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十八滚》
一
铁力沌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看着这个跪下来的女子,咽下了一声叹息。在他发出那声应允之前,心中早就犹豫起来。一场巨大的恐惧和灾难就像大雨前的黑云,这个女子有可能就是赶在云彩前边的风。他本来是一个打五六岁起就开始练桩的人,早就脚下生根,这会儿却被这风吹得一晃三摇。眼前的女子弱不禁风,整个人却有一种摧心裂肺的力量,让他不忍拒绝。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命啊”,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吃粗茶淡饭,摆弄葡萄藤蔓。她在他吞服丹丸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最后伸手要讨一粒。他摇头:“从头做起吧。”他开始教她站马步、推手出拳,在地上翻滚,然后又是马步剑指、云手、力士推山。他为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男人衣装,这是他的粗布旧衣,耐得住一天到晚在地上滚打。她几天练下来炕都爬不上去了,想让他扶一下,他只是不肯。她咬着牙说一声:“师傅!”他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挣扎,最后总算爬上了高高大大的炕。这时他才为她拉过铺盖,为她仔细掖好被角。他自己早在另一间搭了个地铺。夜里刮起风来,沙子打得窗子哗哗响,疲惫到极点的人却在炕上熟睡。他夜里醒过几次,因为一逢这样的大风天他就格外警醒。可能是南方人的缘故,只要一听到午夜海浪翻滚,他就会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刚开始在此定居时,他睡不着,甚至冒着劈头盖脸的风沙走出屋子,去看那滔天大浪。他对眼前泛着白沫的几丈高的大涌、对陡然的直立与瞬间的破碎感到极大的震惊。风凉刺骨,他却毫无察觉。就在颤颤的恐惧之中伏身,不由自主模拟起一片海浪:迅疾地冲腾而起复又轰然扑地。在狂舞的海边沙尘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感受到身体间正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时聚时散,最后凝结成一滴滴刚劲而又柔软的水珠,溅向无边的空旷。
因为不远处就是一个人的呼吸,这让他好生不悦。难以习惯。那只爱猫和他一样,起来徘徊一番,然后偎进了他的怀里。他在它小巧的鼻子处亲了亲。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腿脚竟然再也不痛了,而且变得比过去轻快十倍。她欣喜的眼睛睁大后,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是个美丽过人的女子。他为其取名“『毛』玉”,但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出来学功时告别的邻家女孩之名,分手时她只有六岁。他在午夜时分常常想起她来。除了练功,每天照例是园子里的劳作。那些在暗处连接的通道、掩饰中的丹房,都让她一一熟悉。她最着『迷』的是那个丹房,里面的一个石人描了人身上各种『穴』位。她被告知:筋经门派的最大隐秘在于点『穴』。他让她背出所有的『穴』位,记住经络,搏击时每一拳都要打到『穴』心。人身上有三百六十『穴』,其中有十二『穴』能随时辰定生死。她听得大气不出,从头细细揣摩,不敢稍有懈怠。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叹息:“恶补而已,不得已而为之。”
她觉得奇怪的是,即便是极为得闲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问她的过去,比如老家的事、纵队的事——后者才是堵在心口里的一团麻,只要一触动就痛不欲生!她多么想有一个人从头听她说起,让她有一次倾吐。有时又正好相反,她需要遗忘,全部地、一丝不留地遗忘。那不是人的一生所应该经受的凶事。她觉得如今发生的一个最怪异的现象,就是她的内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有些事情是人生当中绝对不该发生的。而这之前,却觉得人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经历。这种细微然而又是巨大的改变,全都发生在这个男人身边。而这个男人绝对就是一个奇迹——当初她刚刚被他救下时一切还没有心情,整个人都蒙着,自然顾不得好好端量。而今就不同了,她可以从安静的地方打量他了。首先是他的沉默,是至少深入地表三尺的目光和恰恰相反的——淡漠……对一切都有心无绪,除了练功。惟有练功,惟有拳法经络。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功法所致,他整个人已经变得与常人殊异:骨多肉少,双目如铃,不咳嗽,不笑;吃饭无声,大小解必要去园子深处;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如同看一个生人;极其爱猫,与其亲如手足,相濡以沫。
『毛』玉有时忍不住要说起自己的过去,那时铁力沌总是马上重开一个话头——然后谈话自然转向葡萄收成、酿酒。她知道,这些都不在心的深处。倒是造『药』和制丹让他视为至大要事。他让她辨别一种前一天刚刚采拾的草『药』,如果认错了,他就会长时间无语。试丹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对她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是她最感神秘之事。有几次她甚至想偷食红丹绿丹,被他发现后严厉制止。他先是备好了一种汤『药』,然后又为她号了脉象。几种丹丸一溜摆在桌上,按颜『色』分成了服用顺序。红丹服下后他就日夜不离左右,一直观测。她自觉一阵热力泛起来,渐渐化为一束小小的火苗,分散到身体的四周燎着,等全身都热起来时,这火苗就集中到了一处,从命门到尾间,从腹股沟再到小腹,一直上升、上蹿,燎到了胸窝那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次挣开了衣服,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双『乳』,只是毫无察觉。可他总是及时为她掩上衣怀,系上扣子。她不知在祈求什么,双腿绞拧,像是鲤鱼打挺。最后他不得不从一边帮她。他为她按起身上的『穴』位,从肩到背,再到胸。他的手不得不碰到双『乳』时,觉得她的一对『乳』头突然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
二
她后来可以和他一起吞服丹丸了。两人一起熬制各种『药』膏时,她常常忍不住要亲口尝一尝。一年四季要服不同的膏丹,再加上练功及其他,『毛』玉看到自己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不感冒,不困倦,有时竟达到夜不思眠的状态。那时她就披上衣服在屋里转悠,看着隔壁地铺上呼呼熟睡的男人、蜷在一边的猫。她睡不着,就抱走了他的猫。那只猫被她反复亲吻,终于恼怒,有一次抬起巴掌给了她轻轻一记。黎明时分她诉说了自己的忧虑,对不能安眠却又精神百倍的现象十分不安。他即叮嘱:半夜醒来可为之走一下经络;并说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再有半年也就一切如常了。
半年期限既然还没到来,她只好一遍遍将其从熟睡中唤醒。他则为她从头到脚整治一遍:有时虚掌高悬,有时手心贴紧。按『穴』总是轻轻的。若十指掠过胸腹,必是若有若无。有几次她真想紧紧攥住这游走的手掌,放在嘴里咬一下,可最后还是不敢。那只猫蹲在一边专心观看,有时也搭上一手:『毛』爪软如棉花,能够长时间按在她的胸窝那儿一动不动。它也许同样知晓,她的病根其实就在心上。经过这番治疗或安慰,她觉得好多了,只需五分钟左右就会睡着。不过她每次都要抓住睡前这五分钟,好好想一遍梦一般的现实。偶尔她还要做一些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就在那片沙林和灌木中间,再不就是在一幢简陋的农家小屋里,耳边响着嘀嘀的发报机声、一个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很冷。这声音让她一开始起鸡皮疙瘩,而后才渐渐适应下来。梦中的人一闪不见了,再就是纵队的灰『色』服装,一丛丛的人影,另一个人,一个两手很大并生着老茧的人。这个人对她憨厚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叫她“小鬼”。她也有了一支枪。这是那个人特别批准的。憨厚的人说:“给她一支手枪。”这令多少人嫉妒。她握紧了自己的枪,一直没有放响。
醒来时两手空空。她听见那只猫在炕边游动,偶尔探头观望,张着嘴巴轻轻一叫,仿佛在问:醒来了吗?她点头,问:“我的枪呢?”“枪”字将它吓了一跳,它立刻跑走了。不一会儿瘦瘦的铁力沌走到炕边。他的目光使她一下就从梦中清醒过来,说一声“对不起”,就赶紧穿衣下炕。她记起自己的诺言,要当他的弟子,照顾他的一日三餐。其实她总是做得不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好好适应环境,另一方面铁力沌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往往还没等她开始,一切都弄得停当。她想尽快把家务接过来,可最后觉得很难。她想:在他的眼里,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是女人。她长长地叹气。
他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除了干活就是练功,再不就拱到丹房里。她见他时常趴在地上,只以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身轻如燕。她惊羡中试着模仿,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泥坨一样沉。他告诉她先以整个手掌支撑,这样直练到七七四十九天再换成四指,如此逐一递减,功成大约需要五年有余。离这里最近处有一个小村,那里偶尔来一个螳螂拳友,可算多年的朋友了。两个人切磋到高兴处就要喝一杯葡萄酒,坐在木墩上,一下下敲着桌子。『毛』玉每逢来人就要藏起,听到声声敲打的暗号以为人已经走了,出来时却惊呆了。铁力沌却摆摆手说:“不必再藏了,我的这位师兄鼻子灵验,他来两次就嗅出有人。”她心噗噗跳着,赶忙为他们添酒,不敢多言。那个人端量她两眼,点点头说:“嗯。”铁力沌指着她:“徒儿,你师叔有个绝技,叫‘就地十八滚’,让他教你吧。”
一句话落地,那个螳螂拳师就作一个揖,然后把仅有的一点儿酒咽下,紧一下束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他们跟出来。铁力沌一边出门一边『摸』出一杆铁叉,几乎没怎么招呼就往那人身上捅起来。『毛』玉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个人已经呼一下翻倒在地。与此同时,铁力沌就用叉子频频捅着地上的人,那人却连连翻滚,双腿时弓时弹,挪动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总能在铁叉着地的一霎躲闪而去。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院子都给印上了密密的叉痕,可螳螂拳师却毫发无伤。不仅如此,到了后半截铁力沌的叉子已经没了力气,地上滚动的人却能趁机一个腾跃,用两腿夹住叉子,然后挥出一拳击中铁力沌的胸部——虽是虚虚一击,那叉子早已经易手了。
『毛』玉整个过程看得眼也不眨,有好几次差点儿喊出来。她头上的汗水哗一下流出,一下抱住了铁力沌。他随即推开她说:“不妨的,他不会伤我。”
从这天开始,螳螂拳师只要来这里就教『毛』玉几招。铁力沌和『毛』玉在一起时,他总让她手持那柄铁叉捅过来,她却一时下不了手。他说:“不妨的。”她两手颤颤捅来捅去,渐渐才放开胆子。如果换上她倒地滚动时,铁力沌就把叉子换成一根木棍。可惜每一回她都要被击中几次。最让她难堪的是某一回木棍捅在了不可言喻之处,她一声喊叫抱住了棍子,痛得在地上弓了许久。他将其抱至屋内,循痛处试按下去,她则奋力反抗。但他终于明白这处棍伤非同小可,因为她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内气未敛,故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许多。
铁力沌找出一些草『药』,又熬了敷膏。她双手遮面,让师傅仔细看了伤处。腿根处的淤伤很重,筋脉已损。羞涩与剧痛混合一起,那一刻『毛』玉生不如死。她强忍着让师傅换上敷膏,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她想爬起,铁力沌制止,然后悬掌发功一刻有余,这让她顿时觉得疼痛减轻许多。
而后大约十多天『毛』玉未能下炕,甚至不能自理。铁力沌全程照应。这些天里她一声不吭,问也不应,于是他即不再问。这样直到伤处痊愈,她都一言未发。
三
那个螳螂拳师有个内弟,参军前也学了一点儿皮『毛』功夫,闲说起来让『毛』玉心上一动:那个人在纵队!她多想知道纵队的消息啊。再说下去,『毛』玉又差点儿喊出来:原来那个人就是纵队那位首长的警卫,最后就是这个不言不语的红脸小伙,按首长指示将其护送出来的——因为她在纵队的消息被机关上的首长知道了,于是一道密令发出……让她出逃等于是放了一条生路。
听两个人说话期间,她不得不捂上了嘴巴,因为害怕自己真的不小心喊叫出来。她不想说话,螳螂拳师问她怎么了,她就指指自己的喉咙。
这一天拳师走开时,铁力沌说了一句:“我不收哑巴徒弟。”她不敢看他。他又重复一句。她紧紧咬着牙关,只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啊啊”大哭起来。她哭弯了腰,哭得伏在了桌上。铁力沌没有理睬。后来她收住了哭声,坐起来擦干眼睛:“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为什么?”“因为,”她低下了头,“你看了我。”
接下去是死一样的寂静。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一刻不停的海浪都平息下来。
“那怎么办呢?”铁力沌不像是问她。
“你娶了我。”
铁力沌摇头。
『毛』玉站起:“那我走了。”
铁力沌不吱一声,皱眉蹙目踱到门边,抓起了那柄铁叉:“行。不过你陪我最后练一次吧。”
她只得同意,泪痕未干就接过了叉子。他们来到院子里。天『色』接近黄昏,地上灰蒙蒙的。她有些犹豫了:“这,这看不清啊,我怕叉着了你……”
“你只管用力叉吧!”
她一叉下去,他就翻滚起来。她慢慢叉得快了。大约过了一刻来钟,她的叉子刚刚落地,只听得“啊哟”一声,他停止了翻滚。她慌得一下扔了叉子,伏下身,这才看到他的腿根那儿正冒出血来,一瞬间就染红了裤子。可他只用力按住,咬着牙不吭一声。她大叫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制止。她的手奓着,赶紧跑回屋里,翻找出上次没有用尽的草『药』和敷膏……他给她抱进了屋子,放在了炕上。她毫不犹豫地给他解了下身,一切按照上次他做过的那样。
一夜没有呻『吟』。大猫就守在他的身边,用恨恨的眼睛看着她。她无声地流泪。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能下炕了。她一开始想阻止他,后来见他一拐一拐并不碍事,这才想起他与自己的不同:强大的自愈功法在起作用。第五天上,他竟照常练起功来,这终于让她惊讶得再也忍不住,非要让其躺到炕上。她要亲眼看一下那伤口到底怎样了。他只好依从。她给他一丝丝褪下衣裤,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最后,又揭去了那片『药』膏。那儿真的结疤了。看过了,他仍然躺着,并不起来。她催促一次,他说道:
“你也看了我。”
一股热流冲到头顶。她的脸和脖子涨得发疼。最后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他的目光僵住了一般望向屋顶。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会儿他是故意让她叉中的。
“好好学功吧,”他坐起来,一边提上裤子一边说,“我们俩这回扯平了。”
《生离死别》
一
『毛』玉和铁力沌在一起做活儿时不声不响。她的话本来就少,再加上对方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就一块儿闷起来。『毛』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说话,因为心里鼓胀胀的,装了太多。她无法忘记这之前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到纵队,到首长身边。有时她流出泪来,让铁力沌抬起头看一眼,低头时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在夜里仍然睡不着。她知道这不是跟上铁力沌服丹练功的结果,而是其他。她无法平息自己。深夜里她问:“这儿真是你的家吗?”沉默一会儿她点点头:“是的,这是『乱』世里最好的家了,一个好男人,一片好园子。”这样答过之后又望向夜『色』,那边传来他轻轻的鼾声。这是一个特别牢靠同时又是一个特别不能指望的男人。一个好人。由于这个人从不倾听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听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过去,他教门里的事情。这是一大遗憾。她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他把一个逃过重重追杀、扑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并且收为弟子。这是男人的怜悯,女人的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吗?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来,扑扑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墙上、打在她的心上。这怒涛在替她说话,语气愤怒。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战士呢。
她从炕上坐起来,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润的长腿,想着以前的模样:那是到首长身边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在纵队前线指挥部,穿了深灰『色』粗布军装,有时还要打上裹腿。当然,有枪。卧在战壕里的时候,如果身边的人少了,会有一只手『摸』过来。她不吭一声。当这只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时,她就会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阵极力忍住的呻『吟』,告诉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样深长。那时她真是刀枪不入。问题出在退据后方的时期,是那个残忍的首长之前的时期——那时她跟从的首长是一个多么和蔼博学的人。同样会外语,同样可以作出果敢的决定。可惜,那个首长在一次撤离时牺牲了。问题是死亡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以过人的和善、父亲一般的仁慈,还有真诚的话语、深厚的学养,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给彻底压垮了。她给他压得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午夜。午夜往往是发生大事的时刻,这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当时他刚刚口授了一份电文,并让她休息,然后自己也要休息。后悔和幸运的是,他在最后一刻喊住了她,倒给了她一份炒面。他们一块儿吃过了炒面,身上热烘烘的,秋天的寒气立刻飞了个精光。他多看了她两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这目光了。对方有四十一二岁,年龄上可以做自己的父亲。问题是他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么慈祥,又是无微不至的首长。她常常在他的目光里羞涩地抿着嘴唇。她的嘴唇红而厚,抿过之后首长会更加注意地看上几眼。总之午夜之后他们在一起,秋凉使首长掀开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鸟一样拱了进去。真是温暖啊。首长真好。
有了那样的一夜,再没有类似的第二夜。紧张而危险的转移、频繁的会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是这些让首长忘记了快些复制那一夜。她有时长时间盯住他,想让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结果白搭。他紧锁眉头,在屋里踱步——后来的另一个首长也爱踱步——首长都是如此。踱步之余会回头看她一眼,但目光里只有冷峻的现实,没有温暖的爱意。她知道他顾不得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纵队战士的大批牺牲,是这些可怕的消息把他推进了冷漠之渊。最后该离开了,出门时,首长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轻推她一下,她离开了。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首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首长没有了。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像那只大猫一样,蜷在了他的怀中。
但她毕竟不是大猫。他只紧紧拥住。她在睡意蒙眬中说:“抓紧时间吧。”“为什么?”“因为就快转移了。”“为什么转移?”“因为换防。”出于怜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刚渗出一滴泪珠。这一拭,她立刻双眼大睁,迎着他大声说一句:
“抓紧时间吧!”
二
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合而为一。铁力沌这之前打坐似的端正身子向着南方,咕哝了几句什么,像是忏悔。他转向一边:“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她一边为他褪去最后的衣衫,一边对着他的耳廓呵气说:“修改这誓言吧。”他无声地点头。
他用行动修改了誓言。那个时刻她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才是我的……首长。”
从这一刻直到天亮,他们没有再睡。铁力沌觉得自己像一块蓝『色』的金属,光泽闪闪地投入了一种粉红『色』的水中,一丝丝投入。他闭着双眼,这时清楚地看到那发光的金属随着浸入水中,上面的蓝『色』光泽一点点蜕掉了。他幸福而绝望地叹息着:“命啊。”
“原来你不是第一次了。”铁力沌说。
『毛』玉拥紧他,两眼紧闭,像沉人长长的回忆:“是的。是首长。那个首长满脸深皱,大手像鹰,一下拿住了我。他在黑夜里箍住了我的两肋,一遍遍要下了我。他的胡子像针,刺人真疼。他是个多么慈祥的人。”铁力沌说:“我觉得那个首长不错。他身上也许该有功法。”“没有功法。”“你不懂,文有文法,武有武功,他是靠这个才把你拿住了。”“你也把我拿住了?”铁力沌点头:“正是,不过你也破了我一半的功法。”『毛』玉惊讶坐起:“我有这大罪过?”铁力沌闭上眼:“从明天开始,每日里要多一个时辰补功。”
从这一天开始,铁力沌结束了自己的地铺之夜。他回到了自己亲手筑的大炕上。那时他刚刚来到海边,不知道海风的厉害,照例睡木床不喝酒。不久他的关节和筋肉都有了闷闷的感觉。当地的螳螂拳师告诉他:一要睡炕,二要饮酒。他一一照办。一入秋天,夜晚必要在炕洞里添一把火。当这火烧起来时,大猫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蜷到他的枕边。告别大炕的日子,是大猫最不高兴的日子。他告诉『毛』玉:猫这种生灵一年里只有三天是对天气满意的。『毛』玉不解,问其他时间呢?他说那也只有人为它们调节了。她于是暗中想到:自己多像这只大猫啊,自己几乎连三天的满意都没有。她恨这个世界。她需要有人为自己改变一下,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在大炕上,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遍他的身体了。高举烛火,嘬嘴拧眉,不时地惊叹。这是一件从筋经门里锻出的纯钢制品,没有瑕疵。筋络在他脚部茶砖『色』的皮肤下面游走,往上汇聚一起而后抵达双膝,于膝窝处开出一朵默默的暗莲,吐出淡淡的芬芳。她以手度量他的胯骨、『臀』与肘,还有阴茎和肚脐。中脘那儿有杏红『色』的一块胎记,大如鹅卵,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藕荷『色』绒『毛』下闪动。她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而是功法聚敛了精气,就好比盖了一枚筋经门出品的合格印章。他的双臂一攥刚劲,可又如同婴儿般柔软。从胸骨的第一块凸起到腰线正好两拃,两腋各有一处葫芦瓢似的压痕。十指结实匀称,指顶仿佛无甲,更像是一个精铜打造的护帽套住般圆钝,正可用来点『穴』:一触则死,抑或稍碰即活。全身已无丝毫多余脂肉,瘦爽干练灵活如一个十五男童。当然,留了短发,稍窄的额头上紧覆的一层发绒密密挤挤,浓黑中泛着钢蓝。深陷的眼眶,双目闭合——睁开来马上乜斜她手中的烛火。她于是吹熄了它。她的双手按住他的头颅,自上而下地捋着,感受那紧密的骨节和交织攀结的筋脉。十指过处,封闭锁实的『毛』孔微微张开,洋溢出一种葡萄的香气。这是他常年劳作中吸纳的芬芳。这气息让人不能支持,她身子一软伏了上去,嘴里吐出一句:“我的……首长!”
从这一年秋天的凌晨两点十分起,铁力沌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一股灼热从身体的正中泛起,像水波一样环环漾开,一直扩展到四肢。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他看到了手指和脚趾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白点。他知道不出两天,这白点会遍布周身,然后蜕下一层浅浅的皮屑。
果然如他所料,皮屑出现了。『毛』玉看着他静卧的样子,心疼,『迷』『惑』,却不敢发问。第四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答:“蜕出童子身。”“有害吗?”“无大碍。”
可是她发现从此他不再能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而至少要用三根手指。服丹习惯也有改变,一枚红丹要分做两次。头发披起来,一直长到两耳、披散肩头。他就顶着这一头『乱』发在葡萄架间缓缓走动,月亮地里走得更慢。她伴在他的身侧,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惊异万分的是,这个男人走路没了声音,就像那只大猫一样。再回身看大猫:它蹲在了最高的葡萄架上,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秋天过去,初冬的第一场海风刮得真凶。炕洞里的火燃得旺旺的,噼啪之声令人欢欣。海鸥光顾海草房子,在冬瓜大的后窗上轻轻啄动。铁力沌将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炕下,一天三次练走桩和点『穴』。他让她重复自己刚刚做过的动作,不得停息。
深冬,白雪封门,大海滩一片洁白。两人一起走向无风的海边,纵目天地与大海:两面蓝镜辉映,一片大白世界。他们都穿了单薄的夹衣,只有脚上是生猪皮做成的大靴,名为一个单字:“绑。”抬脚时,“绑”像两团『毛』球。他起跃腾挪,落地时只留最小的痕迹;『毛』玉则重蹈覆辙,不敢稍有闪失。
冬天终于过去。春草萌发时,铁力沌又可以像以往一样,只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
三
天一暖和海边多了杂『毛』人等。这些人里有猎人『药』匠和渔家,还有个把散匪。一个散匪瞄上了『毛』玉,三天两头来小屋里滋扰,讨酒索肉,趁着酒意『摸』她几下。『毛』玉想在他的酒里掺上勾魂水,铁力沌厉止。有一天中午散匪又来了,这次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身穿了对襟丝绵青褂,下身是肥裤加束宽幅麻织腿带,斜背大号盒子枪,头顶麦秸梃遮阳帽。这种非冬非夏的打扮着实让海边小屋里的人吃惊不小。他们小心地将其礼让进屋,而后招待酒肉。谁知散匪刚喝了两口就推开铁力沌,嚷着要和『毛』玉去沙丘林间采『药』溜达。铁力沌好意劝阻,谁知散匪不知好歹,一把将其推开,拉着『毛』玉的手就走。『毛』玉一边笑『吟』『吟』跟上,一边对男人说:“放心吧,我也在屋里闷烦了,早想随上老总到林子里散散心。”铁力沌嘱咐一句:“好生照料,千万不得莽撞。”她答:“放心吧。”
两人刚进了林子,散匪就要剥她的裤子,『毛』玉两手提着腰带扭捏说:“这里离俺家忒近,俺还不好意思哩。”散匪只好住手,又牵着她往深处走。穿过了又一片林子,散匪又要动手,『毛』玉还是不依。林子后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散发出灿灿光泽。『毛』玉不走了,说这里的白沙细面儿似的,再上哪儿找去?散匪搓搓眼说:“这里好是好,不过也太敞亮了吧?”“敞亮了好啊!敞亮了心明眼明,不强似黑灯瞎火?”散匪“嗯”了一声,挽挽衣袖,两手一齐按到她的腰带上,使劲一剥,裤子不仅没掉,而且纹丝不动。“哼耶?”他深以为怪,再次用了大力,这次麻烦大了:两手被腰带勒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这是咋了?哼耶?”他看着她,想拔出两手。她就说:“多使些劲!连娘儿们的裤子都脱不下,这还像个男人?”散匪点头:“小『骚』巴货说得倒也是。”说着往上一蹿,一跺脚,大力按拉起来。谁知这一来两手给勒得更紧了,就像给缚住了一般。散匪终于大叫起来:“我日你妈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腕子快断了……”『毛』玉眯着眼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急哩。”说着身子一晃,只听咔嚓两声,散匪的两只腕骨全断了。沙丘间响起的嚎叫惊天动地。『毛』玉松开他,看着他在沙丘上『乱』滚,就踹几脚,摘下盒子枪就往回走了。
铁力沌正在屋里捣『药』,门一开见女人拎了一把大盒子枪进来,立刻变了脸。他知道了事情原委,紧咬牙关:“咱家要出祸事了。快些,快些随我返回那儿。”『毛』玉不肯:“咱就缺一把上好的盒子枪了,以后用得着的。”铁力沌不容再说,拉上就走。
那个散匪还在哆嗦哭号,见了他们赶紧跪下磕头。铁力沌扶他起来,一手给他重新挂上盒子枪,一手给他戴上滚落一旁的草帽,说:“这女子全不懂事。”然后攥定两只断手,捏弄几下,抻拉、一掰,咔咔之声清晰可闻——散匪随着大叫两声,汗水从两颊哗哗流下。铁力沌让其再忍耐些,然后悬掌运气。原本那两只腕子还肿如肥蹄,可这会儿眼瞅着就消下来,大呼小叫的人也汗干口合,竟傻傻地望向给他治病的人,连连合掌作揖。“我家女人不懂事理,多有得罪,老总休要怪罪啊。”这句话刚刚出口,散匪眼角渗泪,又要跪下。铁力沌扶住他:“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使不得。”
散匪抹着眼走了,临走告诉,自己姓范,单名一个字叫“坨”。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秋天,有一天半夜突然有了嘭嘭的敲门声。铁力沌迅速爬起,顺手把『毛』玉揽到身后。他们一块儿来到门边,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那个敲门的低低叫着,他们终于听出是夏天常来这儿的那个散匪,是“坨”。铁力沌拉开了门。“坨”立刻大张着手喊起来,然后又赶紧掩嘴:“不得了啊,这半月就有人在海边上转,装成了『药』匠和猎人,想劫『毛』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