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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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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门时,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吧,妈了个巴子。”开口就是一声粗骂,这早就让人习惯了。

进门还是那幅老旧的图景:头戴黑呢帽的老太太正用左边开口的大襟衣服包着大猫,双眼眯着。不过她似乎正在气喘,仔细些听,能听到哧哧的声音。有一点隐隐的呻『吟』掺在其中。我再细细端量,竟然发现她额上有一道浅浅的抓伤。联系到刚刚离去的太史,一幅打斗的场景竟在脑子里拼接起来:他们刚刚就在这儿厮打着,老人被一个强悍的男子欺辱,却决不认输,奋力反抗。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了一团,又从炕上滚到了地上。不过我无法自圆的一个结局是:那个太史落荒而逃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能战胜那个强悍的家伙……也许这全是无端的猜测,是误解。管他呢。我向老人问好,然后试着问道:

“我看到太史刚从这儿走了,他一拐一拐的……”

“那是他出车跌伤了。狗日的玩艺儿还不得找我来治?我给他上了跌打『药』,又正了一遍筋骨——要不他就得爬着回家……”

我吸了一口凉气。心头的疙瘩稍稍解开了一点。不过只一会儿又被新的疑『惑』给缠住了:他是怎么来的?爬进来的?这显然又不对了。如果是有人抬他进来,那么在治疗时那些人更不会走开啊。想不明白,也不愿再问下去。

老人双眼微微睁开:“你哩?为什么登门啊?”

我支吾了几声,“哦,我嘛,我不过是没事了来看看您老……”

“我老又有个什么好?又不是大闺女,又不能用急。”

她几句话必要沾粗。我低下头,磕着牙,想着怎么对付她。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说,她又开口了:“来吧,让大婶给你相相面、看看手相、揣揣骨,给你算算命吧!这也是老邻居的缘分,换了人,你得先交上百儿八十块钱再说。”

我还没说愿意与否,她已经牢牢地拉住了我的手。看过了手,又扒拉耳朵,端量一番,最后伸手抓了老杆儿扔在一边,用力地探过身子。她离我很近的嘴巴真像一个又深又阔的黑洞,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这样对峙了片刻,她突然一抬右手,张大五指箍在了我的头顶上,让人一阵阵发疼。我忍住了,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揣骨”了,据说是民间最高级的算命方法。

她捏得很细,手指在我的头骨上按着『摸』着捻着,嘴里发出“嗯嗯”声,又像挑拣西瓜那样敲击一二下,最后做成剑指模样,直点在我的脑门上三两分钟。“得了,行了,你给我老实坐下,听大婶与你细细道来。”

我多少有些惶恐地坐下,像等待一个宣判。

“你呀,一肚子心事翻卷哩,顶得你坐立不安。老事,新事,糊成一坨。不过你说到底还是让一件事给『逼』坏了,『逼』得你半死不活——这事儿搁到谁那儿都受不了,搁在咱这儿咱也受不了;说到归总你还算好样的,换了别人,不死也得蜕层皮,嗯,蜕层皮……”

我的心怦怦跳,最后不得不央求她:“老太太,您有话倒是直说啊,您说我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话还用着我来直说?你是心里如明镜哩,咱是点到为止。”

“可我……真的不明白!”

老太太一下跌坐在炕上,然后不停地放屁。我不得不躲开一点儿。她这样一通,大口喘息,抹着鼻子,哼叫着,迎着我大声嚷着:

“这话还用我说吗?你分明是让那个大闺女馋得……啊、啊、啊……”

她连着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秋诉》

经过了大汗淋漓的秋天,肖明子终于挣脱了那份煎熬。这痛苦对于一个乡村少年来得太陌生也太突然了。我想他会把这个秘密对他的乡村隐瞒一辈子。尽管如此,我们的肖明子已经很难恢复往日的那种欢乐和健康了。虽然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可他却从此学会了独自冥想。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一个人要真正地走向孤单,也许必须一种奇特的经历,他(她)必须遭遇异『性』。肖明子有幸也不幸,自然而然地迎来了这一切,这足够他咀嚼一辈子的了。

罗玲来葡萄园时像过去那样帮他做活儿:肖明子捆绑葡萄藤蔓,她就帮他绑。这会儿葡萄园多了一个多么好的帮手,她做得比所有人都快,一双手灵巧极了。当手中的柔草缠绕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从腰上飞快地抽出那个像匕首一样的工具刀,“噌噌”两下把它割断,然后又麻利地收刀系草,眨眼就理顺了架子上的藤蔓。他们做活儿时谈了些什么我没法知道,但我想那会是很好的劝慰。她一定在鼓励和安慰肖明子。我想整个事情的细节如果让肖明子的村子知道,我将遭受极大的谴责和非议。在他们看来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阻止这一切,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却没有那么做,好像我有另一种充足的理由一样。我不想站到两人中间伸手把他们推开,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但他们将走向什么结局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故事在一开始就与传统家庭的故事、与那个既淳朴又古老的民歌毫无关系。

虽然罗玲每一次到来都给肖明子增添了新的忧愁,后来他还是到园艺场里去了。他去了,回来时倒变得坦然,只有稍稍遮掩了的一点儿羞涩。他慢慢变得敢于注视我的眼睛了,我也没法再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对待他了。拐子四哥和万蕙对他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切也渐渐少了。因为在我们眼里那一切都不再需要了,他已经长大了。

只有对鼓额,我们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儿童——她是永远长不大的,永远需要我们的爱护;我想她即便长到三十岁也仍然有这种需要。她对葡萄园的那份依靠和寄托,想一想真是令人感动。一个无比贫穷的孩子,简直是一贫如洗,生活的碱水和盐水洗掉了附在她身上的一切多余之物,真正是干干净净。她没有任何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地方,健康而真实。阳光使她变得黑乎乎的,劳动使她不断地弯腰、活动四肢,让整个人变得那么舒展和柔软。她那双有着裂口、有着无数道黑皴的脚奔走不停,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知疲倦。这才是一双真正的“野蹄子”,踏遍整个原野却毫不费力。四哥像我一样的疼怜鼓额,两人一起守夜的时候,他半夜里总是让她把脚伸进自己的蓑衣下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那双冰凉的脚。

鼓额的额头上常常印着斑虎的亲吻,她如今已像万蕙一样习惯于接受它湿漉漉的鼻头了。斑虎触着鼓额的脸颊,鼓额就笑着伸出那双被茧壳包裹的小手去抚『摸』它。我曾经因为这个呵斥过斑虎,那时斑虎就沉着脸退到一边。可它离开了我的眼睛,还是照样凑近鼓额。有一次鼓额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到了斑虎身上,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抗,驮着她颠颠地往前走去。我看到肖明子也想这样做,不过那一次斑虎却恼怒了,它只一下就把他掀在地上。

我觉得斑虎、万蕙、四哥,还有肖明子和鼓额,是他们与我一起维系了一个特殊的家庭,葡萄园和茅屋就是我们生活和劳动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新的家庭在这片平原上组建起来,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更大的家庭。当然了,这两个家庭的『色』彩和『性』质绝不相同,可它们毕竟都是家庭。我急于从那座城离开的一个原因,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奇特的家庭在吸引我。

四哥身背猎枪,有时一整天都在四处搜索。他在寻找那只野狼——一种预感弄得四哥不得安宁,只从鼓额出事之后,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可他又不知道这枪口应该指向什么人,只是坚信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它就会明确无误地喷吐愤怒。

我终于去了一次酒厂。我是来找武早的——也许这已经有点儿太晚了。

一进酒厂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武早已经在好多天以前被送到一个叫“林泉”的精神病院去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可能吗?我在心里急急地念叨:坏了,一个放『荡』的女人就这样毁掉了一个天才!我恨死了那个象兰——我此刻该怎样诅咒你呢?

我急匆匆地去了武早的宿舍,那里当然不会有他。可奇怪的是大门敞开着,屋子当心竟然坐着一个女人:象兰。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了,他还把自家的钥匙交给她——我一抬头见到了她,不愿说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去。可她却一声声喊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不,来不及了。我要去看我的朋友——那个让你毁掉的老实人。”

象兰严厉地喝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一瞥:她满眼含泪盯住了我。

我只好止住了脚步。

“宁伽,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这不怨我!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该怨谁呢?这些天我把武早所有的衣服都洗过了,把这个家也好好收拾了一遍。你知道,我离开已经很久了,只是偶尔才回来一次——我每次看见武早离开这个家到处游逛的时候,就回来一次。你知道,他缠我,让我重新回来,可我还是没法答应。这个家看看被他整成了什么样子了。打从跟他分手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洗过一件衣服,总是换穿一些脏衣服或者干脆去买一件新的。所有衣服都堆在屋角,柜子也塞满了。床单从来没洗过,也没刷过一次碗筷,他就蜷在一堆脏东西里睡觉,在糊满了饭粒的脏碗里重新盛饭……”

我真难受。我想问她:这又是谁、是哪个浑蛋造成的呢?

“我把屋子重新打扫一遍,把衣服搓过洗过,你知道我平常不愿做这些活儿。我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老婆。不过这一回我干得很仔细。洗着这些衣服,我明白了武早实在需要一个家,实在需要一个好女人——她要比我好才行,比我更有耐心比我更贤惠。我把衣领上厚厚的油垢洗下来,两手都沾上了他的气味。他很久以前穿过的衣服上都有我的气味。我的气味又把别的衣服给熏了染了,都混在一块儿。我闻见这种气味就想起过去,眼泪洒在衣盆里。我这时候觉得对不起武早,又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你知道我不能再回这个家里来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我生硬地问:“为什么不能?”

“是啊,为什么?因为我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回,谁也不能重新再试一次——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也没有时间。我要急着赶路,到最想去的地方。也许我花上一辈子也赶不到那里,可还是要往那里赶——人这辈子都在拼着命往前追往前赶,不过去的地方不一样罢了。我和武早走不到一条路上,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是多么聪明的人!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在故意『逼』我?我知道你可怜自己的朋友,不过除了他,你对别人都不管不顾了吗?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最坏最放『荡』的人吗?”

“……”

她等着我的回答。我说不出。我心里百感纠结。她还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耽搁下去了。而且,我已经厌了。

匆匆奔向那个精神病院……一排排红砖平房掩映在绿得让人眩晕的青杨树丛下。我费力地打听,找武早和医生。医生告诉:这是一个奇怪的病人,与所有人都不同;他许多时候表现得比常人还要冷静,可他实在还是一个精神病人。

终于见到了武早。他果然十分冷静,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手拍拍我,让我坐下。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说:

“知道你要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哪儿也不去,因为我知道你会顺着那辆车的辙印找到我。”

我不去追究什么才是那辆车的“辙印”,只问他:“你感觉怎样?”

“很好啊。感觉很好。在这个春天里,‘密友中有一张难忘的面容……’”

我纠正他:“不,现在已是秋后了,天快凉了。”

“春天、秋天,对,‘有那么一个忧伤的日子……’”

我告诉他:“我刚刚见到象兰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吗?在哪儿?”

“正在你家里呢。她把那儿好好收拾了一番,如今变得干净了……”

“那我也要赶快回去!”

“不,你现在正住医院,还不能回去。她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洗过了,给你整理了东西……”

武早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浓黑的胡茬流下来。

“老宁兄弟,你知道我多盼这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她。我要和她老在一起。我们的白头发要相挨着,我要搀着她到你的园子里去玩……”

我听着,最后不由得有些气馁,拍拍他的胳膊:“别这样。是她毁了你,毁了一个天才——真的,你曾经是一个酿酒天才啊,你需要自己珍惜……”

武早气愤地噘着嘴巴,缓缓摇头:“你太不了解我了,宁伽。你不知道我怎样才能长进,怎样才能成为你说的那种‘天才’!你呀,哼……”

“……”

我望着他,后悔刚才的莽撞。

“认识象兰以前,我是一个蠢极了的家伙,什么都搞不明白。我就那么傻乎乎地活着。后来我们相识了,我才一点点变得灵巧了,脑子里忽然什么都一清二楚了,红的,绿的,连颜『色』都比过去鲜亮了。我脑子里有一道阀门,是她给我伸手打开的。我觉得从此什么都有了意思,一切困难也都不在话下了——就在这段时间我搞出了几种名酒——严格来讲这是她的功劳!真的,没有她我就一事无成!可你怎么能说是她毁了我呢?我又算个什么?你再也不要讲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老宁好伙计!”

我怔怔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变得真诚而吓人。此刻他说的全是真话。从情感的逻辑上来看,他阐述的原理丝毫也不像一个精神病人。我甚至觉得他即刻就可以出院了——难道还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吗?

整整一天了,我们俩分手非常艰难。最后武早向我许诺,说他会尽快地回到葡萄园,去看朋友,去喝四哥的瓜干酒。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回到葡萄园已经很晚了,四哥他们都在等我。肖潇也来过——她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就回园艺场去了。我的心却留在了那个酒城……粉『色』的苹果花坠落下来,我双手接满了这些花瓣,捧在脸前,把它们的芬芳深深地吸进肺腑。我就在葡萄园一大家人的注视之下,默默走进了那间屋子里。我伏在了泥巴写字台上。他们都不愿打扰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都不愿打扰我,好让我能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没有爱就没有家,更不会有一片田园。

我仿佛又听到了辘辘的马车声——几年前就伴着这声音,梅子和小宁一起来到了这里——而今是我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大地上的居所?

天『色』不早了,我点上了罩子灯。我想读一本书来平静一下自己。读什么呢?我的手胡『乱』翻找,掀开了陈旧的纸页。我仍然在读我反复读过的一本书。那书上说:在几百年前的欧洲,有一个老人,老人在一个深夜,驾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家庭——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合上了书页。

正好这时拐子四哥进来了,万蕙他们也进来了。他们要叫我吃饭吗?可他们定定地站在那儿,没有吱声。他们认为我今夜作出了什么可怕的决定吗?我知道还没有。

我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四哥身上。我向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不……不!”

我吐出的这个字包含了什么?到底包含了什么?为什么“不”呢?

“不!”

我看着他的眼睛,自语一般,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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