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一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后悔了。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是从东城区的一个培训班开始的。这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学习班,它们都赶在暑假期间搞得轰轰烈烈——那儿总是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让人有看不完的新奇。当然,那儿也有一些上进心极强的青年。想想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却没有利用这段时间去海滨好好玩玩,没有去那些在大多数人看来极有意思的地方,却要一块儿闷在屋子里。这是一些多么值得钦佩的人。他们主要是年轻人,不那么时髦的年轻人。这从穿戴上也看得出来,瞧听课的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朴素,打扮中规中矩,其中很少有过分暴『露』自己的。这在当年夏天已经很难了,要知道现在只要是一个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没有几个穿『露』脐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家的晚会,那儿的人简直让我吃了一惊:男的染头发佩耳环,而且有几个人的头顶染成了紫蓝『色』;女的更疯,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个脊背的,还有袒『露』着半截屁股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无的衣服……所以对比之下,这个培训班上的年轻人真是特殊的一帮——或者也可以说,是背时背运的一帮。反正他们大致还算老实,坐在那儿认真记着笔记,除了老师谁也不看——尽管如此,一股浓浓的脂粉气还是直呛我的鼻子。作为一个授课的人,我还不能说自己十分厌恶这种气味。
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讲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刚刚二十多岁,眼睛特别亮,看人的时候湿乎乎的。她低头写几笔,偶尔抬抬头。我注意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有些『乱』,显得怪模怪样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点的宽宽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儿绣着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条裤脚离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种瘦腿短裤,黑底上也带着白点。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点大,所以从这儿看去,整个人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缓地扬起,两道眉『毛』之间相隔很远。
中间休息时大家都站起来了,她还坐在那儿急着把什么记完,然后才起来伸一个懒腰。嗬,她的个子可真高。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丽。
再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多少有点别扭,不久以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挺要命的称呼。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叫法,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就有了点嘲讽的意味——当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绝非如此的,而是一种十分认真的称谓。关键是我的感觉,我感觉这两个字从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极其特别,甚至有点虚假。可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叫。
淳于黎丽在整个培训班上怎样漂亮出眼,这从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们远远离开她一段距离,故意不看她,却又能让人感到一些特异:这些人都把一条隐形的视线搭在了她的身上。他们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却能时时刻刻牵动他们。男子用愤怒难忍的目光『射』向我,因为她在和我说话。我心里想:我是老师嘛,老师也是你们能够攀比的吗?
这个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这就很好。谁都不动,只是观察着。这就好。这样就会保持一个班的正常秩序,一种均衡的态势。这种情形如果能够保持到整个培训班结束,那就好极了。等到这个班解散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从一般的经验上来说,一些拘谨的家伙一旦散开之后,那是不得了的,他们出了门就会疯癫得可怕,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是微妙的时刻,互相盯着,暗中较劲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很好。我作为老师与他人还是有区别的,她请教我、与我不停地说话,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业务水平大概一般,因为我觉得她的谈话显得幼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籍贯:家在东部平原,与我是真正的老乡。她只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刚从一所学校分配到这儿。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里没有赶回海边老家,就挤在这个数一数二的热城里听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单。照理说一个漂亮姑娘要孤单是很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刚刚二十多岁:在这片拥挤的水泥丛林里,这个小家伙该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猎人追赶一只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确是孤单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发现她并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温柔,动不动就顶撞人。她收拾别人的技巧真是不错,一句话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讨好地一声连一声叫“黎丽”,她不过是翻翻那双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紧紧闭着。她很厉害,我想。她大概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个白亮的、在灯光下有点耀人眼目的镀铬腰带虽然使她显得帅气,但也让人觉得极其不合时宜。金属制品,不对劲儿。
那个火热的夏天,令人难忘……
在阴暗的、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我结识了那么多有些怪癖的年轻人。他们据说各个热爱艺术,其实更热爱其他。等我明白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人是为了结识新的朋友才来这个培训班的时候,整个过程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这些人根本不打谱搞明白这个培训班所努力让其了解的东西,而是尽一切机会四下睃着。男女都在睃个不停。可怜巴巴的热恋,懵懵懂懂的热恋,一些胆大的家伙赶在培训班结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丽冷漠难挨,当最后有人不再斯文地凑到她那里去时,吃到的苦头可真不少。惟有对我她一直是腼腆的,老师嘛。她一改那种火辣辣的『性』格,垂着睫『毛』与我交谈。
下课时我蹬着自行车,拉低了帽檐儿:我有一顶帽檐很长的蓝『色』软帽,那是一个火车司机送给我的,我很喜欢走远路时戴上它。我低头一阵猛蹬,可到后来总觉得有一辆自行车怎么也甩不掉。拐弯时借着路灯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丽。我不由得把车速放慢。
“老师是自行车运动员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给我说中了:她在高中读书时真的是一个自行车运动员。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么远……”
后来的日子淳于黎丽不再热心去那个培训班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之所以去报名,就是因为听说我在这个夏天里要去授课。我说:开班以后他们才请的我,你怎么知道?淳于黎丽说:“不,他们贴出的启事上就有你的名字。”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两天后她真的从街上撕下一张被雨水淋皱了的启事。
那是我刚刚从东部回城的时候,夏天还没到呢,主持培训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说要请我届时去那儿搞几天讲座,这也算帮了他的忙。我只说如果夏天不回东部就可以,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谱,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后来就把我印到了启事上。在关于我的介绍上,那个人已经把我描绘成一个远行的怪杰、一个博古通今的人物、一个行『吟』诗人。当然,他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报名而已,却全然不管我的感受。这份介绍真是让我脸红。淳于黎丽当然是被他给骗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真的来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乡。
她给我谈了很多东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觉得那么亲切。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是家乡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诉我,她从来到这座城市到现在,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到处都是生人,一出门就是生人……”
远离了故乡,走在大街上,当然满眼尽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还有那些笑容。“总之,”她说,“他们都有一股‘生人味儿’。”
渐渐,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儿”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她其实是真的想家了,她在这个城市里十分孤单,一听到有一个老乡授课,立刻就想去听一听……我注视着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淳于黎丽——我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它们在哪儿让我觉得熟悉?我极力思索、回忆,压抑着内心深处泛起的惊异之情……
每天从夜校出来,我都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会儿就热汗涔涔的了。我想我应该像一个“自行车运动员”,既然有人这样讲过我。同时我也发觉了自己的急躁心情——为何这样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离什么……我同时也会注意后面的声息,有意无意地捕捉那个熟悉的喘息声。她脱离了那些蜂拥的人流,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疏疏的路灯下一块儿骑车,直走向很远。
路口上有一个铜雕,那是一个很拙劣的作品。我们俩总在那儿分手。铜雕在灯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色』。我两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着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这个自行车运动员那么缓慢、那么沉着地驱车来到雕塑下面。她离开只有几米远,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惘。大约停了有五六分钟,她才说一句:
“老师再见。”
我点点头,扬手告别。
她转过身去搬动自行车。我在那一刻发现,她的背影可真美。原来她那散『乱』的长发是故意留起来的。我以前却忽略了这一点。
空气中好像有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儿。我低了低头,看到了我那一双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问她一点什么。
二
记得那天下着蒙蒙小雨,她到我们家里来了。梅子热情地接待了客人,倒茶、削水果。这种热情那么熟悉。对了,一些好看的女孩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梅子都是这样热情。她欢快的眼睛后面隐隐藏了那么多内容。当淳于黎丽离去的时候,梅子说: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这小老乡真没说的。”
“嗯。她是那个夜校里最好的女学生。”
从那天起,吃过晚饭后,梅子总忘不了催促一声:“快去吧,不要耽误了上课。”我尽量从容地整整衣服,把备课笔记的皮夹子认真地检查一遍……梅子给我拍打着衣服,有时还帮我把衣襟揪一揪。一切都很好……有一天她给我拍过衣服,又弹去了衣领那儿的一点灰屑;当她给我揪着皱巴巴的衣袖时,碰到了我的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这个夜晚躺在一起时,她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胸部平稳地起伏。可是后来当我翻身时,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那儿动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没有睡。
我找了个特殊的理由,草草结束了培训班上的授课。
第三天上她打来了电话。她只说了几个字,明白我不再为那个班工作了,就把电话放了。她本来应该在电话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讲完,该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等等。可她偏偏什么也没问、没说。
我开始想何时回到东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园去。我常常在屋子里徘徊,看着窗外,什么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伫立,肩膀上放了一只手。回过头,见梅子抱着小宁站在那里。小宁已经很大了,她很少抱他,这使她显得很用力,气喘吁吁。她一只手抱着小宁,另一只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里,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获得了什么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间……我在门厅里晃动一下,又犹豫起来。但只是一瞬,我还是决定走出去。
我出了门,推上自行车。到处都懒洋洋的,连阳光也一样。我上了大街,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就在这下午明亮的光『色』里、在人流里骑着自行车穿行。我蹬得很慢。后来,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晃了一下时,一抬头,才发现来到了那个拙劣的铜雕跟前。有的地方长了一层铜锈,斑斑驳驳,在阳光下拒绝闪烁。
我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看见了她……她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为这种打扮的缘故,我觉得她的两腿丰腴甚至粗壮。
我们在铜雕下面,扶着自行车谈话。
很多人走到这儿都要瞥上一眼。我们大概都被这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后来我推上自行车,沿着雕塑东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话。谈了些什么,后来都没有记住。反正就这样缓缓地走着,把自行车拐进了一条阴湿的胡同里。那里真是僻静。我觉得这个地方再适合谈话也没有了。路旁是一溜矮小的红瓦平房。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在一个有着竹帘的门口站住了。她瞥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宿舍。”
这是一间很小的单身宿舍。她告诉我,这一排红砖红瓦的小房子就是他们学校的。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个棕『色』小柜子,上面搭了块绿『色』塑料布;一个小煤气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立着的一排书籍;一个小书架,上边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书。这个小屋子太静了。这儿该适合读书,也适合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在这个小屋子里,心灵可以周游得很远。
我两手按在那个小小的桌子上。淳于黎丽看着我:“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简直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一个安静角落。淳于黎丽告诉:我们拐进的是一条小巷子,它远离喧闹的街道,小房子两边那些雪白的楼房多高,于是就可以把噪音远远地隔开……
我问:“经常回老家,回东部小城吗?”她摇头。
“为什么?”
“那里没有亲人了。”
她说母亲现在已经走了——我知道那是病逝的意思。
我从她的口气中明白,她很不喜欢父亲。她说现在那边小城里只剩下了一间很小的黑屋,剩下了她母亲的几本书和一点遗物——“母亲是一个教师,看我现在也做起了她的职业。父亲是机关的,后来就跟上了一位酒店副经理,女副经理……”
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我觉得她父亲并不漂亮,尽管这张照片上的人还很年轻。细长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真的并不出『色』。我觉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很拗气的东西,大概这一点像她。
“我的母亲很漂亮。”
我点点头。我想她一定长得像母亲。
“我们一家原来不在小城,原籍在小平原西部的藏徐镇……”
这名字很熟。我想起来了,立刻问:“就是离海边不远的那个藏徐镇吗?”
她点点头。
是啊,姓“淳于”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多见,我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只遇到两个,而且他们都来自东部平原,祖居地也都在藏徐镇一带。
我问:“你知道藏徐镇的过去——它是什么地方吗?”
淳于黎丽摇头。
“你们姓淳于的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
她愣愣地看我。
“藏徐镇的前身就是有名的‘思琳城’。我有一次跟一个考古的人、一个学者到那里去过,是徒步旅行。他一路上给我讲了很多。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方。思琳城在过去是一个很有名的海港城市,那是在古代,几千年以前。直到战国时期,那里一直汇聚了一帮有名的人物。像齐国的稷下学派代表人物韩非、荀子、淳于髡,都在思琳城讲过学。淳于髡就是思琳城的人。再到后来你们这一族还出了另一些有名的人物,比如说在秦始皇身边的那个博士淳于越——后来被秦始皇杀掉了……”
淳于黎丽眨着那双大眼睛看我。这让我记起了一位有名的学者,她也是一位女子,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也姓淳于——这人在很多年以前曾被投入劳改农场,忍受了常人没法忍受的屈辱,死得很惨……她们都属淳于一族,没有错。
我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正是来自藏徐镇。
我告诉她:从那次思琳城之行以后,我就着手收集那里的材料了,想写一点东西。但我自知缺乏根柢,又没有做学问的耐『性』。我的工作进展缓慢……眼前这个女孩似乎让我燃起了新的热情,我想告诉她:你们淳于一族简直是一个谜,出博学善辩的人,也出一些执拗的人。你们的血脉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使你们家族里的人有着另一种命运……我只是这样想,没有讲出来。
“所有姓淳于的人都是我们一族吗?”
“当然不能这样讲,我只是说来自思琳城的那一族——特别是从稷下学派到思琳城去的人,淳于髡、淳于越……”
我这样说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孤儿,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早就离开了,许久许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到处行走——没有根,没有依托,这成为人生的一场无边的游『荡』……
三
我后来又来过这个安静的角落,目的是想向她道别。她要我给她讲一讲淳于家族的事,我苦笑着摇头。我懂得太少了。我最后不得不告诉她:“这不过是从那个学者朋友口中听来的,我还讲不来。”
“他们的故事太悲惨了?”
“我总有一天会把这些故事全搞明白的。那一天我会从头至尾讲给你。”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你不是说我们这一族人的命都很惨吗?我们的『性』格都很倔犟、很拗气——从古到今都是?”
“那是研究者说的,他们说淳于是一个特殊的家族,从很远的地方迁到了海边,后来在思琳城定居下来,于是那里就成了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不止一本史书上记载了这个事件。城里的人博学多才,极其善辩,畅所欲言。那是一座蓬勃向上的城。那座城市的兴盛就是因为有淳于这个家族。他们招来了很多远方客人,这些客人都是当时天下最博学的人,有的远涉重洋来到这儿,就为了你们这个家族……大约在一千多年前,这个家族开始衰落。淳于们散落到四面八方,今天即便遇到也很少是从那片平原上来的——有一次我在外省遇到一个姓淳于的人,他们家里还藏有自己的宗谱。人们发现:一千多年前思琳城就不存在了,从那时起淳于们开始掩名埋姓、远逃他乡。如今留在当地的人就更少了……”
我讲不下去了,看着一旁。一丝羞愧掠过我的心头。这个时刻,我对自己的夸夸其谈感到不好意思。多么无知,胡子拉碴,四十多岁……这一天我离开得很早。
我正下决心回东部平原去,我不能在城里再耽搁了。可能是走前最后一次来这个光线暗淡的小屋吧,但我没说是来告别的。她仍然专注于上次的交谈:
“再说说那个思琳城好吗?”
她那么渴望倾听自己家族的故事。可是我真的讲不出什么。关于它的那些考古资料、一些典籍,我连初入门道都谈不上。如果拿它们用来蒙一蒙不谙世事的少女倒还马马虎虎,但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对于那个思琳城的历史兴衰倾心日久,而且事出有因。就像我的外祖父晚年开始浸『淫』其中一样,我的这种兴趣极有可能来自家族的渊源。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思琳城的后裔,而且她与另一个着名的女学者显然同姓同族。这里当然丝毫没有什么巧合可言,一切都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关于那位女学者的遭遇许多人耳熟能详,如果说“『性』格即命运”的话,那么她就是思琳城里淳于一族的『性』格。想到这里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由得在心里揣『摸』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显而易见的倔犟,还有稍稍的怪异……这是一座喧闹之城里一个罕见的角落,它处于安静的边缘,而且装满了故地幽思。
这一天离开时正好是太阳沉落,熙攘的人群、狭窄的马路都被染成了血『色』。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每个骨节都在酸痛。我往前蹬着自行车,两腿沉重如铁。
回家时梅子和小宁都不在,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我转到屋角那儿,长时间端量着那个隆起的棕黑『色』的东西——那是我远行的背囊,它已经落满了尘埃。
《追梦》
一
几年前我到遥远的东部经营一片葡萄园时,梅子认为这只是一时的痴『迷』:凭一阵冲动就扔了窝,告别了这座热腾腾的城市,一头扎进了那片绿阴。她一直在等待我后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转的归来。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中年人的选择往往植根深长。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只有那里才埋藏了我们整个家族的隐秘。我时而吐『露』,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伤、沾血带泪的故事,无不与那块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会是我心头的一个硬结,硌我磨我,对我构成了不可解脱的致命的吸引。而这座城市对东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异地远乡,它既陌生又遥远。我想对她说的是,这许多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安静下来,我都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摇动自己,它就来自海角,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吸引力。
许多年过去,我终于被吸附过去,紧紧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个“命相大师”好好地研究过我的命运,他使用了一种“揣骨法”——细细地捏过了我的脚趾骨,然后断言: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我当时不屑,现在却深以为然。是啊,看来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烧灼我,使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心停留,最终还是要走,要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我肩上的背囊越来越大,它从那所地质学院开始装入锤子罗盘仪之类,而后又是03所之后的简易帐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当。从此它就一直伴随了我,成为自己最亲近最不可分离的东西,好比蜗牛身上的那个螺壳。与少年时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长途旅行的专门家,一个集专业兴趣与特别癖好于一身的怪物。一个从十几岁就因为家庭磨难而不得不逃入大山里的人,后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习『性』不改,双脚难收,这就是我对自己最恰切的解释。所以,当我在出生地那儿发现了一块稍稍能够安定下来的角落,那种巨大的惊喜也就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了。
与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个葡萄园当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大概以为那是一处盛满了闲情逸致的什么世外桃源,压根儿没有想过那里也会有艰难的劳作,没有想过每一寸绿阴都是汗水浇灌出来的。在那里,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妇』,还有一大帮朋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们既不去想,也没有倾听的兴趣。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个地方饱受煎熬之后,就对另一块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象,并且愿意待在那样的幻觉里,进而将幻觉当成依据。再后来,他们内心里的嬉戏和颓唐还会化为辛辣的讥讽,抛向辛苦劳作的朋友。我有时候与他们在一起,内心里会泛起一种苦涩,一种愤愤不平。我真想让他们亲自去经受那些磨砺之后再来与我对话。他们有时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处境,恨不得把它说成地狱,而别处一定就是天堂,那里天上会掉馅饼,葡萄自动变成了美酒,海边、茅屋,再加上一片绿蓬蓬的植物,这一切即组合为无忧无虑的诗意田园。作出这种苍白可笑的想象的原因,就因为刺骨的海风下面他们没有干过翻土挖沟的苦活,炙人的大太阳底下也没有脱过几层皮,没有挨过也没有忧过,只是待在拥挤的城市空间里埋怨和想象。他们急于去另一个地方换一口空气,却忘记了天下之大,真的难寻免费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有时这代价远比他们的想象还要沉重。所以有时一听到阳子的女朋友小涓冲着我高喊“什么时候去你那儿摘葡萄啊”,心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沮丧和悲伤。她该多听听自己男人伙同吕擎对我的嘲弄和讥讽,然后再好好体味一下我的心情。我被所谓的朋友误解、被不留情面甚至被残酷地出卖之后,再拿出小茅屋里仅有的一点私酿酒招待他们,不觉得心亏吗?他们自己时下如何倒不愿反省,枪口对外的那一会儿倒自以为机智聪灵、反应极快且心满意足。廉价的沾沾自喜。
我承认,当我投入那片园林的时候,心灵上也会落下它的一道阴影。阳光下的什么事物没有阴影?人的视野再宽阔也会有自己的盲角!我在这样的时刻,当然渴望身边有几位诤友,他们能够直言不讳。而过多的冷嘲甚至阴郁的揣『摸』,有时让人无法承受。在我眼里,吕擎是难得的诤友,却常常失于过分的偏激;而阳子则还幼稚,他实在需要阅历,需要更多的判断力。一个再正直的人缺少阅历,有时也难免会歪曲和伤害朋友。
他们两人在对待周边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朋友时,那种有失公允就常常让我吃惊。比如上一次回城——那时我正因为葡萄园的前途不停地筹划,它至关重要,可以说直接影响到园里园外许多人的命运。实话说这一切都因为吕擎和阳子的参与而变得急切了,他们两人最先得知了我的一些打算,就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给予了支持,这样、那样,一时满腹经纶。我从心里感谢他们,毫不犹豫地为此奔波起来,并一直认为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业。我认为自己为此所作出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在内心里有一种今生以来少有的充实与快乐。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有一个宏远的计划或设想,那就是办一份杂志——它要真正地脱离庸俗和不同凡响,有内在的硬度和心灵的自由,让一种强大的恒念从头至尾地贯穿下来——以目前的现实条件而言,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至为困难的。但困难却不等于一定要沉默或停息,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勇敢地尝试和坚持,这就是人的有幸和不幸。“这份杂志就办在葡萄园里。”最早不知是谁、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或直接就由我自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大话。大家兴奋起来。我们热血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想,美丽的梦想。为了让它变成现实,我愿意付出一切。最先讨论的当然是经济保障,是物质的支持。就眼下葡萄园的收益来看,我们似乎还不足以办成这件大事。于是几个人就商量:我们何必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葡萄卖给那个酒厂啊?如果我们自己能够造酒,有自己的一个酒厂,哪怕很小的一个厂子,那又是怎样的情形?这种未免狂妄的想法在旁人看来太不着边际,但对我们来说却未必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园子里有一张王牌:武早。这个人是我们葡萄园的挚友,是赫赫有名的东部葡萄酒城的酿造总工程师,这家伙差不多能点石成金。而且即便在当时,东部平原上的一些小型酒厂已经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了,比如我们所在的镇子上,那个头儿叫大胡子精,这个人就搞过酒厂——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试一试吗?
一份杂志,一个酒厂,二者与葡萄园并存,这简直像一个神话。
我们开始具体设想如何让这个神话变成现实。关于杂志,我们大家非常熟悉,但真的要干了,才发现有关创办的一些细节和途径却未必清楚。为了弄清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从哪里入手,我们自然还要找一些人。其中一个叫雨子的是行当中人,他对我们十分重要,吕擎却极力阻止我们与这个人接触。起因仍然与万磊有关,开头还是因为他的一个画展。这个画展最后连梅子和吕擎的妻子吴敏都去了——她们通常与这种事是不搭界的。这显然是因为阳子强力推荐的结果。小涓后来告诉我由此引出的一段故事,让我觉得又可笑又吃惊:
“吴敏看了画展很不平静,回来时手放在胸口那儿,像胃疼似的,说:‘我真的很感动……’吕擎开始没在意。后来那个领头搞画展的万磊就到吕擎家里来了。他是来找吴敏的。有时他还直接到吴敏的店里去。吕擎以前对阳子强调过:‘万磊这样的人绝对不能交往。’现在他又一次这样对老婆讲了,吴敏立刻说:‘谁跟他交往了?我不过是喜欢他的画。’我刚开始听了有些糊涂,后来才一点点明白:原来吕擎盯上的不是万磊,而是另一个:帮万磊『操』办画展的一家杂志的编辑,叫雨子。”
就我所知,雨子这人口碑很好,而且阳子和吕擎也都认识他。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只听说这个人在杂志和出版方面很有本事。阳子曾一个劲地赞扬雨子,说这个人多么和蔼,多么内向,而且有着过人的才华。吕擎说:“去他妈的,还不就是因为他给你印过几幅画吗?你这个人没有原则。”
雨子大概受万磊的影响,也会画一点。就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或者因为绘画艺术本身的魅力,他竟然心甘情愿费尽周折,帮万磊一伙搞了这么个画展。画展的第二天就有人在报上攻击,把这个画家说得一无是处。
事后很久吕擎才知道了一点内情:可能是万磊告诉了他,也可能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反正吕擎知道了雨子对吴敏有点意思。画展那天,雨子跟在吴敏身后一幅一幅讲解,殷勤得很。后来雨子往吴敏店里打电话、写信,还捎过一两幅素描。吴敏刚开始没有告诉吕擎,是吕擎不经意中看到了:一幅幅小画下边签了雨子的名字。吕擎说:“这些狗屁画。”吴敏说:“我看它们画得蛮有才气。”吕擎说:“一股牛粪味儿。”
我也很讨厌万磊那一伙,与他们没有多少来往。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奇怪念头太多,荒唐颓丧、装神弄鬼,有点莫名其妙。万磊的风声在这座城市的文化界闹得很大,不断传来一些滑稽可笑、花花绿绿的事儿。有一次我听人讲:在一次晚宴上万磊喝醉了,抽下裤带挥动着讲演起来,裤子当即就滑脱了;他走在人行道上,如果有一个漂亮姑娘擦身而过,他就会抹抹嘴巴大喊一句——那个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瞥他,他却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往前走。我对吕擎说:“这个家伙很危险。”可吕擎不以为然:“这样疯疯张张的人反倒没有什么,最危险的还不是他这样的。”我问谁更危险?吕擎说:
“雨子。”
我看着他。
“那家伙不哼不哈,才是最危险的家伙。”
我对他阴郁的脸『色』、如临大敌的样子感到吃惊和好笑。他接上又说:
“万磊这样的人我也不感兴趣。可雨子就不同了,那是绝对不能交往的家伙,是另一种人。你想一想,这样的人笑模笑样,讷于言敏于行,鬼心眼都装在肚子里,谁敢和这样的人交往!”
我想对方的厌恶显然是因为吴敏造成的。不过这个人又恰恰对我们十分重要。
接下去我们就很少议论雨子……
二
吕擎不坐班,每个星期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他的小四合院里。阳子在我耳边咕咕哝哝:“吕擎啊,这一段不得了啊……”“怎么了?”“你不知道西边那栋厢房,那儿被他改了用场。”
我记得那间厢房里有很多动植物标本——这家伙本来应该接他父亲的班做个好学者好翻译家,可他什么都干,就是不正经搞学问。他爱好广泛,常常看着别人做事眼热,曾一度对我放弃了地质所进一家杂志社痛心疾首。“你是个傻瓜。”他这样说。我想不出吕擎又有什么新招数。
“他在里边吊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脱了上衣练武呢,每天狠揍那个沙袋好几百拳,好玩。”
我那会儿惊讶地看着阳子。
“吕擎说‘有文事必有武备’,他要练一身武功,说这样的年头,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我去找吕擎,进门时他真的在练拳,赤着上身,汗淋淋地迎接了我。
“嗬,正加紧『操』练呢。你练好了要揍谁呀?”
“揍谁?这个年头欠揍的人可不少。我总有一天把这一拳打在那小子的脑壳上。”
我想“那小子”可能就指雨子,却故意问:“要揍万磊吗?”
吕擎搓搓眼睛:“揍他也行,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有好多天没见他了。”
“听人讲他要往澳大利亚跑……”
吕擎毫不吃惊:“那也可能。这小子除了没有劫持飞机,什么坏事都干过。我可不能跟这样的人来往。”
我知道自从万磊把雨子引进了他们家之后,吕擎对万磊一句好话也没有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割断男根,他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我告诉吕擎,我很快就要回东部平原去了。我的意思是,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落实一下了。他半晌没有做声,后来才说:“走吧老兄,我也会走的。”
“我还是放不下那片园子。本来以为梅子会跟我一起的——看来这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最后她还是会跟我走……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拗。我这些年的计划差不多让她给搅了一半。”
吕擎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讲。
“我多么希望在葡萄园里安个家。可现在,从这儿到那里有几百公里,我跑来跑去实在太累了……”
吕擎仰起脸,环顾着这个小院。厢房左边有一株老槐树,虽然长得矮小,可是我们都知道它是一株很老的树。这株槐树在他父亲健在时就是这副模样,简直没有一点变化。我知道这棵老槐树连带着非常凄惨的旧事——那个老翻译家就曾经被绑在上面,一群人把他打得鲜血淋漓……吕擎的目光一直盯住它说:
“你能听我一句话吗?你千万不要放弃葡萄园,不要回来。我是指你可不要回来定居啊。”
当然,感谢这种宝贵的叮嘱。可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那个海边茅屋里,大风天听着海浪声,噗噗的就像砸在枕头边上,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我想城里的朋友,想这里的一切……
“我们要快些办起一份杂志。这样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可以过上一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的好日子了。你现在就缺一份杂志。我们以前议论得太多了,可就是不能付诸行动。”
我一声不吭。我又想起了雨子。
“有了那份杂志,再有酒厂,咱们就有忙不完的事儿了。到那时候也许谁都不想『乱』跑了,你也不会动不动就背上那副背囊往回颠。总之那时候你就离不开园子了,梅子和小宁也会跟上你,一家人全围在一起。老婆跟上心里踏实……”
“到时候你们真的能跟我去,能撇家舍业?”
吕擎点头:“阳子也会去的。我会动员吴敏一块儿走。有了她,我相信梅子也会跟上去。那时候我们的小日子就完整了。老伙计,真的会是这样,真的值得拼一家伙了。”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办一份杂志的念头绝不是一种冲动和心血来『潮』,它对我来说也许像葡萄园一样重要。很久以前一想起它就使我激动,我想葡萄园已经有了,那么而后就是这份杂志。没有料到的是侍弄一个葡萄园尚且这样难,它简直把我拖得精疲力竭……就这样,那份杂志差不多也就落空了。疲惫中,我一次次回到这座滚烫的、蜂巢似的城市。可是一脚踏入这里的街区,各种各样的嘈杂又会一齐拥来,最终还是化为另一种催促——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开……我一次次想着那个遥远而又切近的计划、那份心爱的杂志。是的,它的名字早就取好了,尽管它还没有出生。它可爱的模样我已经想过了无数遍,它芬芳的气息也嗅到了。
吕擎说:“你想,让我们自己来设计一本杂志的风格,从装帧到内容,都由我们这些人说了算——那会是多棒的一件事啊!”他沉醉其中,眯着双眼。
我咂咂嘴,承认那是值得一做的事业。要知道在企划中,那是诗与史的双璧,是一份图画和文字生成的美丽田园,是我们的另一块土地。我一时无语。
吕擎在屋里徘徊,这时细细地看那些野鸡和山雀、秃鹫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又在沙袋上击了两拳。就在他击打沙袋的同时有人敲门。吕擎去开门。进来的人使我多少有点吃惊:淳于黎丽!
她与吕擎打了招呼,眼睛就停留在我的身上,小声说:“我找了你几次,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
我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吕擎皱着眉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他想继续与我讨论下去,可发现我早已心不在焉。他就对淳于黎丽说:“我们正讨论要紧的事情。”
淳于黎丽知趣地告别。我送她出门,她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说:“我担心你很快就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说不会的,不过我们的确在『操』办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怎样与她道别……她说了一声“再见”走开了。
继续讨论杂志和酒厂。吕擎说:“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朋友。你那里男男女女也有一些,不过那些人办杂志可不行。我会早些赶过去。”
我看着这个身材颀长、有些消瘦的眼镜朋友,看着他异常严肃的面庞,突然明白我们正在谈论的是一件近在眼前的、无论如何都要实施的计划。他总是能够说到做到,与阳子不同,这个人义无反顾。我的心里又热起来。我在想,如果像吕擎和阳子、吴敏这一拨人一块儿掺和到葡萄园里去,那么一切大概又另当别论了。梅子之所以离不开这座城市,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舍弃不了城里的朋友。当然了,她没有谈过这些,也没有提到是否可以离开父母和弟弟。她只说到那片小平原上去会受不了:那里太寂寞了。
吕擎又分析了阳子的情况,他目前的家庭以及事业,最后认为阳子肯定没问题的——吕擎是个急『性』子,这会儿一遍遍用电话找阳子。
三
在等阳子的这段时间里,吕擎极力向我推荐一个人物:李大睿。我甚至想他在用这样一个人去替代雨子,就说:“这个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发了大财的个体书商吧?”“就是他,这家伙跟你差不多,你们在许多地方都很相像啊。”我不高兴了,我觉得眼前的吕擎实在怪异,你即便对我有再大的成见,也不能用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来刺激我吧。这个人是城里有名的富翁,就因为上边有人撑腰,靠不正当的手段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巨额财富积累——在一个范围里是英雄,在另一个范围里则臭名昭着。吕擎说这个人正好可以帮上我们;还有,就是对方拥有极其丰富的文化经营方面的经验……我说等一等,我最想听的,是他怎么和我差不多了?吕擎笑了:
“他上层有人,你也一样,有个了不起的岳父;他发了大财,你有一片园子,要知道园子可属于不动产啊,前景未可限量;还有,都是文化人,都有很深入的思考、有开阔的文化视野……”
我实在忍不住,也不管这番话里有多少调侃多少认真,打断他说:“先不说我们两人财富的比较多么荒唐,就说‘文化人’这三个字吧,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家伙有多少‘文化’!”
吕擎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很严肃的样子:“他以前是个教师,与你辞职的时间是同一年——你看就连这个也一样。关键是他并非浅薄之徒,挣大钱是一回事,心里想些什么又是一回事。这点上他可以和我们那个好朋友林蕖有得一比……”
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是吕擎的上一届同学,但这个人的宏志绝不在财富方面——近来听说生意上有了较大的跌宕……越来越离谱的比喻简直让人生气,我问:“你不觉得自己的标准太混『乱』了吗?你不怕林蕖听到了会跟你急吗?”
“真正急的是你。你不愿将这样一个人跟自己拉近,觉得是个侮辱。伙计,我一开始和你一样,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人。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套现成的模子来套他们,把他们一琢磨一归类就给打发了。其实这够莽撞的,有时还会犯大错哩。直到最近读了一个打印的手抄本——他的公司准备正式发行呢,这才对他有了许多改变。”
“什么手抄本?他写的?”
“还不敢肯定吧。手抄本嘛,往往是找不到正头香主的。不过那个炮制的家伙是个夜猫子,晚上不怎么睡觉,全都用来胡思『乱』想……”
我想这和你吕擎差不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