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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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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卧》

一场雪地事故之后,我的身体明显衰弱下来,以至于长时间昏昏沉沉,像进入了漫长的冬眠……

春风吹响了屋顶海草,并把积了一个秋冬的沙土撒到窗子上。斑虎迎着西风吠叫,那是一种焦虑的、呼唤的声音。海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号子声,打鱼的人要出海了。

这场冬眠使我耗尽了体能。拐子四哥取来镜子,我发现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头发变得又脏又『乱』。万蕙要替我洗洗头发,我谢绝了。但愿春天进一步深入之后,我的冬眠也随之结束,那样就再也不必蜷曲在这个大炕上了。只要我的双腿能够挪动,我就会离开这个茅屋。

在我病卧不起的这些日子里,拐子四哥从小城里请来了最好的医生。他们都觉得我没什么大病,严格讲是没病;而我却不能康复。我十分虚弱,起来行走时要拄着拐杖。在最困难的几天,我差不多做不到生活自理。肖潇来了,罗玲也来了。罗玲流出了泪水;肖潇长时间坐在炕边,握住了我的手,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我对肖潇说:“我没有病,只是太疲乏了。秋天紧张了一阵,冬天的葡萄园没有多少活儿,我心上一松就倒下来了。不发烧、不咳嗽,身上也不痛,只不过是太懒惰了,一步也不愿活动。”

“你瘦得这么厉害,脸上没有血『色』……”是罗玲的声音。

我想这是因为长久不活动,食欲不好的缘故。很长时间了,我每天只喝一碗稀粥。拐子四哥弄来了玉螺和红鱼,这在往日里都是美味,现在让我闻一下都要呕吐。到后来他们干脆只给我喝玉米糊糊,吃一点儿咸萝卜条,这种情形大约已经拖延了一个多月,我的气『色』怎么会好。肖潇叹着气。

万蕙见罗玲哭了,也在一旁擦眼睛。女人的泪水让人心酸,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大难似的。我觉得万蕙,还有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鼓额,是最使人难过的两位了。她们没有更多的话来表达心中的忧虑,只会哭哭啼啼。为了证明自己和安慰她们,我不止一次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走一会儿,豆大的汗粒立刻挂在我的腮上。大约四周的朋友从来也没见过我像现在这么糟吧。我这个赤脚在大地上奔走的人,渴了就喝路边的生水,却很少生病,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倒下了?拐子四哥总是说我因为晕在雪地里,长时间躺在那儿,寒气顺着『毛』孔进入了内脏。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医生笑了。他们是西医,压根儿没有“寒气”这个概念。四哥见说服不了医生,最后就自己捣鼓起什么东西来了。他找来了浓浓的黄酒,又在里面掺了什么,熬了几大碗让我每天喝一点儿。这些东西喝进喉咙里辣辣的,又香又酸又甜,咽进肚里又觉得隐隐发烫。不出半个钟头,浑身就涌出了豆大的汗粒,衣服都湿透了。拐子四哥说:“你知道吗?黄酒、姜、红糖,这些可都是祛寒的东西!我有时在野地里着了凉,就用这法儿,你试试看。这是赶长路的人留下的一个老法儿,百发百中!”

拐子四哥的『药』果真见效。两天之后我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又待了几天,我竟然能够扔下拐杖,也不用扶墙,直接在屋里挪动了。我多么高兴。我想这样下去,剩下的问题大概就是慢慢地恢复体力了。

我希望他们不再理我,让我好好清静一会儿。我催促拐子四哥领上鼓额、万蕙和肖明子他们到园子里做活儿去——要知道冬雪开始融化了,葡萄园里要有很多活儿等人去做。被冬天的风暴吹坏了的葡萄藤蔓需要他们重新捆绑到架子上,还要修剪枝条、追肥;过不了多久,当天气变得再暖和一些时,就要开始浇第一场春水了。拐子四哥终于扔下我,领人到园里做活去了,这样屋里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发现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上一切多余的脂肪全耗尽了,整个人既变得衰弱不堪,又显得异常轻松。我的眼睛陷在里边,可它仍然有一股尖尖的神气。我的头发脏了,可它们蓬散着,遮去了前额上那几条浅皱。鼓额常常从窗上往里望,我不止一次安慰她说:鼓额,你别在那儿看我了,得病是经常的事。你去做活儿吧,再不要从窗上偷看我——这样养病的人会生气的。后来她就不再偷偷地观察我了。

肖潇是一个例外。她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一次。在她看来,我的这场重病与她是绝对有关的——她没有这样说,但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坐在旁边,有时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常常将手放上我的额头,那是在试温度。有时她带来一本书,声音低低地读上一段。当她停止朗读时,眼睛一定在观察我。在这安静的时刻里,在听她朗读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觉得葡萄园里的这个春天很好,多少年来,我难得有这样悠闲的、平心静气的时刻。我的心被一种柔柔的东西安慰了。与我不同,我发现肖潇在这个冬天里保护得很好,风沙没有把她的面庞和手弄得粗糙,她的皮肤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穿了一件边缘上有着一圈『毛』绒的呢子上衣,领口那儿被灰蓝『色』的『毛』绒覆盖着。这件衣服做工讲究,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既时尚又端庄。她告诉我,她那个子弟小学大约有一半学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她和她的学校都受到了表彰。看得出这种荣誉对她依然重要。我问:“你为这个很高兴吗?”她点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这很不容易。我们在全市的小学里排列第二,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吗?”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事业。

肖潇是认真的,她高兴得有道理。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孩子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奖赏更值得她兴奋和愉悦呢?这大概比我们葡萄园的丰收更有意义。

“你在大雪里昏过去了,那一天真吓人。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傻。那一天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做声。她可能不会明白,当一个人浑身灼热,处于从来没有的幸福和不知所措的特殊时期,有时就会忘乎一切,就会疯狂,他甚至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耐受力,不顾所有危险和漠视所有的危险——这个冬天里的我就是这样。在大雪覆盖的深夜里,特别是月『色』通明的时刻,我一瞬间陷入了可怕的畅想或幻觉。在那样的时刻,我一个人在屋里是待不下的——我只想倾诉、奔走或相告。但是没有一个人,如果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藏在心底的你了。然而我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懂我为何彻夜不眠——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常常如此。我在自己的泥巴写字台前翻书、走动,只是不再舍得每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回味那个时刻,它的每一寸光阴,并不时地陷入羞愧和喜悦。我不知道在天亮以后、在某个时刻,再次见到那个美丽的容颜时,我将怎样去应付那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错『乱』……就在这样的情状之下,在一天晚上,我竟然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向了园子深处,而且谁也不曾发觉。

“你太孤单了。我觉得你在这片园子里,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寂寞了。你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你也许需要一大帮朋友,可惜他们离你那么远。”

我听着。我不知这是她的一种真实判断、一种忧虑,还是话中有话?难道我们之间,我们的那个夜晚、我的不顾一切的『迷』恋,全是因为这种告别了城里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实上完全不是。更真实的情形是,对我来说,这片园子和你早就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双重的吸引——这是从那次初识开始的。我几次想将这些话一吐为快,几次又忍住。这些深藏心底的隐秘,即便在那个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后也就很难说到了。我经过了那样的一夜,开始明白什么叫“饮鸩止渴”:至爱与『迷』恋等同于不可救『药』之毒,从此深入骨髓,我将不再有一丝转活的机会。我将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魂灵将幸福而又不幸地漫游下去,在余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耽搁或游走。我断断续续、自语一样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武早为什么会那样……”

肖潇随我重复一个名字:“武早……”

“他今生都不会康复。”

“天哪,他会的。”她握起我的手。

“他也许会从墙里走出来,可是只要还有记忆,他就不会康复。”

肖潇站到窗前一会儿,又靠近过来。这屋里很静。我这一段才发现,只要她来到了这儿,其他人很快就会离开。包括罗玲,他们都想让我们俩有单独说话的时间——这是我得病以来刚刚注意到的一个现象。眼前的肖潇却未有一丝不安和羞涩,落落大方。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啊。我这会儿又记起了她的许诺——不,那是我们共同的约定:今后她要待我像一个兄长——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这是怎样的情分,又需要怎样的适应和理解。我看着屋顶说: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矛盾过、犹豫过。这些夜里再也睡不好了。我知道这样煎熬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睡不着,吃安眠『药』也没用——奇怪的是那样反倒让我更精神。有时我半夜离开屋子,在葡萄园里走着。有的鸟儿被惊起来,它们扑棱棱飞走了,就飞向了园艺场的方向。我的思路也给牵到了你那一边——我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自由地飞到你的窗前了。你到底年轻,有更健康的神经,一个人住在这儿,远离父母和家庭,竟然生活得那么好,有滋有味儿的。比如说你一天到晚那么愉快,还常常弹琴,唱一支歌……”

肖潇故意打断我的话:“我真的愉快!我现在有了一位兄长,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娃。我一看到他们红苹果似的脸庞,什么忧愁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们两汪清水似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娇嫩娇嫩的小脸蛋,你会想:人生多么好啊,这里的一切多么好啊……”

我在想她的话。是的,她和孩子在一起——任何动物在幼小的时候都是那么美。我看到那些刚刚羽『毛』丰满的小鸟,像肉团团似的小鸡小鸭,它们都很美;特别是刚刚学会奔跑的拳头大的野兔,让人又疼又爱;胖胖的小狗,走起来一晃一晃站不稳的样子,看它们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再看看它们软和和的绒『毛』,还有那个可笑的、饱鼓鼓的肚子……它们能够唤起你多少柔情,让你充满了爱。这是当然的。问题是她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轻松吗?一个人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就能够有效地挽留自己的童年吗?

大概我今生最大的缺憾,就是过早地离开了童年——我的心里装满了沉沉的黄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告别了欢畅和跳跃。仅仅依靠美好的回忆,这是远远不够的;除此而外,我更多地依赖劳动,依赖劳动的汗水冲走心上的沉郁。我的不安和焦躁也只有在劳动中分解和遗忘。劳动是永恒的,劳动就是希望和粮食。可是除此之外,其他呢?那个夜晚呢?我怎么办?我仍然只能求助于劳动吗?

我无法回答……

当谈话停止时,我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一霎时就能跑得很远,沉入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各种各样的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拢……我的牵挂是那么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么多。在这场冬眠里,我几乎不吃不喝,就靠回忆和思念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学生时期,回想了我的友谊——被扬弃和被珍藏了的各种各样的友谊,还有我的铭心刻骨的关于爱的纪念;我的无数次的被中伤、被欺骗、被可怕地出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严厉地责备过自己,可有时候我又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我想请求原谅,可是找不到根据。如果我伤害了你们,如果我伤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负有责任,那么我将严厉地惩处自己——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依据……人哪,只要是一个人,就必得承认自己有顽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发脾气、暴躁、毫无来由地发火……你回忆一下,回忆吧!即便对你至亲至爱的母亲,那个无比慈祥、对你千疼万爱的母亲,对你一夜一夜牵挂、愁白了头发的母亲,你是否也呵斥过她?是否也毫无来由地责备过她、埋怨过她,使她泪眼汪汪?我们对自己的母亲尚且会这样,那么对路人、对朋友、对兄弟、对身边的人呢?让我们彼此都如此追索,寻找这种不近情理、指认这种丑恶和残酷吧!让我们在安静的时刻里去自我责备吧!让我们去寻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

那个夜晚我们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鸣的北风里竟然一丝都不觉得冷,站在一块儿,无所不谈。一颗心,一双手,都是滚烫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样闪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后颈上柔柔的『毛』发,让你像小猫一样用力地缩起脖子。我们走啊走啊,离那片园林终于不远了……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些,我都会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可以经历这样的恩惠和考验——不错,它也是一种考验……

我请肖潇讲一些故事,讲一些自己的,特别是童年的故事。

肖潇讲的时候,我听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后来却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开始的清晰。最初我还可以与她的故事共鸣,后来思绪就混『乱』起来,再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肖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叙说。可她不愿打断我。

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吐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像要去矫正自己证明自己……我说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你看园子里刚刚垒好的地垄,它们用锹拍过,用耙子耙过,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桩。你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它像手工绣成的织锦。不过你会遗忘的,那时它们很快就会荒芜——条理只是人绷紧了心弦的那一会儿。你要一直绷紧心弦——可谁也不能总是这样绷着,你稍一放松它也就混『乱』了。我们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责备荒芜——多少人责备荒芜,那是荒唐的。荒芜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荒芜就是荒芜……我们也不能让梦境停留——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它是晃动的、短暂的。它本身只是幻觉,是人的一种幻想。强烈的思念,巨大的热情,滚烫滚烫,像火山爆发时的红『色』岩浆往前滚流,一切都被它们融化了——不过它们最终还是要冷却——勤劳的人不要厌弃百无聊赖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满口梦呓的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次走进了荒芜,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个失去条理的人,他也同样可爱;象兰头脑明晰,人又美丽,好像幸运的男人都该去爱她似的……象兰那么美丽,可我觉得她就没有武早可爱。那个天才的酿酒师在我眼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子汉,刚劲有力。尽管有时头脑陷入了荒芜,他还是了不起——那是一种伟大的荒芜。我觉得我们俩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乱』。我们应该和着一个节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们要在大海边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网的人,他们呼喊的号子就是最强烈的音乐,节奏分明。那震响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线上的强烈音乐啊,美妙绝伦。还有天上的闪电、雷声,那是彩『色』的音乐。那种音乐不仅有颜『色』、有激光,还有气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气味音乐”。轰轰的雷声响过,雨点——音乐的细丝扫过整个天宇,然后你就可以嗅到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那种气味清新甘美。这是老天爷的音乐。让我们大家手扯手,拐子四哥、鼓额、肖明子、罗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围成一圈,围着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阳——跳个不停……

肖潇握住我的手,大睁着双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呓语惊住了。

《春天》

肖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缩回去了。她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觉得眼角有什么流出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屋里太亮了……

“你站起来走一走好吗?站起来走一走。”

我扶着墙壁站起,试着往前挪动,一直走出了茅屋。肖潇跟在我的身后,准备随时帮我。阳光刺眼,外面到处都像水银在反『射』光亮。这个春天哪,就像小村里点起的那种雪亮亮的煤油汽灯,直刺我的眼睛。春天就是一盏巨大的煤油汽灯。我看到葡萄树在阳光下扭动,绿芽开始伸展,长长的须蔓也开始长起来,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鼓舞着我,让我忘乎一切地奔向田园深处——可惜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做活儿的人都回头看我,我只能在原地抖动。有一柄铁锹『插』在身旁,我就试着抓住了它。奇怪的是我的手一沾到锹柄上就立刻变得有力了。

我试着把锹拔出来,没有成功。拐子四哥走过来,我没有做声。他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肖潇重新把我扶进屋里……

我的葡萄园哪,它又开始了自己的春天。我坐在门前看着,这是很长时间里第一次看着别人在艳阳下劳动。劳动,多么好的劳动啊。劳动可以让人把一切不快都忘却,劳动也可以带来全新的希望。劳动才是深深的安慰,劳动才是一杯真正的醇酒。我甚至站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葡萄架前。一束藤蔓散在了地上,我把它们理顺,重新整理到架子上。粗粗的藤蔓开始蜕皮,又脏又老的旧皮剥离之后,『露』出的是清嫩的新皮——这让人想起婴儿的肌肤。我觉得它们的血『液』都是新鲜的,汁水丰富,蓬勃旺盛。一簇簇的叶芽鼓胀着,一些绿『色』的长须仿佛在一路欢叫着往上蹿动——这是生命的舞蹈!在春天的太阳照耀之下,绿『色』的生命在狂舞、奔腾、喷『射』。这是历经了一个冬天的压抑之后突然迸发的激情……

汗『液』沾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觉得全身都火烫烫的。小甲虫在土缝里活动;一些小蚂蚱,刚刚生成的雏儿,跳过来又跳过去。葡萄藤蔓在我手中缠绕,在架子上缓缓蠕动。它们扯起手来把我环绕在中间。满园的葡萄树都在舞动、呼喊。它们把巨大的篝火围在了中间,欢呼,啊啊歌唱。风沙远去了,它们舞动着,踏在高高的葡萄架上,脚不沾地一阵阵狂舞。在这样的时刻,各种小动物也赶来凑热闹。我看到一群长尾巴喜鹊在园子上空掠过,雄鹰在高处翱翔,野兔从葡萄架下一蹿而过。枝叶间隙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在石桩上滚成一团,那也是一种奇怪的舞蹈。高空、林梢、地面——这种立体的欢舞、这种强烈的节奏、这种不可压抑的春之狂涛,溢满了整个葡萄园……

鼓额在远处呼喊,肖明子“哎哎”应答;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在高声谈笑。各种喧闹的声音从四方汇拢而来,又从葡萄架下迸溅而出……

春天越来越深入,整个原野变得一片葱绿,灌木丛密密匝匝,鸟雀在里面尽情闹腾。杂树林子又变得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在盛开,只要仰头,一股股『药』香味儿就会扑鼻而来。

打鱼的人多起来,他们又开始与拐子四哥交换东西了。四哥给他们蘑菇和蔬菜,对方就给他一些大鱼。他还给他们一些瓜干酒,让这些贪杯的家伙乐得合不上嘴……

这个春天比起记忆中的另一些春天,好像更加变得鲜花遍地,酒香遍地;茅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由于良好的营养和清新的空气而兴奋昂扬。大家皮肤上闪着光亮,眼睛里满是光彩。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增多,只是到了每天的半下午时分,才需要爬到炕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我的头颅沉沉的,整个人昏昏欲睡。每天的这段时间肖潇会准时过来陪伴,携来一些吃的东西,并长时间坐在我的身旁。这个时刻屋里空无一人,她会一直握住我的手。我并未睡去,但一直闭着眼睛。她身上的气息就是良『药』。她坐在这里,春天即在身旁。我夜里没法不做关于她的梦,许多梦境总是与眼前的人连接一起,让我难以启齿。我至少想亲吻一下她的手,可惜没有这个勇气。我像梦呓一般念道:

“我,多想那天晚上,我真想再次‘中蛊’啊……”

肖潇马上生气地站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口气有些严厉——当然是故意的:“你真的这样想?你真的这么固执?”

“只有你知道我的病根!可是你只能袖手旁观……”

肖潇再次站起来……待她重新坐下时,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有些哽噎:“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吗?你如果真的要那样、非要那样,而且不再原谅,真的那样固执,认为那样自己就会一好百好,那么就把我交给你惩罚吧……可是我们有过承诺——那其实就是誓言,是咱俩的誓言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如果听到,就点点头吧!”

我点了点头,愧疚难言。她于是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拐子四哥动不动就唱起来,他和朋友们都不知道这间屋内正有一场怎样的谈话。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缘由,不知道那个初冬里发生了什么……四哥拖着一条拐腿走来走去,有时还顺路到园艺场,走向西边那个海草屋。有一次他竟敲开了那个老太太的门,回来时满脸酒气,对我说:

“这老妖婆子,正和小村里的老经叔喝酒呢!这两个人还想把我灌醉呢!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以后得经常去了,那老妖婆屋里好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关于那个老人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用心听着。

“她做的酱菜可真多!有些是海滩上长的,有的就是从海里、从河口那儿捣鼓来的,什么蟹子虾米,冒油的马面鱼肝,还有腌了一冬的蜊子糊……老妖婆净吃些古怪的好东西,她知道去哪儿搜来可口的吃物,这比我和万蕙还多了一手。那天她喝酒时候还问了你,我说你这个春天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病得不轻啊,现在刚刚好了一点点,脸还蜡黄、人还不能走远路呢!谁知她一听就不喝酒了,咕哝一句‘好可怜的孩子’,然后向着窗子念叨了好一会儿。老经叔小声对我说,她这是给你园子里的人祷告呢!我说咱才不信这一套,老经叔立刻虎起脸说:没有什么比她的祷告更灵验,不信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小子一准见好些了!我就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哎,我说呀,你这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我笑了。我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可能吧,身上蛮有劲呢。

四哥端量着我,又退开一步,摇摇头:“老妖婆说,‘你回去看看吧,要是再不见好,早些回来告诉我,我给他去下服『药』——以后有病就早些吱声,神医离你们这么近,让病缠上还不冤枉?’妈的,说得活活像……不行的话,咱真让她来看看,吃她几服『药』?”

我赶忙摆手拒绝:“算了吧,千万别!她如果给我下了蛊,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鼓额都伏在窗前,她不愿离去。我知道她的小耳朵正在用心地捕捉呢。我明显地感到她越来越忧心了——她怕我出事,也怕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她总是担心我不会在这片园子里待下去,这可能也是别人的议论影响了她。她知道那样就会失去葡萄园——在她眼里,她下半生的命运就与葡萄园连在一起了,她想一直在这儿干下去。她当然明白我对于这个葡萄园意味着什么。她强烈希望这片葡萄园能够永恒,那样她就不必回到那个黑苍苍的家,不必再回那个倒霉的村子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希望,而这片葡萄园给了她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希望。我很难忘记她说过的一段话,那话的大意是:她打生下来就没想到生活还会这么有意思!本来就是做活儿啊、忙这忙那啊,可这儿真是有意思,真是让人快活……在她眼里这才是理想之地,青春之地,她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片葡萄园。我那会儿听了多么感动,只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葡萄园使她伤心失望,我甚至因此而有些害怕……

她的父母有时实在想念她,就赶来看她。不过那两位老人并不进屋,他们就在园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等着自己的女儿,等她到园里做活儿时再小声把她唤到身边——有一次我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那儿,心里一阵难过:两位老人哪,你们为什么不到茅屋里来,为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惧怕的?难道这里有谁不欢迎你们、嫌弃你们吗?可是当我走过去时,他们就躲到葡萄藤后面去了——只有鼓额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以为我没有看到她的父母。我说:

“鼓额,让大伯大娘进茅屋里来吧。”

“没有——他们早走了,他们离开了。”

“不,他们就在葡萄架后面。”

我喊着他们,走过去。可是两个老人正在弓着身子躲开,钻到了园子旁边的树丛里。他们简直是跑着逃开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又不是一个豺狼虎豹,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啊?我哪里犯下了过错?哪里对不起他们?我百思不解。

有一次两位老人又来了——因为他们实在不放心自己的女儿。这一次我没有走过去,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想那是鼓额在责备父亲和母亲。她不愿让他们来这里。为什么?不知道。我看见这一次鼓额哭了,一根草梗在手上缠来缠去。她的父母一声连一声地叫她。后来鼓额靠到妈妈怀里,妈妈把孩子的额头贴在胸口上。我差不多听见母亲在说:“我的好孩儿呀,我的好孩儿呀。妈妈也不愿来这儿给你丢人现眼,妈妈没有好衣服穿,可是妈妈想你啊,你该回家去,回家去……”

我低下了头。这一幕我大概很难忘记。我心里说:鼓额啊,你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像这片平原上千千万万的树木和人一样,活得堂堂正正。他们不停地劳动,就为了把你喂养起来。他们流尽了汗水。你不该这样,不该这样!

我看见鼓额从怀里掏出一小卷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塞到了妈妈怀里。妈妈掏出,她又给她放进去。她们就这样推搡着。最后,做母亲的从那个小包里抽出了两张票子还给了鼓额,鼓额又重新还给了妈妈——那是我们葡萄园里发的月薪,鼓额一直保存着,这时候全部交给了妈妈。

我不愿再看下去。

两个老人又待了一会儿,互相叮嘱着,走了。我明白了:鼓额不好意思让我看到贫寒的父母。鼓额啊,你不觉得我也是这世界上最贫寒的人吗?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既没有青春,又没有父母。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我是一个孤儿,我在这片平原上比你还要贫寒。这么多年来,我只是一个人走来走去。鼓额啊,你的自尊用错了!你就没有想一想,贫寒是他们的过错吗?是这片土地的过错吗?你怎么能因为贫寒而羞愧呢?如果你是贫寒的,那么其他人呢?

我不愿回忆自己的过去,因为那不仅仅是贫寒,还有永生不愿提及的深深的屈辱。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敢于面对那一切说出一声“不”……就因为这贫寒,你的身体没有很好地发育起来,但心灵已经足够丰富。你刚刚长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有人就要欺侮你,可是你能够奋起反抗,能够回击,力量之大让他们大吃一惊。实际上那些恶棍们错了:他如果侵犯了你,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是的,他将不被饶恕!

鼓额,你如果真的不愿自己的父母来葡萄园,那你就经常回家吧,回家吧……

我坚持让鼓额回家,因为再三劝导,她就不得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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