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一
午夜的星空竟如此『逼』近。我长久地仰靠在葡萄架上,让豆粒大的『露』珠滚落脸上……葡萄园里已经没有人守夜。我可以一个人享受这个夜晚,感受泥土扑扑的脉动。隐藏在暗处的一些小生灵正透过葡萄藤蔓向我盯视,它们猜测着,窥探着……今夜又是那个春夜迎接飞旋流沙、脚踏绵软踽踽前行时的奇特感受。粉『色』的苹果花轻柔地落下来,遮掩着黝黑的泥土。葡萄架上的石柱如此冰凉并透出清冽的芬芳。
这熟悉的气味让我想到了那个春天的许诺——我会将他们母子接到一片蓬勃的绿『色』里来……朦胧中我看到那个幼小的身影在奔跑,他一蹦一蹦,好像在欢呼跳跃,两手捧满了花瓣,一直向我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夜『色』里,你不怕『迷』失吗?你要到哪里去呢?母亲呢?
孩子只是笑着,隐而不答。“你看见大海了吗?”他摇摇头。我伸手指向北方,告诉他那里是大海。孩子仰脸转向北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水一直铺展到天际,没有尽头。我终于知道:孩子从局促的街巷跑出来,来到了开阔的平原上,来寻找他的父亲。母亲在那一端,他跑啊跑啊,娇嫩的双足迈过布满荆棘的长路,好不容易跑向了这一端,一抬头,看到父亲睡在一棵葡萄树下……
我极力想活动一下,可身体像被粘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我搔着自己的头发,低头寻找缚住了我的葡萄藤蔓——什么都没有。这竖着的葡萄桩架间隔均匀,让我想到一个时而巨大时而狭窄的笼——那个笼缀满了地衣似的绿『色』和红『色』的丝络,覆盖了一道道的铁栏。秋风吹过,所有的覆盖物开始枯萎,『露』出了铁青的颜『色』。它像寒冬一样冰凉,我有点儿不敢挨近它,只在它的当心立定,紧紧收缩自己的躯体——我想怎样从这儿脱身……星星就在头顶剧烈燃烧,它们旋转着,发出了烤人的热流。我拥紧了孩子单薄的身体,等待一个时机。
天『色』漆黑,一个个巨大的星星『逼』视着我们。
孩子仰头看着,微张着嘴巴,一片纯稚的神情。
那些星星由于剧烈燃烧,正滴落一些滚烫滚烫的熔岩。天空如今都是闪亮的碎屑了。再看四周的葡萄树,它们像人一样激动,睁大了眼睛向上遥望,它们也在颤抖……孩子一声不吭,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我觉得这会儿正在撕扯那些花花绿绿的地衣丝络,一伸手触到了那个巨大的笼子,冰凉的棂子让我两手一抖……
宁子一笑,顽皮地伸出舌头:他在嘲笑父亲。
我惊异地看着他。
他纤细柔软的身体一攀一跃,那么从容地穿过了冰凉的棂子、那一道道坚实的桩柱。
我也像他那样攀住,因为极度用力,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我粗粗的躯体死死地卡在了桩柱上,没有任何穿越的可能。
小宁狡黠地闭上一只眼睛,又在笼子内外往返了几个来回。他仿佛在说:瞧你们造起的笼子,还以为我们这些孩子也能关得住,可就是忘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是——我看见有那么多的孩子就一直待在笼子里,他们在里面咀嚼着食物,一直到长得很高很大,那时也就真的逃不出来了——他们这之前就没有尝试一番,看来远没有小宁聪明!那些孩子总是效仿大人,以为大人们总是不会错的,于是就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一直待到再也没有希望逃脱的那一天。
今夜的发现多么重要,我真想告诉所有的孩子:趁着天真无邪的时候,趁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浑身骨骼柔软手脚灵巧的时候,快快逃出这个笼子吧,外面有个无比辽远的世界……
二
『露』水像雨滴一样洒在我的额头上……这个秋夜好凉啊。我裹了裹衣服站起来,拨开葡萄藤蔓,信步往前走去。夜雾低低潜伏,它们还没有升到葡萄架那么高。等启明星出现的时刻,雾气就会慢慢升腾起来,漫过葡萄架和杨树梢,去迎接新的朝霞……
十几年前那个芬芳四溢的早晨,我看见一道门轻轻开启了,迎面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姑娘,穿着一身红白两『色』的衣服站在打字机旁。我们惊讶对视,仿佛都毫无来由地僵住了……那次见面不久,我们一起寻了个机会去登泰山。在这座莫名其妙的大山上,我们看到了很多古迹。那些古迹其实简单得很,它们由苹果花似的汉字交攀堆积,最后变成了一座稍稍晦涩的、多少令人敬畏的山。那天的攀登可真累。我们一直走在一起。也就是在这座山上,我越来越明白了,自己心里多么期望得到这个弱小娇柔、同时又骄傲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心里变得明朗自然了。那座山当时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季节,山雾突然涌起来,它们漫过竹林,在石崖上缓缓涌流,像水像涛,像她没有见过的大海——奇怪得很,她连海都没有见过,我那时真有点儿可怜她哩。
那时候我多么热情!这种热情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误解。热情也可以遮去误解,但它一旦消退,误解也就赤『裸』『裸』地显『露』出来。这有点儿像『潮』汐与礁石……漫长的日子来临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人在大地上来回奔跑,看着我不安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她对自己流浪成『性』的丈夫毫无办法。
时间在流逝,我们对必将来临的一切无奈而自信。尽管一开始我们有过许多奇怪的、华而不实的约定,但它们最终还是无法实行。世上没人能够一一履行那些热情四『射』的许诺,与此相反,它们很快就会被遗忘。这种淡漠也可以叫成背叛,虽然它一点儿都不复杂也不困难,它甚至并不需要考虑许多——因为此刻他们都要面对具体而庸常的生活。
人的背叛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说,当年的约定在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彼此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记起。我们好像走向了一种极其简单的结局。可是与此同时,深夜,某个时候,一种难言的痛楚还会在他们心底渗出。
这个夜晚我一阵阵地思念梅子和小宁。此刻但愿他们不要大睁着双眼,像我一样被忧思缠住。梅子是一个刚强的人,有时候真是义无反顾。她越来越瘦了,这让我想到她为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刚强付出了多少。她在竭力压抑自己,忍受着。这个夜晚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向她从头诉说。头顶是燃烧的星云,它溶化着人类千百遍温习的誓言、那些永不反悔的诺言。我要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告诉她,告诉她那个有着一棵大橡树的院落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她出生在大橡树下,却被一只神灵的手推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们不再分离——而我是出生在一棵大李子树下的人,我们彼此携带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码。我们将经受一个漫长的解码期,这段时间将会可怕地缓慢和枯燥,结果也许惊心动魄。准备承受吧,我们要有足够的顽强……到了未来的一天,我不会博取她的同情和谅解。我只是要诉说、诉说,把这种诉说送给至亲。
我试着遗忘自己蒙冤的父亲。我试着遗忘那个可怕的事实:腥风血雨的日子,转战流徙的纵队,这其中有两个男人,他们分别是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有迥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之间也许隐下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这对于后一代太残酷了。还是让我遗忘吧,让我静静地躺在这片海角园林里,永远也不要苏醒。
我只需要记住,她是我的妻子,她为此付出得已经太多了。我们最好的结果还是结伴而行,因为我在旅途上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动人的情景:两人相互携扶,用一只有着缺口的破碗舀起河水解渴,在水洼里洗脸洗手——这样直到满头雪发,牙齿残缺。这对白发人总是紧紧依偎,抵挡着北风。严寒也不能使他们回返。他们就一直那么往前走、往前走。随身的行囊单薄——这一切当然是为了赶路……
《依偎》
一
我在一个失眠的长夜里,为了驱赶那个残酷的故事,就给梅子讲了另一个故事,它同样是真实的,而且是我亲眼目睹的。
我曾看到一对年老的乞丐,他们大约一生下来就是一对好夫妻。因为我觉得他们像一对可爱的连体,一对不可剥离的生命。那时候我在一个小城里住了一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这对穿得破破烂烂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夫妻。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没有儿女。他们提着篮子,完成了一次艰难的乞讨,正在往自己家里赶去。他们走不了多远就要歇息一次……
有一天,我看到那个老头子坐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团,那双枯手费力地扒着解着,纸团中『露』出了一个苹果核——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别人吃剩下的,不过它没有啃干净。这显然是他捡来的。他把苹果核推给他的老伴,老伴又推回去:“你吃吧,还是你吃吧。”“不,你吃了吧。”最后老伴拗不过,就把那个苹果核全部吃掉了。她嚼得那么甜。我在一边看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买一包苹果送给他们,可又不想立马就这么做……他们歇了一会儿往前走去。我尾随着他们,想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我见他们拐进了一个脏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茅屋,它的墙是用泥坯垒起来的,那一截小门像窗户一样四四方方,他们矮小的身子要弓起来才能钻进去。
我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走近了敲门。
门开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屋的下半截是卧在地下的。这样可以冬暖夏凉,还可以节省大约一半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这个小土屋是盖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我小心地迈着台阶走进去,这一对老夫『妇』不知怎么又愉快又感激地看着,还生怕对不住我,用衣袖到处擦着灰尘。他们让我坐下来。
屋里的所有陈设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比如说泥坛子、罐罐、凳子、衣橱等等都是。我不知道这个小城的边角里还藏着这样一对老人。我也不想问他们在这儿藏了多久、乞讨了多少年,这些我都不想问。我只是从他们的举止里看到了无比的友爱和温暖,他们说话的时候两双手还要扯在一块儿,要身子挨着身子——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示一种亲热,而是不自觉的一种习惯。交谈中我知道,原来这对老人只是在几年前才走到一块儿的。很早以前他们都不认识,都是孤零零的。他们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饿了就乞讨。农忙的时节,帮郊区农民打打短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最后才在这里落下脚来——他们在半路上相爱了。
就这样,两个人没声没响地结合了。他们虽然没有因为这种结合变得比过去富足,可是却变得比过去幸福了。他们志同道合,没有其他要求,心愿只有一个,就是碰碰好运气,讨到一点儿更好的食物。他们都六十多岁了,由于常年奔波,筋骨已经过早地衰败,所以腰弓了,腿也伸不直,头发像芦花一样,牙齿也脱落了。
老太太说:“你别看俺吃东西不干不净,俺从来也不得病。”
老头子补充说:“俺俩半年里一次也没闹肚子。”
炕上是一团乌黑的老棉絮,我捏了捏问:“冬天里不冷吗?”
老头子抢先说:“不冷,她烤着我哩。”
老伴说:“冷什么?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说:“是啊,如果一个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搂抱着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问:“你们以前都没有儿女——没有结婚吗?”
老太太笑笑:“俺这以前压根儿没跟过男人。俺这模样谁能稀罕,也就是俺这个老头子吧!”
老男人咧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儿不错,俺也是,不过俺那时不知是她在后面等着哩。”
我说:“你们这样过不容易啊,越来越老,该有人帮帮你们才好。”
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俺有老头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么都中……”
我那会儿听着,不知说什么才好。环顾这个纯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抚『摸』了每一件器具,觉得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们的时候,都印上了指纹,带上了体温,它们全都热乎乎的。
那天我在小土屋里待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两个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真了不起,盖了这样的小土屋,藏在了城里的某个角落——哪里比这里更温暖呢?什么才能够换取这一切呢?没法估量,没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