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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前夜—后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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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那一天你走得这么匆忙。无奈。天太晚了,你不得不走。我一直看着你消失在这条斜巷的尽头。我的小屋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这让我一想起来就难过。不幸的是你走得越远,我的心离你越近,最后像是挨在了一起、合在一块儿跳动。怎么办?我们是这样的一对:都来自东部,来自那个平原,如今都挣扎在这座城市里。

我一个人给扔在黑夜里,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想法救出自己。就是白天我也不会安静下来,心里像是装满了火『药』。它早晚会把我炸飞,这让我想起来发抖。你也担心。你因此寝食不安,人都熬瘦了。你大概多少有些后悔了吧?后悔我们不该认识更不该交往……这样想你会生气吧,我也生自己的气。

好了,我再也不这样说、不这样想了。

我已经有些老了。尽管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春在我这儿是最靠不住的玩艺儿。你常常取笑我的幼稚无知、我的顽皮,这等于是对我的一种委婉的安慰和奉承。也许我的年龄没有那么大,可我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了。你知道我们家的事,父母的事,我的事。我觉得你会嗅到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瞧我又来了你嘲笑的学生腔。可这是真的,我担心它有不好闻的气味。不过你总是说:你身上有一股李子花的气息。

我好几次在李子树前停下来,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气息。

最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你心里想出来的,你在想小时候,那是童年的气息。我才没有那么清纯,尽管我一直盼着身上带有那片野地的青生气——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啊……

你如果这会儿没有入睡,伏在窗前就会听到一匹小马嗒嗒跑过去的蹄声。这匹小马还没有被人镶上铁掌,可是它半夜叩在柏油路上也够响的了。它跑一阵,又停下来听一阵。它望着这座城市,觉得它像一座『迷』宫,密密麻麻一片灯火怪吓人的。

它在这深夜里转悠,走啊跑啊,全是因为一个人,想着让他来牵走它。

它心甘情愿这样,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找到了归宿。它傻乎乎地踩着这座城市的街道,一夜一夜,担惊受怕。它记住你曾经夸过,说它的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长长的。它为这个自豪和骄傲,因为你喜欢它,它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变得美丽。

这座城市的小巷太黑了。寥寥几盏灯照不透这儿的深巷。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真怕闯入绊马索,让那些等在暗处的人绞起来。它一想起这个就哆嗦。它还是在这街巷里来来去去窜着。它心里只有一个不灭的念头,就是要等他来牵走。

它痴痴『迷』『迷』挨到了下半夜。没有人来牵它。有一次来了一个流浪汉,那家伙破衣烂衫,满身臭着呢。可是他和它一样,都是午夜城市街巷的游『荡』者。他和它都孤苦无援,踟蹰在谁也不认识的、别人的城市里。

我因为渴望就不停地做梦。我连自己都害怕了。我听着半夜城市喧哗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这和起风的大海一样。我以前在海边出神,想的都是激动人心的事。我那时就幻想长大了以后,我会遇上一个什么人,想着自己早晚会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妈妈太不幸了,她说:孩子,你可不要像我啊。你是我的兄长,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只有你是我们老家的人。我和你在一起时,真想伸手『摸』『摸』你的眼睛,在心里悄声问自己:这大概不算什么过错吧。我害怕,没敢那样,没敢伸手。你可不要怪罪我啊,我又不能说谎。

又一年过去了,仿佛到了最后的时刻。最后的时刻。

我想把自己交出去,就像别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交出去。我多么大胆地告诉了你,当然是半夜里,偷偷对自己说的。我是东部小城的孩子,更是这个夜晚的孩子。我在急急的喘息声里,又一次重温你说的那些故事,比如沙岗,比如李子花什么的。半夜,这儿听不到风吹那棵大树的声音,更听不到夜『露』的滴答声。这是一个焦干的城市,我们东边来的孩子分外容易渴——我们多么——渴!

就为了解渴,我有一天肯定会畅饮一顿。让我们一起来畅饮吧。我如果和别人一起,会亏欠死了。晚上,我问黑影里的一个人,这人就在想象中站着,听我说话——我好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像午夜的微风似的,因为我说的是这样的事情,太害羞了。

在童年的海边,在柳枝掩映的地方,我差一点犯下可怕的过失。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因为年幼无知。我想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对兄长什么都不能隐瞒……那天我和一个拉网的壮实小伙子躺在一起,他就像平时拉网那样,一点衣服都没有穿。他让我也这样,互相看着。他的身体是古铜『色』的,手脚真大,真有劲儿。对他来说,我知道天大的沉重都不在话下,再大的险阻都挡不住。那一天我们一直待到半夜。你知道,人到了半夜什么办法都没有,那是一天里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一直说:来吧来吧来吧。

今天又到了那样的午夜,可是你又在哪里呢?

我的耳朵里全是那天海浪的噗噗声。它在扑打我这道并不结实的堤坝。它这会儿就要塌下来吗?我因为恐惧和探险似的快乐,大声叫了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吓坏了。他捂着耳朵,最后跑开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衣服,最后又急匆匆回来取……

其实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是他太胆小了。我这会儿想起来还一阵后怕。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太胆小了。你呢?你大概也是一样。

我因为渴望就那样大喊大叫。眼前这座焦干的城市,让我骨髓里都是渴望。

半夜了,我必须这样说,我要如实地说出自己的过去,还有现在。

你说这儿并非自己的久留之地,你要走开,某一天会转身离开这里;不仅如此,你还会走得更远,会一去不再回来。男人有时真是这样。我也会学你那样,因为兄长从来都是我的榜样。尽管你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不停地重复“远行”两个字,但我知道你是说走就走的人。你这个倔犟的家伙啊,谁都没法改变你。

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女人一生遇到的最大奇迹不是别的,就是一颗男人的心。那得是怎样的心?用书面语来表达,就是:执着、倔犟、不屈、仇视、深爱,却又如此的善良和柔软。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心,怎么都难以回避,难以回避啊。我是一个幼稚的人,也许像兄长说的,一辈子都长不大,可是我能分得清真假,能看到能找到那样的一颗心,这也是我的本能——我不说,我把它装在心里,放在半夜里悄悄吐出来。

我这不是犹豫,是个约定。约定了你是我的兄长,所以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如果草率起来任『性』起来,就成了愚蠢的人。

我期待着又拒斥着。我向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你多么宽容啊,真正的兄长才能这样宽容。我正在享受这样的宽容带来的陶醉和幸福。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读啊说啊,一天又一天啊——我们多了不起啊。我们真的是莱夷人的后代啊。

这真像一个古老的游戏。如果不是我们俩,我们的过去和现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愿回想的。我们会嘲笑自己的书呆子气和学生腔。但是我们都知道,当时我们可没有这么简单和肤浅。

你最终把我介绍给自己一帮最好的朋友。我得承认,他们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我以前最害怕的就是所谓“朋友”。这是两个可恶的字眼。你们把它们彻底更正了、重写了。我知道自己以前错了。

朋友往大了说就是一场约定,往小了说就是互相不会取笑的一些人。

没有朋友,就会孤独。人没有朋友不行。女人没有朋友,一辈子就成了老处女。我仅仅因为这一点也要感激你啊。因为后来,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这座城市里才能透出一口气,能活过来。

你们之间的争执和玩笑我都愿意听。你们这些人有时也蛮孩子气的。可是你们即便肤浅地幻想着什么、筹划着什么的时候,也不显得那么可笑。幼稚的深度,这是我过去不曾明白的。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幼稚是最有深度的,而老谋深算是最可笑最浅薄的。

可是,可是,我的青春在这种古老的游戏中一点点给耽搁了。我可老大不小了啊。我要去海边找那个拉大网的小伙子了,他健康得就像一头牛犊!

“我是一个老家伙”,你后来总这样说。你在模仿某些老人说话。我觉得有趣,人这一辈子,许多时候都在模仿别人啊,你也没有例外。从年龄上说你并不太大,起码不是老苍苍的模样。我知道你在说自己的心,是的,它有时可能真是够老的。不过它更多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天真。

你的一些主意就像孩子,你的一些想法活像外星人,你有时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会让我大吃一惊。好在你会沉思默想一会儿,一点一点转过弯来。不然你冲动起来会犯多少错误。好在你对女人从来不会冲动。这又是你的一个大缺点。你因为这个早晚会吃大亏的。

我在一边不说话的时候常常在端量你: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歌上唱道:读你千遍不厌倦。这句话有点甜腻腻的,挺俗气。可是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刚从野外回来的时候,人变得黑黢黢的,眉骨凸着,目光煞厉厉的。你累得眼窝深了,鼻梁挺了,嘴唇上全是白屑。你一瞪眼就像一个古代刺客似的。你说话不多,这一刻想的问题大概够多了,你总是在这时候计划许多。你这人瘦瘦高高,手腕子比一般的男人细弱,有人会以为你是个没力气的人。那真是大错特错。其实你这个人有劲儿,还有勇气和耐心。你是一个把所有力量都憋在了心里的人。就是说,你的心劲儿大。

我有时候想: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唠叨什么,不会打扰你。那会安安静静的。因为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它们都装在心里。人在悄没声时解决的事情,通常会是大吵大叫那些人的二十倍。聪明人会用心语。剩下的工夫就是其他了。想是这样想,不知有没有这一天。

男人没法琢磨,你也一样。兄长也一样。

你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这让我感动。老家的人说起了老家,就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信任。也就因为这样,我不想再听别人讲故事了。我一句都听不下去。我慢慢害怕了,知道自己弄到最后,毁和成都在你的手上。

这句话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怕一说出来会吓跑你。

彻底交付自己的日子还要等到后来。哪一天才是后来?我满头白发的时候?

要不是那一夜的到来,要不是那一场冲天大火,我还会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真是猝不及防啊,那场大火说来就来。它一烧起来大地也抖动了——这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喊破了嗓子也找不到你了。

你为我也为自己寻找和辨认家族和血脉,一心扑在那些古籍上。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的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我认自己和你同族同脉,也就等于认了自己的命。你一次次给我讲老铁海峡的故事、孤竹与纪的故事,那时候啊,讲得我热血沸腾。

我知道这样的年头,人人忙于生计,再没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来路费心。太远了,自己的家族,他人的家族,管他呢。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这份耐心。记得书上说,许多时候,人还必须生活在遥远的时光里。星光也足够遥远的,可是没有星光就没有了一切,这个星球上什么都不会有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不会有了。我现在总算多少明白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这么困『惑』,这么苦,原来也与血脉有关。另一个姓淳于的女人也在这座城市里,不过她早就不在人间了。她的故事好吓人,但愿我的命运能比她好一点点。书上说淳于属于一个不会苟且、难以屈服的种族。死亡的阴影在他们四周徘徊,像乌鸦一样,可他们就是不察不觉,仍然专注于一件事情。多么执拗的一种人。真可怕啊。

我的一个朋友,那个夏天与我一起参加了讲习班,像我一样坚持在那儿——只要是你的课她必定去听。她赞同你、信赖你。可是后来她对我说:“我就听不得‘葡萄园葡萄园’——又是葡萄园!”我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去过那片园子。我只将它想象成一片沙漠中的绿洲,这就够了。那些焦渴的人当然要向往绿洲。讨厌绿洲的人一定不会渴。

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朋友,她为什么会如此厌烦?她怎么了?她不渴吗?

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可是她在拒绝一个从来就不曾了解的地方。这是她的自由。我也不了解,但我不会轻易埋怨。有时候人是会绝望的,绝望者没有理由在厌烦中跟随。我只是从心里盼望我的朋友能够幸福,心里亮堂堂的。我们都害怕无边的沙漠,一脚踏进去再也走不出来,那就完了。所以,要有绿洲。

它是我心中的绿『色』,它在我心中。这就足够了。

我梦见葡萄园的篝火旁,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可是我不嫉妒,我告诉自己,人家在绿洲里,而你在城市里,你在做梦,你可不要在梦里哭鼻子啊,这会显得非常可笑。

我如果出现在葡萄园的篝火旁,你们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你的朋友中有的也是我的朋友——而有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是说,我多少有点害怕他们。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的狭促和小气,可是我只能如实相告啊。

你在那样的时刻,在夜『色』深处,会偶尔想起我,悄悄地呼唤我一声吗?如果那样我也就满足了。我心中有一块水晶,它一尘不染;如果它被玷污了,我会疼死的。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小心地一丝一丝地爱护心里的这块水晶。算了,不说这些了,太学生腔了。

在你离开的夜晚,我想去找梅子说话——我只想找她、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一直厌烦我,可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不知道。只是这样想过。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你园子里的篝火,没有办法。

篝火点起来,眸子亮起来,还有人在喝酒。多么奢侈。

我什么都知道。然而我不说。你有一个葡萄园,我有一个梦。这是天生的不公,还是我的褊狭可恶?我真希望是后者。真的,我们人类难以改变的劣根,一次次在我身上生出来。我会动手连根拔了它。不过这得给我一点时间,太急了可不成。

我希望自己一直就在篝火旁边,也像你们一样,被它烤得浑身发热。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想象她们——那些大眼生生的朋友,一个个都是怎样可爱的模样。想也想不出。你称赞她们的时候从来不吝言词。我当然不是她们当中的一员,我宁愿而且的确是你惟一的另类朋友。这座城市这么大,你哪里还有这样的朋友啊?等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你会明白这是真的。我不再需要什么了,等我一天天变老了的时候,就更不需要什么了。我不是使『性』子才这样说,我真的是这样想过。让我快些变老吧。

人老了会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我甚至想,我不幸的母亲如果早一些变老,就不会遇到父亲了。她的所有的倒霉事、一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了父亲。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我母亲更漂亮的人了,可惜做女儿的这样说,所有人都会打个折扣。不过你会是一个例外。

我想象自己老了的一天,白发飘飘,你和你周围的人送来的同情的眼神。我会不声不响地喝茶。那时你还有心情将那些没完没了的纸片、散页、书,那些关于莱夷族的晦涩东西搬弄给我吗?肯定不会了。好了,如果这样一切也就过去了。

现在还不行。我得学会摆正位置,我是指心的位置,这是最重要的,是黑夜里的证据。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个证据,好在我还有。

我让你担忧了吗?但愿没有那样严重。我不会妨害到你一丝一毫。当我认真对待自己与梅子的距离时,就发现自己开始平静了,我没有了通常的那种不安和愧疚。这是真的,所以必须告诉你。

你后来知道了我一夜夜失眠,曾指出过我有某种“轻微的”神经质和植物神经紊『乱』之类的症状。我让你从医学科学的角度说一说,你只是笑。后来你才承认,你那儿什么根据都没有,你说你不过是从我鼻中隔与鼻中沟连接处——从那一点点皮肤的交接点上看出或想到了那些词儿。瞧你多么有趣和怪异!你就是这样一位不可言喻的人!神经质吗?也许我们都有一点。

有一部分人真的要在一个个长夜中熬和煎。这样的人是世界的警醒者。在应该睡眠的时辰里,一小部分或一大部分人恰恰因为心事而不能睡。折磨,快乐,担心,伤感,这些都能让他睡不着。呼噜声是他们所知道的人世间最奢侈的东西。那干脆就大睁双眼吧,盯视黑夜、星星、风和游云。而我,主要是闭上双眼想着你,想你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像我一样地难以入睡?

十一

今天一早校长助理又来我这儿了。我又一次后悔开了门。他长得并不难看,对我也足够友善。他鼓吹自己是一个业余飙车手,说得多了让人腻歪。他难以避免地炫耀自己的出身,不在乎对方怎样看待这一类问题。

我已经赶了他多次,他忘记了还有自尊心这回事儿。他不能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放弃对他的注意?为什么?他一直痛苦的不是『性』、不是婚姻、不是爱情,而是其他。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某些人对他的忽略,比如我。“你甚至都不正眼看我一下。”他这样说。我承认他真的说对了,我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他今天再次请我到他家里去做客,“我爸呀,你瞧见就知道了,那才是好客的人哩!那才是喜欢青年的人哩!”他喘着,哩哩哩。他这人一强调某个事情就要大喘着说话,后边加个哩。我知道他真正想做的一件事没有成功,那就是向我炫耀自己的家世。其实这有什么,这不过是一份粗鄙的财富罢了。在一个成熟的现代人看来,在我们这样的女子看来,这都是比较廉价的一些东西。

我摆脱这一类人的纠缠很久了。这些你都知道。可你就像隔岸观火一样,根本不管不问,更没有抓紧时间把我落到实处。我不是指婚姻,你当然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不过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肯定有,不过是我们一时没有找到罢了。我们要继续找,我们千万不要灰心。

我在日落时分的叹息啊,从不敢让你听到!我不敢让你听到!

我从这一点上来看,算是一个平庸俗气的人。我会让你失望的。我也无法超越一个平均值。我有时那么浮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无法阅读也无法收看电视——和你一样,那些闪闪跳跳的画面只会让我更加厌烦。大部分的电视节目都低于有教养者的平均水平,一般来说它是极其无聊的声音和图像,甚至极其可恶。它常常让人产生一种极度的厌恶。我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却没有事情做,就是这样。如果和你在一起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总是能带领我,将最最枯燥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比如看那些旧纸片。你离开了,可是我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人们都说青春会躁动,但纠缠我的好像不是什么青春。让我不再安宁的,好像是一只觉悟的狗,它在我心里汪汪叫。

我能回到最平常的日子里、回到过去就好了。可是我被领出来了,我只能向前走,一直走下去。

十二

你和朋友用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把自己的辛苦之果捧到了我的面前!我真高兴真幸福,我的感动其实一点都不亚于你们几个!一本杂志,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啊!是的,它应该是完美无缺的,有血脉筋肉的。你的、他的,他们和我们的——所有的盼望和心情,都可以包容在里面。它像节令里空中绽放的礼花,迸溅着,五颜六『色』,让我仰着头看啊看啊!

它们排成一溜站在了那里,真美啊。你,你和朋友,还有我,为什么这样盼望它的出世?只有书呆子才会这样干吗?讲不明白,只是想,就像想一个人似的。为了这个人的到来,可能要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人和书都是有缘分的,就像人和人一样。

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经太多了。可是你们仍然要留下自己的一本。这是一种热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丝总要在最后一刻才抽尽的。我为你们的犟劲儿着『迷』。我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帮你们做点什么,可惜一时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我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跃跃欲试的人。

我把透着墨香的新书一直放在枕边。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一间作坊里,看一些人穿着围裙在忙。这是一些连夜造书的人。

十三

剩下的就是无望的等待。夜太长了,人太远了。接下去,我终于犯了一些大错。我从来不想请你原谅,因为从一开始就觉得用不着。我像其他人一样,使『性』子,赌气,最终迈出了可怕的一步。我知道这只能使你失望,但一点都伤害不到你。可是我没有走向自己的深渊,没有一头栽下去,只是在边上转了一圈,吓得大气不喘,然后慌慌逃开了。

那些一想起来就让我羞愧的事,如果从来没有发生多好啊。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向你发誓般说出这一切,只想让你信任我。如果那些日子里你在身边,在冰雪消融的日子里来看看我,将大手搁在我的头顶,抚『摸』一下我的头发,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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