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一
我曾经拥有这样的时刻:无论是冬天或春天,哪怕是狂风怒吼也赶不走我的那份温馨。那时我在妈妈或外祖母身边,她们的细声细语伴我入睡,她们的故事和暖融融的被子一块儿包裹着我幼小的躯体。屋外,大李子树的枝桠摇动着,发出一连串吱吱声为我们伴奏。夜鸟偶尔一叫。母亲的体息使我沉静,我把头伏在她的身上。她抚『摸』我圆圆的脑壳,分理我有些黄的头发。无论是睡着或醒着,我都能分毫无差地感到母亲给我的温热和照料。她半夜里为我掖被子、加盖什么、把我压在体下的手轻轻抽出……妈妈润湿温热的嘴唇常常印在我的脑壳和腮部,她有时还要拥起我,为我擦去莫名的泪水。
那是一段极易消失的日子,又是一段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离开妈妈后,在大山里,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独自一人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时,那种特异而温馨的感觉就会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泛起,把我整个人轻轻托起来。这时如果有一声吆喝、一句询问,都会像一只无形的长爪一样把我从幻梦中扯出来。我一下子落在了冰凉的冻土上,因浑身赤『裸』而瑟瑟发抖。我的一生都特别珍惜夜晚——它是沉寂羞涩的,温驯而又随和,静谧而又安详。从精神上讲,我一生都在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成长。这种无可比拟的依赖和温煦使我懂得了生命对于自己和别人同样重要、懂得了它的一些特别的用处,以及它来自何方、它应该托付给谁,等等。我寻求的仅是原来的那一份柔情,它差不多是与我这个生命一同抵达的,应该一分不少地属于我自己——对于任何损伤和掠夺,我都会拼尽全力去反抗。我从来不信我会变得冷酷和邪恶——从骨子里变成那样;无论多少诱『惑』多少胁迫,我都将好好地守住一个真实。因为我牢牢地获得了那一份:它给了我生命,并照料我长大;我从一开始就懂得了一个生命活下来所必需的那个温室。我并非有太大的勇敢,我的维护和抗争只是出于人的一种本能。除此而外,我的奔波不停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我在不适宜于生命的严寒中不可能久久站立,而只能不停地移动双脚去抵御……
夜又来临了。在我眼里无论是闹市之夜和山野之夜都应该是完好无损的,都应该是自己的。我听着山风呼啸,暂且忘掉了孤单和惶恐,缩向了自己的内心。也许那个汉子不失时机的逃窜是一件好事呢,这可以使我在孤旅中保持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夜晚了。
我蜷在那儿,这种睡姿甚至也让我感到了特别的舒适、一种适合回想和怀念的需要……在大李子树吐放的香息中,我就这样依偎在妈妈和外祖母身边。只有唤回那样的一种感受才可能驱赶全部不幸,思绪才能滞留。牵挂变得淡远,思盼也空前减弱,我只牢牢地认定了眼前这片夜『色』的温和与珍贵,紧紧地拥有它。我相信天明之后,全部的跋涉之力都会来源于这个夜晚。
二
风在变大,夏风在山隙里鸣响并不那么可爱。不知为什么,在我今夜听来,它的尖叫很像一个女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着口哨。记得海边上看渔铺子的老人经常讲述这类故事——海事中淹死的女人魂灵一直漂泊在海上,她们浑身湿淋淋的,在月亮地里走上海岸,通体闪着冷光。她们用一种凄凉柔美的哨子引诱贪嘴的男人。男人如果迎着哨子走去,就会入『迷』发痴,由她一点一点领到海水深处……夜晚,茫茫山影如同浪涌,我显然已经走入了大山的深处。为了不致沉没,我在手脚并用奋力划动……我的祈求响在心底,我一闭眼睛就能望见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不孤单,因为我投入的大山充满了心愿和向往……一阵沙沙的声音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坐起来。
揿亮手电一看,原来是一只小沙鼠。它竟然不懂得畏惧,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昂头看我。我伸出手去,它眨眨眼睛,但并不跑走。我取来了一点饭屑,它竟从容不迫地吃起来。接着它就偎在了一个角落里,大概要与我一同迎接黎明。
我把小沙鼠装在口袋里上路了。因为我早晨收拾帐篷时,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像受到启示似的,认为它想与我一同翻过大山——山那边的荒漠是它的故地吗?带着这个模糊而美好的判断,我带上它开始了攀登。
太阳出来不久我有了饥饿感,口也渴得厉害。我必须对食物与水的享用限定在最低限度,差不多一天只喝两次稀粥,并尽可能地少喝水。如果在其他地方,那么我可以采大量野菜来填充饥肠,咬吮那些秸秆汁『液』来代替饮水;在这不『毛』之地,一切都无从谈起了。这是我以前从未遇到的尴尬。对于我来说,脚下的山地也是完全陌生的。一般而言,从那些高山峻岭间辐『射』出来的河流都有比较宽阔的谷地——可是这儿的每一道沟谷都那么『逼』仄和曲折。我找不到一条沿河谷而上的小路,只得顺着干涸的溪流之痕往岭顶爬去。一些零星小草在石隙中小得可怜,在一点点土屑中钻挤着,看来绝对活不过这个夏天。可以想象,稍微大一点儿的雨水就能有一次强烈的冲刷,因为山的北坡总是很短,陡峭的山势可以使水头蜂拥而下。植被稀薄,简直谈不上水土保持:这大概就是我在几天前看到的下游那些黄土岭形成的原因了。
正像那个汉子所说的一样,在整个丘陵地区我都没有发现一个村落。这么大的一片土地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简直令人称奇——也许在理论上不是这样,它正属于某某行政区划;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伸长到这里。我想象可能是旷日持久的干旱把这里的希望断送了,有人才不得不放弃他们的祖居地吧。土地对于人,一般而言并不构成负担,即便是极为贫瘠的土地。那么眼前的情况又该怎样解释呢?我在旅途中想发现一两处村庄的旧址,结果都没能如愿。动物稀少,我在两三天的时间里大约只看到了五六只小鸟。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在头顶的蓝天中看到了一只骄傲的大隼。当时它正漫不经心地做着飞行表演,翅膀仄着来了个漂亮的滑翔;但它也许很快发现了我,立刻就使自己平稳地飞行,保持了一副优雅端庄的样子。这显然是一只有修养的大鸟。不过它的修养并不能使之免于饥饿。我不禁有点儿为它担忧了:在这样的地方究竟有多少油水可捞?我遥遥观望,不知为什么对它的面对荒漠的勇敢、对它的那份孤单滋生出一丝敬意……
汉子曾说过,山的那一面是一马平川,到了那里就不难遇到人迹了。一般说人们是不轻易翻这座山的——为什么要拼死拼活往那顶尖上爬?为了显示你的憨犟气吗?山把人隔开,就是为了让人安安稳稳地分堆儿过日子,谁不安分谁死得也就快了……我想着汉子的这些话,不知不觉陷入了对命运的悟想,几乎感觉不到攀援之苦了。如果我倒下了,那倒也平淡多了;不过我正在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倒下。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放弃了这次旅行、这座大山,我又到哪里去寻找这次证明?
这片越来越陡峻的山岭正处于那条有名山脉的毗连地带。越是靠近山脉,岭上的植被越少,山坡越短促。它们由石英斑岩构成,『裸』『露』的岩石在阳光下不时发出刺目的光点。从这儿望去,那条山脉的轮廓异常清楚,它在这儿从东南走向西北,海拔最高点约两千米;它的东南段稍高,而东坡则比较平缓。山顶凸起的光秃秃的峰峦远看有点儿像秃鹫的脑壳。从脚下的山岭到秃峰那儿,正好要经过那个平缓的东坡,而我翻过岭子时就可以避开最高处。
瞅准了这个大致的方向,我该好好划算一下了:如果翻过山脉需要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那么我最好在前一天的傍黑赶到山底宿下。这样就可以缩短在山地徘徊的时间——我是平原出生的,我想,到了平坦的地方一定会安然一些。
就怀着这个希冀和念头,我加快了脚步。
三
从地图上看,山结处的几个豁口恰是两条大河的发源地。那是标划极其清楚的。可是愈加接近山脉,我对图上的标记越是感到茫然。图上的两条河都一直向东、东北方向走去,千绕百折冲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上开拓出宽宽的河道。有一个路经的小村应在其中一条河道几公里远的地方。两河最近处相距只有十几公里,最终却注入了不同的水系。
我相信这两条河在这个季节里也全都干涸了,如果登高远望,谷地里绕来绕去的水网干干的,没有闪闪发亮的水流,要寻出个脉络是极其困难的。可见当年这里有多么壮观了:水网纵横,蒲荻茂长,水鸭子和各种涉禽嘎嘎飞动。一旦失去水也就恢复了死寂,像这个世界刚刚开始时一样。我不知那些对这片土地肩负更大责任者,面对这样的干涸会有什么想法,他们是否会感到颤颤的惊恐?如果不是如此,那么他们只配去干点儿小孩子营生,比如到一个百货商店跟前去『摸』彩什么的。
我倒是对他们迟迟走不到『摸』彩的柜台前面而有点儿焦急了。一个人最大的幸福也许就是做点与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事情,例如我认识一个喜欢繁殖动物的老人,他在自由开放的年代里经营了一个畜类配种站,结果收入颇丰,整个家庭都其乐融融。
为了不损失过多的水分,我不得不在阳光正烈的那段时间里避开一会儿。我找个背阴处坐下,把背囊垫到身子与石块之间。我呼呼喘息,可真够疲惫的了,想伸一下腿都很困难。我的手由于要设法去抓挠点火的柴草,已经割开了好几道口子。我翻转手掌看着,看到了厚厚的、令人信任的茧子。行了,这双手弄成眼前这副模样,大概也对得起它了。很想喝一口水,但我知道对付这个念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力忍住。巨石下有一株嫩芽借了少有的一点儿湿气,长了三四寸高,我毫不犹豫地揪下来吃掉了。它的味道有点儿苦,这使我想起在入口前该弄明白它的来路。再有几颗浆果该有多好。我想着东部平原上的那片丛林,那里面的浆果多么红,简直个个甘甜如蜜。我想念浆果有点儿像思念心中的恋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明白该继续向前了。山谷中或许比我刚坐下来时还要热,整个的山地都被太阳烤烫了。在这种季节、这个时刻千里迢迢赶到这个鬼地方的人,该生了一颗怎样的心?这颗心韧忍、执着,为了一个真实,会不管不顾地跑遍整个世界,走穿这一架架疯『迷』的大山。我想到了纵队,那些千里迢迢投奔它的人,特别想到了那位老警卫员——他当年也像我一样,为了一个真实翻越这片大山吗?『毛』玉告诉我,这个人在这一带有一个特别的外号,你一叫这个外号,大山四周的人都知道——“老煞神”……
我只盼望黑夜早早来临。我那时可以舒一口气,可以为自己充充“电”了。太阳像定在了山口上似的,令人绝望。面前的石壁陡得差不多像一道墙,我只得寻找新的路径。从地形上看,这儿在很久以前是一条大纵谷,由于剧烈的剥蚀和泥流填充,深谷早被淤塞了。回头望一眼,前些天走过的山岭变得那么矮小,它们像一些高高低低的农舍一样踞在那儿,又像些破败的城垣。太阳的强烈光线扫出一道道浓重的暗影,反衬得山岭阳面更为凸出。谷地和干涸的水溪大半罩在阴影中,整个儿组合成一幅幅奇怪的水墨画。
此刻正是下午时分,一片山峦没有一点儿声音,风没有,鸟的叫声也没有。万物都在忍耐和顽抗,都在等待每天里的那个转换之机。我端量了一下,此刻已在山脉半腰,从山麓到分水线那儿有一半里程多一点儿,但山势却愈加陡峭。下半截的艰难可想而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瘪下去的水囊,突然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儿——我差不多把小沙鼠给忘掉了。我赶忙伸手到衣兜里『摸』了『摸』,它还在,正呼吸呢。我把它托在掌上看了看,见它一对晶亮的眼睛湿润着,小鼻子一动一动。它一点儿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这使我更加坚定了把它带过山岭的决心。倒了几滴水在掌心里,它嗅了嗅,急急地喝起来。
“我会把你带过去的,我们一开始就那样约定了,是吧?”它抬起头,抿着小小的红舌。它很可爱。它竟然不怕人,寻到了这个人的住所,任由他携去。这可真是一种了不起的信任,这种信任毕竟来自另一种生命。
当我正视这种信任时,就多少有点儿沉重和感动了。我明白这种相逢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尽管对方只是一只小到一掌可托的沙鼠,但它会一起一伏地呼吸,它是一个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微妙关系,这会儿正在向我验证什么哩,这是一件小事吗?它多少让我想到了斑虎——那条护园狗。哦,我多么想念它!
太阳就要逝去。天明显地变得凉了一点儿。这本来是个非常理想的赶路之机,可惜在生疏的山地『摸』黑前行太危险了。我只得把这段难得的时光留在帐篷里,尽量鼓起劲儿做每天里固定的功课:找宿营地、搭帐篷、燃起炊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可惜我真的精疲力竭了。搭帐篷时,我觉得手腕没有了起码的力气,差不多没能绷紧它的绳索。这种感觉只在我刚到葡萄园时有过:那时,一天的繁重劳动让我浑身散了架一样,连炕都爬不上去。我记得自己有一次累瘫在地上,禁不住哈哈笑起来……这会儿却怎么也笑不出了,因为我的嘴唇不知干裂了几道口子,饥肠辘辘,随时都有昏厥的危险……
这个夜晚之初,我蹲在刚刚搭起的帐篷口上不禁问了一句:这够得上一场折磨了吧?
在我们东部平原那儿流行一种说法:一场真正的折磨可以免灾。这是一种人生补偿的思维方式,我多少有些信服。在这个夜晚的星空下,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我的城里朋友,想起了吕擎和阳子他们的那次远行。他们去的只是南部山区,计划中的西行还没有开始,那场奔走就停止了。他们比我今天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一伙人……我的这帮热血奔涌的伙伴!我们曾有过多少绚丽的想象,这些想象如今看离开我们那么遥远,就像这高空的星斗。
小钢锅里的水沸动了。我盯着它,小心地往里投放地瓜干碎块。火苗『舔』着,饭的香味儿越来越浓。
《老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