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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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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蛊》

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只乌鸦立在小茅屋前的石桩上,孤苦伶仃,像打着瞌睡。斑虎从它旁边经过,它们互不理睬。我并不认为乌鸦有什么不祥,相反我倒觉得它可亲可爱。我记忆中的这片原野上曾有成群的乌鸦起起落落,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可这些年来乌鸦不见了,要有也只是三三两两。我过去很少见过独来独往的乌鸦,所以眼前这只也就格外令人『迷』惘——它总是执着地待在我们的园子里。我一走到园子深处,就看到它落在葡萄架上;我走近了,它又飞开。当我回到茅屋时,它就会落在屋前的石桩上。我仿佛听到了它期待中的询问:你准备好了吗?你想何时离开啊?

天开始落霜了,葡萄园准备过冬了。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的入冬前我们都要做好多事情。比如说要赶在最冷的天气之前施上冬肥,还要把茂长的葡萄藤蔓修剪一遍,把葡萄架的底部培上厚土。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葡萄树就不会冻死。如果遇到一个比较温暖的冬天,那么葡萄树还将赶在春天之前泛青。通常每年冬天总要有葡萄树冻死,但大致并不影响来年的收成。我们要在葡萄架的中间地带挖一条沟,把翻上来的土一部分叠在葡萄根部,一部分留做覆盖基肥用。所有工作都是在拐子四哥的指导下完成的,后来罗玲又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技术指导。

罗玲与我们这个葡萄园的关系日益密切,对于我们葡萄园的日常工作显然比肖潇更为重要。拐子四哥刚认识她时一点儿也谈不上信任,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不惯。可是自从那一次她挽救了我们的葡萄园之后,他的看法就大大改变了。不过后来我不知道这个背枪的人是否知道发生在园子里的另一场变故,也不知他对此会有怎样的看法。假如他真的知道了,他和斑虎还允许她跨进我们的园子吗?我想也许会的——拐子四哥有着非同一般的宽容和谅解。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友谊就赖于此。他走过的路太多了,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年轻时甚至跟异族人有过很长的交往。他已经是个奇特的人物了。在那个兵工厂里,他有过狂热动人的爱情生活;他在流浪过的土地上有令人揪心的、销魂『荡』魄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这些故事当中随便分离出一个,也够我们咀嚼半天的了。

罗玲到我们园子里来时总打扮得怪模怪样,万蕙拍着手说:“看哪看哪。”拐子四哥就盯大老婆一眼。他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罗玲甚至用海上的一种彩『色』贝壳做成项链挂在脖颈上——她把这串项链又挂在了鼓额的脖子上,鼓额试图把它摘掉,可罗玲怎么也不让。我鼓励了鼓额,鼓额也就把它戴在了身上;但只是一两天的时间,这串项链就不见了。问她哪去了,她努努嘴,意思是放在宿舍里了。

罗玲还穿了一件出眼的背心,那背心钉了奇怪的花边,后背上还有口袋一样的装饰。

“那个地方的口袋能放什么?”鼓额这样问我。

我说:“那不是装东西用的。”

“那是玩的吗?”

“对,是玩的。”

罗玲的衣服还常常缀满了一些镀铬的金属圆环,令人眼花缭『乱』。它们把万蕙的头都给弄晕了,让她老嚷:“啊哟这姑娘,笑不笑死个人。”

罗玲『迷』上了我们的葡萄园,『迷』上了我们葡萄园里这个细长的、神气有点儿奇怪的肖明子。也许是罗玲要故意打扮他吧,让他穿上了牛仔裤,还戴了一顶奇奇怪怪的帽子。那帽子的帽檐特别长,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兵。有一次他还穿上了一件皮革衣服,衣服的周围被剪刀剪成了长长短短的『毛』边和穗头,这在我们这儿是绝对罕见的打扮,即便在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里也未曾见过。

肖明子并未打算隐瞒罗玲的杰作,见我们在一旁打量,只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他们的事情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我想事到如今,结局也许并不重要了。

这个初冬是我来到平原以后所经历的最为特异的时刻。一股焦愤与渴念混合一起的情绪蓄满胸间。从『毛』玉那儿离开之后,我几次想找肖潇,最后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有一天我不经意来到了园艺场的那条小径上,当我意识到从这儿一拐就是那个红砖平房时,就赶紧转向了另一条路……一辆卡车停在那儿,我马上认出这是太史的车!他在整整一个秋天里都没有为我们做什么,而只派车队里的人来过几次,他们的理由是老板“身体不好”。

我快走几步,拍拍车窗——里边的人喊一声跳下来,真的是这家伙。他比过去瘦了,两只眼睛显得大而尖亮,见了我立刻握住手拍打说:“嗬呀,在老太太那儿没顾得说话!我病了,那时我被她整得……现在身上好多了。”太史瞥瞥远处,做出一个心怀隐秘又是若有所失的表情,叹着:“那老太太可是个怪人。不过我们以后都得躲着她了,咱们招惹不起。”我问为什么?他立刻咬咬牙做个狠样:“她年轻时跟男人在黑道上混过,学会了下蛊,谁要是中了她的蛊,那就惨了,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皮……不瞒你说,我就中了她的蛊!我得慢慢折磨着死去……”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

“你别瞪眼,这是真的啊!你想想我哪还有心思去老哥你那儿啊……如今我的小命就握在那个老妖婆手里了。千央万求她才答应为我解蛊——中蛊容易解蛊难啊,那得一点儿一点儿来……”他万念俱灰的样子,『摸』一下我的肩膀,脚板一翻爬进了驾驶室。

我心上怦怦跳,大喊着追问:“她会无缘无故地给人下蛊?她怎么了?”

“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反正你小心着点儿,躲开她没错……”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引擎。

葡萄园开饭早,晚饭后刚刚是黄昏时分。这是四哥和万蕙的习惯,天一冷活儿闲下来,他们就尽早上炕。两人在炕上抽烟拉呱儿,吃点儿零嘴,有时还『摸』『摸』纸牌——他们总把鼓额和肖明子喊到炕上去玩。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四哥就赶我说:“你出去吧,你到园艺场里去吧。”

他的意思再明白没有,那是让我去找罗玲或肖潇。他甚至搞不明白我正与其中的哪一个“有点事儿”,但口气里显然意味深长。他不想让其他人听出来。我心里感谢,可又不想解释什么……我真的走出来,站在园边耽搁了一会儿,斑虎也跟上来。它总在这里止步,除非我专门招呼它一声,不会再随我向前。我犹豫着,看看西边尚未消尽的火红的霞光,心里烫烫的。我往前走去,不知是否该一直走下去——这样就会穿过园艺场——如果不再停步,就能看到那个海草小屋了。

我琢磨着太史的话,还有那天老太太奇怪的神情、她对我的全力搪塞,以及那些极为苍白无力的应付、那些闪闪烁烁的遮掩之词……一切只能让人生疑。我更加确信,她拥有隐秘,这不仅是对罗玲的母亲而言,也还包括了我们一家。至此我似乎愈加明白,那个老红军当年千里迢迢赶来园艺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那么多年,显然是大有深意……直到走出园艺场的边界,我仍然没有止步。我走得十分缓慢,当看见那个被晚霞勾勒出清晰轮廓的海草小屋时,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这时又听到了细碎的海浪声——我有些忍不住,伫立了片刻,然后迎着冰冷的海风走去。天真的凉了,湿气甚重,风往骨缝里钻挤。我想再有不久这里就会下起第一场雪,那时又是另一番情致了。在开阔的海边雪野里我曾看到一个人,是个姑娘,她戴着火红的围巾,穿了浅灰『色』高筒皮靴,远远地向我举起手……那是三年前的肖潇。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不久。

走着走着,这才发现黄昏的光『色』里还有一个人,这人正从海边走过来,显然早就来到了这里。她正一边走一边呵手,那不是别人,正是肖潇啊。我心底的兴奋陡然涌起,接着大声喊了起来。她抬起头,当看清是我时,高兴得两手一块儿摇动着,马上加快了步子。“风有些大,千万别着凉。”她走到近前时,我发现她的两颊已被海风吹得通红,可能那会儿长时间站在了海边上。她总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到海边上来。我想送她回园艺场,她却摇摇头,说让我陪你再走一会儿吧。

我们不再迎着海风往北了,而是不约而同地向西——那个海草房子的方向走去。风吹着脚下的沙参叶子沙沙响,它的种子已经被严霜洗成了粉白『色』。百灵精致的小窝偶尔偎在一丛莎草里,肖潇只要看到都要驻足研究一番。沙锥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奔跑,像是一直在我们前头领路。路过海草小屋时,又见到那高高低低的木栅栏上蹲了尽职的大猫老杆儿,它伸直了脖子探望,待我们离它只有二十几米远时,倏地跳了下来,回头就跑。肖潇与我对视一眼,然后一块儿往小屋走去。

像过去一样,敲门时听到一声吆喝就可以推门而入了,因为不会有谁来开门。一脚踏入才发现小屋里早就掌灯了,一盏大号桅灯照得到处明晃晃的;再加上一种动听的声音和好闻的气味,这里比白天可爱多了。屋里暖煦煦的,飘着淡淡的水蒸气。这时我才看到『毛』玉盘腿坐在炕上,旁边是隔了一道矮墙的灶火,上边正煎着老茶,冒着白汽,小锅发出噜噜的声音。茶香沉重而浓烈,格外诱人。老太太并不理人,只取过几只陶杯,伸了勺子舀茶。其中有两只杯子是给我和肖潇的。肖潇看了看我,见我端起杯子,也只好摘下手套取茶,一边说“谢谢”。可是她并不喝下,而是仔细看着杯缘。我知道肖潇在研究它的卫生状况。她总算开始喝了,这说明杯子还干净。

黑茶咽下后会有一种甘味迂回在口腔里。这与我们常喝的那些茶迥然不同。它的颜『色』太深了,夜『色』里看去很像墨汁。

我们一起喝茶时,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微笑,叩着一口发黑的短齿看着肖潇,咕哝一句:“真好大闺女哩。”

肖潇被夸得不好意思,只低头品茶。

老太太转向我:“『奶』儿不算大——”

我大声打断她令人尴尬的话,只问:“天冷了,该生炉子了吧?”

我以前就发现,小屋外面有一个大大的土坯炉,它巧妙地通向屋内的大炕,又有烟道盘转在墙壁间,一旦燃旺了屋里即温暖无比。这小屋的冬天想来是最为可人的。外面,近在咫尺处可以是连天大涌伴着狂雪,里面却有一个盘腿而坐的老人在耐心煎茶,用明晃晃的茶刀撬动一块茶砖。

这会儿老杆儿跳腾了一下,老太太举着巴掌做出威吓状。老杆儿跳到我和肖潇身上,又在肖潇胸部拱着,像个婴儿似的。我抱过这只雄壮的、显然已经有些年岁的大猫,它马上发出噜噜的鼾声。它闭上双眼时,会让人感到它的心中正装满了深长的忧愁。我抚『摸』它,只一会儿它就伸出了阴茎。我小声说:“请别这样。”它睁眼看看肖潇,又看看我。“请别这样。”我又说一句。

老太太哈哈笑,挤着眼睛,一边往我和肖潇的杯子里加了一勺茶。

肖潇喝了一口,马上停住了瞥我一眼。我喝了一口,这才发觉它变得稍稍苦了一点——还有些涩。我放下了杯子。

“这茶啊,越煎越浓,越浓越苦。快喝,喝吧!”老太太催促我们。

我和肖潇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太太搓着手笑了,笑得脸上开花,让人害怕。

离开前她又让我们再喝一杯。这茶顺着喉咙流进肚里,心里烫烫的,就像酒一样。这热力渐渐顶得人在屋里待不下,很想跑到外面让海风吹一吹。『毛』玉挤着眼说:“身上热乎了是吧?这茶就是这样儿,受不住就得赶紧出门走,你俩这回保准再也不怕冷了,不信出去试试……”

外面的风好像更疾了,吹在脸上尖利利的,足够锋利。可奇怪的是它半点儿都不再让人畏惧,有时还真想扯开衣襟迎着北风吹一会儿呢。“这茶真有点儿像烈酒。”我看看肖潇,尽管是朦胧的月『色』里,仍然能发现她的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粒,脸红得像桃子。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似乎让我听到了“咔嚓”一声。就为了抵挡北风吧,我紧紧扯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我们快走吧”,就相扯着往前——直走了十几米远,这才觉得有些突兀,赶紧又松开了。而肖潇却一直微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身子离我很近。

我们在接近园艺场的时候不由得站了下来。身上是一阵强似一阵的热浪在翻动,有一股火苗从腹股沟那儿往上烧着,让人难以支持。耳廓圆周也有些发烫,我想捂一下耳朵,却不知为什么捧住了肖潇的脸庞。我慌促地缩回了手,她却并没有推开我,而是将额头一下顶在了我的胸前。我的头嗡嗡响,不由自主地紧紧拥住了她,感受着一个异常柔软的胸部。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奔腾,泪水在眼眶中旋转。这样许久,我才抬起头,一眼看到了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她还伏在我的胸前。我对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们——走吧。”她的额头碰着我的胸前,点点头。

我们进入园艺场之后,仍然相挨很近地往前——似乎并不怕别人看见,也没有商量,竟一直走向那条小径,然后又走向了那幢红砖小屋。

她打开门,我们进屋。

屋子里装满了浓稠的夜『色』。我们相拥,毫不停歇地亲吻。我觉得对方的泪水哗哗流动,一直流进了我的嘴里。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也一样。她的手在我的脖颈上急急寻索,不知寻索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手在寻找一个入口——它在我的脊背上游走,又转向我的胸前。我把无言的乞求都咽下心头,只感受她烈酒一样的双唇。全身的热量都一点点集中到一起,往一个方向攻伐。我自信直到现在,这会儿,我仍然拥有巨大的自制力,她也一样;可是这陌生的火力却越来越猛,越来越猛。我喘息着,在心里哀号:“快些过去吧,快些饶了我、我们吧……”

黑影里她明亮的眸子离开一点儿,照出了我脸上的恐惧。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呻『吟』。这是我自己在呻『吟』,还是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此刻身上突然释放出一种奇怪的芬芳,只一瞬就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在这种气息中如果找不到一个足以呼吸的窗口,很快就会窒息而亡。

我寻找的是一扇窗口,而不是其他。这窗口就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这是我最为清楚的。可是我没有力量打开那个窗口,也没有权利。这会儿我宁可窒息而死,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可能只需坚持几分钟,一切也就结束了。真的,我渐渐游入了无声无息、无知无感的黑暗之中,然后就浑然无觉地倒下来。

我只记得我们紧紧依在一起。为了防止溺水一般,我们两个人都牢牢地抓住了对方,只要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们就不会放开。哪怕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好——找到了,是一根垂下的电灯拉绳。扯了一下,于是黑暗马上被驱走了。刺眼的光线下,我的眼睛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显然在刚刚的水流中冲掉了遮掩,此刻已经显『露』无遗。像金合欢一样的身体,像大麦芒一样的身体,像紫『色』蜀葵一样的身体。我终于得知了她为什么芬芳扑鼻,因为她周身都在这春天的花蜜中浸过,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蜜饯。我将她捧在手中,想掂出这芬芳的分量。我亲眼看到她全身都在幸福地泣哭。

为了看得更加清晰,我又打开了另一盏壁灯。她在这披挂的银丝中撩动,双手像一个泳者。她双臂遮面,又一丝丝褪开。她最后环住我的颈部,让我把她改为坐姿。就在这一刻,旷野的凉意让我们同时都感受到了。我赶紧为其掩上衣服。我站了起来。

她眼角的泪水凝住了。

我觉得最陌生的一个人就是自己。我再也不敢看她。当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时,知道她在整理自己的衣装——我再次回过头,看到的果然是一个穿着齐整的肖潇。她努力驱赶无处不在的羞涩,只可惜难以成功。我们都一样。

“我们刚才……可能中蛊了——我是说,她趁我们不注意,在茶里放上了东西……”

肖潇惊诧之极,盯住我,嘴巴张开。她的牙齿晶莹闪亮。

“准确点儿说,是她配制的一种‘喜『药』’……也许她想恶作剧,可是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幸亏没有造成更坏的结果……”我这一刻尴尬到极点,找不到任何像样的语言。只有无边的羞愧和难堪,它们像山峦一样压下来。

“真的……怎么办啊?”肖潇躲开我的眼睛,像问自己。

我摇头。我咬紧牙关。

“我就把你当成一个兄长——一个有血缘关系的自家哥哥吧!如果你信任我……”

她这样说时已经走近了许多。

我看到了她的泪水又一次滑下脸庞。我深深地点头。

《有根的老人》

天越来越冷。猛烈的风沙终于吹起来了。大风旋着沙土,一会儿就堆成了一个沙丘。沙子打在脸上,把头发吹得灰蒙蒙的。我们的葡萄园也搅在沙雾里。原野上到处都在呼啸,连鸟雀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大风之后往往就有一场大雪。下雪的时候,风会慢慢平息。那时候会有一片宁静的雪原。可是,当再一次起风时就会把沙土和大雪搅在一块儿,接上去就是更为寒冷的冬天了。

由拐子四哥指挥,我们把小茅屋里堆满了过冬的食物和柴草。他让人在海滩上拣了很多干柴,用镐头和铁锹挖出了很多树桩,又把它们劈成柴火,在院子里堆起很高。这里没有煤炭,冬天只能用这些木柴取暖。屋子中央有一个噜噜响的小火炉,别提有多么惬意。看来这个冬天我仍然要在这个茅屋里度过了。这时候我想起了城里那个小窝,那里有暖气,而且房子密不透风,倒是一个度过冬天的好去处。

我在这个茅屋里想着那里的冬天,闭了闭眼睛。

拐子四哥让万蕙、鼓额和肖明子都在大风天躲在屋子里。园子里的活儿大致做完了。在这个冬天里,我们除了修修枝条、在大雪天里出去铲铲雪,把雪块堆到葡萄树的根部之外,就没有多少正经事情要做了。往年的冬天里,拐子四哥要和武早出去打几次猎——说白了只是一种游『荡』。他们真正给我们的小茅屋添上的一点儿美味,是从海边弄回的鱼和螺。可是这个冬天已经不可能了。他一个人不愿到远处去,他说那条伤腿老要痛。

只要风沙平息下来,拐子四哥就掮着枪往大海上走去了。他是去找那些看渔铺子的老人玩。

冬天里,打鱼的人都回家歇息了,可是船和网具都要丢在海边,于是就需要一些喜欢孤寂的老人待在海边渔铺子里看网。拐子四哥常常约我一块儿到渔铺里去。就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那些老人差不多完全一样: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抄着手坐在铺子里,不吭一声。他们从不过多地流『露』热情,用眼瞥瞥你,就算是最大的欢迎了。渔铺子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冬暖夏凉。每个铺子里都有一个烧得旺旺的小炉子、一个小铁锅。铁锅里面常常煮了鱼。海边上的老人随便在浪印上走一趟,就可以捡回很多吃物。比如说三两个乌鱼、一条被海浪打昏了的梭鱼,几只海贝,等等。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最离不开的就是酒。他们可以没有朋友说话,但不可以没有酒滋润喉咙。

他们对拐子四哥和我的到来总是非常高兴。三两个渔铺子里的人有时聚在一起,喝上一壶烧酒,就算度过了很好的一天。我在交往中知道,几乎所有看渔铺子的老人都没有妻室儿女,他们都是一些在海上奔忙了一生的光棍汉。年轻的时候出过远海,打过鱼,也争斗过,有的身上留下了一尺多长的伤疤。可是年纪大了,他们身上的血也就凉下来。他们可以安稳端坐在这个铺子里,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他们大约从四五十岁开始就做起了看铺子的“铺佬”。打鱼的人都很尊敬他们,因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懂得大海的人了。海的另一面,海里面的岛子,大海中哪里有潜流、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凶险的妖怪,他们都一清二楚。所有到铺子里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些『毛』头小子,无论对方有多大的年纪,老人们都不愿和他们正经说话,因为他们懂得总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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