。我突然明白了:敢到这片屋子里来的也许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了。我终于知道了它为什么死一样沉寂。我又问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我今天进村时一个熟人也没有看到?
他叹一声:“你离开得太久了,山里不比别处,这里寒气大,受不住这么长的日子啊。他们有的老了,有的死了。他们就是活着你如今也认不出哩。”
我特别问到了一个人——我的那个女房东:“她现在好吗?”
我的口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他的嘴半张着,不再合拢。这样许久,就像刚刚记起了什么似的,拍腿喊着:“你最该去看看她。你走了以后再也没回,她好伤心哩!你知道她多么想你,她是全村命最苦的人了,你啊,早该去看看她了……”
我想不出她会怎样,没有吭声。
他低下头说道:女房东的男人在我走后第二年就出事了,死于矿井的一次塌方,接着那个挂着一团鼻涕的小男孩又被开山的人不小心炸死了……
听到这儿,我扯了一下梅子的手。我们再也没有停留,立刻就去那里。
三
三个人穿过小河,沿着崖边的一条小路走得飞快。我走在最前头。要知道,当年我每天都要沿着这条小路来来去去。
我小声对梅子说:“到了那儿一定要好好安慰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叮嘱。我并没有跟她讲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就是这个女房东当年偷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几张钱币。我什么也没有讲过……
偏的哥哥跟在我们后面,走近那个房东门口时就停住了,说:“你们自己进去吧。你们进去吧。”
门是开着的,我和梅子一直走进去。
这个小院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破旧,院子里没有任何绿『色』,到处都死气沉沉。不仅院门没有关,连屋门也没关。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只鸡在锅灶上解下粪便,用力地啄着一只葫芦瓢。梅子把鸡赶跑,掩上门。屋里有一股霉味,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似的。我首先进了西间屋,一颗心立刻噗噗跳起来——当年我就住在这间屋里啊。进去一看,与中间屋子和院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简直没有一丝灰尘!可是看上去这间屋子又分明没有人居住。这幢小屋里只有老房东一个人了——看来她经常打扫这间屋子。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我当年使用过的那个很破的小桌子还放在原处,桌上有两三本书被书立支撑着,整整齐齐摆在那儿……这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啊!
我伏到桌子上,细细地抚『摸』我的书我的昨天。我来得太晚了,这屋里的气味,这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我来得太晚了。
“你看,当年我只有这么几本书。我走得太急了,是一气之下走掉的,这些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你看……”
梅子翻动那些书。有一本书里掉出了一个小纸片,我取到手里一看,见是一小片稿纸。我想起来,当年女房东因为不识字,她见了地上的废纸片也不敢扔掉,总是把它捡起来交给我……
炕上,我盖过的被子还放在原处,它们叠得十分平整,棱角分明——当年我每一次起床时都要把它这样叠好,然后将枕头放在被子上面。如今它们还是原样放着。它们简直像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颜『色』更旧了。
多少年了,再也没人使用它了。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想流泪。我把脸挨到枕头上,深深地嗅着。我想嗅一嗅当年的气息。那是一种使我垂泪的气息。
梅子从枕头旁『摸』出了几个圆圆的石子儿,在手里抚『摸』着、看着。我告诉她这是我到作坊去的路上捡来的石子儿,当时随手放在炕上……这时我又想起了什么,到那个小桌前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我写满了字的几张纸,还有一支铅笔、一支钢笔。钢笔里的墨水已经焦干了,我费力地旋开笔帽,把它放到光亮处看着。
“梅子,你看,什么都在这里,它们一丝一毫没变!这就是我那会儿的全部家当……”
我把抽屉从桌子上摘下来。我发现这些抽屉的垫纸还像原来一样清洁完整。这是我从一张画报上撕下来的,把它们铺在抽屉底部。
这会儿,梅子不知怎么把这张垫纸提了一下——大约是想把垫纸抖抖干净吧?她把它从抽屉里提出来……就在这一刻,让我震惊万分的奇迹出现了!
这张垫纸一撤,立刻『露』出了缠绕在我心头、让我耿耿于怀的那三张纸币!
我惊叫了一声。
梅子也看到了。她的眼睛从纸币转到了我的脸上。那是一对冷峻的目光。
《母亲》
一
我把纸币拿到手里一遍遍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只觉得难忍的羞愧,还有其他,全都鲠在了喉头。我说:“这……”
梅子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慰。
我慢慢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我这时那么渴望看到女房东。
我们迈进了东间屋子,立刻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蜷曲在碎了半边席子的泥炕上。大约是老眼昏花,耳朵也不灵,竟然没有听到我们的声响。这让人想起一个放弃了一切希望、一切生趣的女人。我们从进了小院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连屋子也不愿打扫,可她竟然把我住过的屋子收拾得那么洁净。
我站在那儿,不忍心把她惊动,想让她就这样安睡一会儿。她的头发全白了,而且十分稀疏。我记得当年她的脸『色』红润,微胖,头发乌黑乌黑,头发下面是两道浓黑的细细的眉『毛』。她长了一对好看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坚毅小巧的嘴巴。可是这会儿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了,嘴巴瘪着,眉『毛』差不多也脱光了。她腿上搭着一条『露』着棉絮的破被子,像死去一样蜷在那儿,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了,就像一截枯木随便被人抛置在一个角落。
我轻轻坐到她的身边……梅子还站在那儿看着。我愿意这样陪伴老人一会儿。可老人很快就醒来了,一翻身碰着了我,惊呼一声坐起来:“谁?谁呀?”
我没有回答。
“你是哪来的?”
她的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服。梅子上前推开了窗户。光线好一些了,可是她还是认不出我。
“你是谁?”
她冰冷的声音让我心里打颤。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忍住了什么,嗓子艰涩地告诉:
“我是当年那个人,我是住西间屋的那个年轻人啊……”
我刚刚说出这两句话,就哽住了。我很久没有这样了。这一次我在山里没有找到那个义父,可是现在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当年的房东。
我扶着老人,耳畔突然又回响起与母亲分手时那几句要紧的叮咛:“孩子,你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有个父亲,永远不要……”
我点点头。
“你永远也不要回来看妈妈,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妈妈,我真的再也没有回来,真的没有。妈妈,海棠树的落叶像沾了鲜血,它那么红,铺展了一地。我收集着海棠树的落叶,把它们收成一个高高的坟尖。我发现昨天的茅屋坍塌了,它们留下的一堆泥巴也被一场暴雨冲走了……
妈妈,妈妈……
老人大声问:“你是谁?”
“我来找我的父亲。我来找我的妈妈……”
“你是……”
“我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
老人啊啊地叫起来,两手抱住了我,“你是那个娃儿!你是那个娃儿!”
“老妈妈,妈妈,我就是西间屋里的那个娃儿,那个娃儿,西间屋里的娃儿……”
老人霍地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她差一点儿跌倒,梅子赶紧去扶住她。
她几乎是呼叫着扑进了西间屋。我和梅子都跟过去。
她拍打着那个小桌,拍打着炕席子,又把炕上的被子抱在怀里,大声地喊叫起来: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我就剩下了一个娃儿。他走了,他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偏的哥哥。他被这喊声惊动了。好像他一直就在门口蹲着,这时候走进来。
“老姊妹!”他叫着。
女房东从炕上下来。她在这一声呼叫里马上变得镇静了。
“老姊妹,他回来看你了,还领着媳『妇』儿。你看看他们吧。”
二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女房东已经双目失明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正常的眼睛一样,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偏的哥哥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大声喊着,她这才听明白了一点儿。我迎上前去,让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脸;这手在我的嘴巴那儿使劲捏了两下,然后『摸』我的后背,拍打着:“我的娃儿,我的好娃儿。”
她推我上炕坐下,她也上炕。我牵着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到梅子身上。她抚『摸』着,抚『摸』着。接着她把那床被子扯开来,让我们盘腿坐在炕上。她说:
“娃儿,你不知道,你的兄弟在你走后第二年就被开山的炸死了。娃儿他爹是早一年死在矿井里,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了。我哭啊,就这样生生把眼哭瞎了。可我知道这西间屋里还睡过一个挺好的娃儿,他长得白白的,头发乌黑,是个好娃儿。他走了,走那会儿连告诉我一声也没有。他难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夜夜为他祷告,说老天爷啊,我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你从我手里夺走了两个人了,可别再夺走这个娃儿。我等他,盼他回来啊,我知道他忙哩,可他也该回来看看啊,我要做玉米饼给他吃。我天天为他祷告,我知道如果真有神灵,他连一块皮儿也不会伤着。他还会回来。我天天给他打扫屋子,擦桌子。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老人说着,一边用手去擦眼睛。梅子在一边哭。我这时候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了。我只觉得泪水在心中奔涌。我真想在老人跟前跪下来。我觉得她才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女人。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不幸。
我说:“老妈妈——妈妈,你的孩儿回来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可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句话。老人还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那个娃娃。可惜她看不见我的胡茬长得多么密、多么硬,我的皮肤也开始松弛了,已开始走向了中年。可是她一次又一次把我揽到怀里,抚『摸』我,拍打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夜晚我想陪伴老人在东间屋里睡,可她硬把我推到西间屋,说:
“那才是你的屋子,你去吧,你去吧孩儿。天一会儿就亮了。”
我们睡在了很多年以前睡过的土炕上。睡到半夜,我觉得那么温暖。后来我听到了什么声音,走下炕来一看,见老人在中间屋的灶前为我们烧炕。我把老人搀扶到她的炕上……
三
在这个不眠的夜晚,我和梅子商定: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段。我们以后还要按时接济她,尽量使她生活得幸福……我们今后要常回这个小院,这个简陋的茅屋。我们要尽可能多地来这儿……
梅子丝毫也没有异议。她不停地点头。
整个的夜晚她都握紧了我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我想,这个大山里遗留给她的故事告诉了什么?她明白了什么?她能知道我突然离开这座大山意味着什么吗?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不曾追问……可是她会悟得出来。
我当年就像逃离恐怖的厄运一样,一有机会就要逃离。但我不知道那一次的逃离留给我的会是这么深的误解、这么长的牵挂。显而易见,我成了一个罪人,而且没有多少弥补的机会。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更多地帮一下老人,仅此而已。
天亮后,我把接老人到城里住一段的意思跟她讲了。
老妈妈全都听得明白。她听了之后久久没有做声,一双失明的眼睛望向窗户,仿佛透过窗户望向了很远很远。这样停了一会儿,老人突然吐出一句:
“好孩儿,你去商量商量那个人吧。”
“谁?”
“就是昨晚随你们进来的那个男人——偏他哥呀。”
我给弄蒙了。但我没有问,就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西间屋里。在那儿,我琢磨着老人的话。后来,我让梅子留下,一个人走向了街巷。
这个我生活过的可怜的小山村,它的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可是如今它真的变得陌生了。街上行人的目光告诉了我什么,还有,老人那句奇怪的嘱托也告诉了我什么……
我打听着,费力地找到了偏的哥哥。
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早晨的时光里奋力做活。他砰砰啪啪在屋里砸着什么。我推门一看,见他坐在地上,两腿伸平,两手各握一把菜刀在剁着猪菜——这个姿势多么熟悉啊。我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平原上的父亲!他归来不久也学会了这么干活:两腿伸在地上,一手握一把菜刀,砰砰啪啪地干着。那种奇怪的姿势曾经让我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有点儿害臊,他那两只乌黑的脚伸在那儿,我不知道它们像什么,我只是有点儿讨厌那双脚——这会儿我看到的是一双同样大的乌黑的脚:它们肮脏不堪,散发着臭气,上面有着无数的裂口和纹路,里面塞满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灰尘、泥渣。可是,这时候我在一边蹲下来,着『迷』地看着他挥动菜刀。
他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只顾低着头剁着、剁着,好像沉『迷』进这种特有的音响和节奏之中了。他眼前的猪菜剁得很碎很碎。我发现他在干这一切的时候,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后来他的眼睛睁开了,活计也做完了。
他从一边『摸』起烟斗。我告诉他要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段的设想,然后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事儿。”
他眯着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吐出了长长的一口烟:
“不是你要商量我,是她要商量我哩。”
“是的,她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孩子,听老人一句话吧,不要把她接走。不要把她接走——你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孤单老人吗?”
“不知道。”
“那你也不用打听了,反正你听着就是哩。我们俩就是孤单单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走了以后,她男人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知道吗?只有我一个人去帮她料理日子。她的眼看不见了,是我牵着她的手在院里走,在街上走,出去晒日头……你知道吗?娃儿家,娃儿家……”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突然间领悟了:我连领走老人的权利也没有了!
他像哀求似的对我说:“好孩儿,你不要领走她,不要领走她。你知道山里有多么冷吗?你知道山里人是怎么熬冬的吗?上年纪的山里人入了冬都是搂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